马氏心里立时有底了,忽然笑道:“咱们做人家媳妇的,聘礼什么的不说了,要是没点嫁妆,那过日子手里可不活络了。你哥哥是跑海上的,没什么稀罕东西给你陪嫁?”
灵素道:“我哥还没去过呢,这是头回去。”
马氏听了心里更撇嘴了,心道怪不得上赶着嫁来呢,原是这样一家人。只怕若再不嫁人,只能等着给大户人家当婢女去了,就这姑娘说话的样子,恐怕人家还不定要呢。
她心里自觉已把薛灵素的底子摸了再清楚没有了,遂笑道:“那你们坐着,我还干活去呢。等明儿你进了们,咱们妯娌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灵素脆生生答应着:“哎,好!”
等人走了,灵素又问她哥:“这凡人做事也这么说起一出是一出的,倒是便当。”
薛鼎道:“他们不过活了几十年,前头十年还甚事不知的,后头又有一二十年老糊涂了的,中间就这么些日子,还得花一半睡觉,还能剩多少脑子做多少事。你非要跟这样的人混在一处,唉,也只由得你去吧。”
灵素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大长老还养花儿呢,哪个不是开过就败了的,他还不养了?他们糊涂他们的,我不糊涂不就成了。”
薛鼎道:“你跟糊涂人怎么说明白事?你说了他们也不懂。你要他们懂,你也得跟着一处糊涂才成。”
灵素想了想笑道:“这话还真有道理。只是我也不用她们懂,只要能做饭给我吃就成了。”
一会儿外头进来几个庄稼汉子,手里都拿着东西,有锣鼓有唢呐,上头还都绑着红绳儿红布,只是都有些黑旧了。进来了就嚷嚷:“没听说过有这么办事的,这着急,哪里凑得起一队人来?”
杨氏从里头出来,后头还跟着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那几个汉子见了立时不做声了,都上来行礼道:“方老爷子好。”
老头子颤了颤面皮,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因那家急着非要今日就嫁进来,只好先对付过去罢。让各位看笑话了,有劳有劳。”
那几个汉子赶紧摇手摇头:“不敢,不敢。”
里头把张八仙桌抬到对门口,边上放上一把交椅,下沿放上红烛线香,下方并排放了两个蒲团。就听杨氏的声音:“伯丰快过来,我带你见见新娘子。”
说了就见她领了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往庭院里走去,边上就有人说:“阿耶,这不合规矩,婚前见了面可不吉利。”
杨氏一听住了脚步,笑道:“是了是了,我都急糊涂了。得,一会儿就拜堂,完了进了洞房你们自己慢慢认识去吧。”
站在当院里的几人都笑起来,灵素坐在凳子上也跟着笑。马氏远远看见了,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二房底下三家的几个小孩儿这会子也听了信,都好奇地往灵素处看。又跟着大人进进出出乱窜,还有七八岁正好问事的,刚混打听两句就让自个儿娘老子给训了,只好悻悻住了嘴,又往别处人堆里钻去。
方伯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一会儿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年轻些的媳妇,手里拿着两身衣裳,嘴里道:“好容易寻着了,要不要试试?”
方伯丰看了一眼,低声道:“不用试了,我比三哥个头高。”
牛氏想想也是,便问杨氏道:“那可怎么办呢?”
杨氏道:“新郎官没什么关系,系上红花绸带就成,你把衣裳给我,我去给弟妹比比看。”
牛氏把衣裳递给她,嘴里道:“绸带?还缎带呢!哪儿来的红绸子!”
杨氏道:“阿耶,不过那么个说法儿,你随便寻个什么红的,不拘什么,对付过去就成了。”
说了拿了衣裳,一阵儿往灵素那里去了。
灵素见她拿了身红艳艳的衣裳来,站起来笑道:“这个就是你们这儿的喜服了?”
杨氏点头道:“就是就是,来,你试试,看能不能穿。”
灵素展开来看了看道:“太也麻烦了些,就留这个外衫我披上吧。”
杨氏一愣,一撇嘴道:“由你吧。一会儿你自己记得穿上,这就该拜堂了。”
果然不一会儿,里头红烛就点上了,那老头子方赟往交椅上一坐,方伯丰被推了出来,只一身半旧的寻常衣裳,斜挎着一根红布带,胸口一团生拧出来的红布团,花不像花,果不像果的。倒是束发的头巾换了块红布,看着有两分喜气。
杨氏又过来,一看灵素已经把大红褙子穿上了,只头上半点首饰也无,实在寒酸得很。只这同她又有什么干系,她只管把事情对付过去就好。就算笑话,也不是自己的笑话。
便见她笑眯眯对灵素道:“给,把这个蒙头上,让你哥送你进门,好拜堂。”
灵素依言接过红盖头戴在了头上,杨氏便又顾自己去了,一会儿那几个汉子便奏起乐来,听着十分喜庆。杨氏刚要给灵素那边打招呼,就看灵素扶着她哥的手已经在门槛外头了,心说这两位可真是够着急的。
早先来的那群人里,专门有声音亮嗓门高惯给人“喊喜”的,这会儿就听他高声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底下人又滴滴答答吹奏起来,外头院子里“嘭!叭!”几声爆竹声儿,小孩子们跟着起哄拍手,才有两分办喜事的样子。
方伯丰牵着红带子在前头走,几次欲回头,到底还是没回头看。这么一路默默无声地穿过后堂,走过一个侧墙门,到了一处偏院。灵素虽盖着红盖头,神识却无碍的,便“见着”一处极小的小院,门口檐下放着一个大水缸,院子里只一株枣树,一大一小朝南的两间房。
进了房门,一张掉了漆四方桌子,两张索性没上过漆的条凳,西边靠墙立着一个旧橱,东边摞着两个木箱子,东边又一个小门,进去后就是另一间屋子,里头一张窄窄的老木床,南窗下一张书桌,边上立着一个搁板搭起来的书架,看着已满满当当的了。
杨氏同马氏陪着两人进了屋子,笑道:“什么撒帐坐福的,咱们也不弄这些了,一会儿还得晒粮去呢。你们自个儿说话吧。”说完两个就转身顾自己去了。
方伯丰同灵素两个站在屋子当间,听着那妯娌俩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小院都安静下来。
灵素一伸手把红头盖扯下来了,仰着头问方伯丰:“这就算成了亲了?”
方伯丰一愣,只觉得眼睛里映进来一对乌沉沉的眸子,好像跟他至今所见的皆不相同。嘴里不由自主答应着:“嗯。”
灵素笑了,又道:“我叫薛灵素,你叫方伯丰?”
方伯丰点点头道:“我叫方懋,字伯丰。”
灵素便道:“哦,我就叫薛灵素,不过以前桃花儿管我叫素姐儿。”
方伯丰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灵素又问:“那什么时候吃饭啊?”
第5章 嫁妆
不说洞房里如何情形,外头直到礼毕,都未见有族里道喜的亲友前来。
一会儿牛氏从里头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红纸包,笑着道:“辛苦各位了,辛苦各位了。今日事起仓促,喜宴是来不及准备了,只好散些喜钱,叫各位沾沾喜气。”说了让人给方才吹唢呐敲锣的分红包,一人一个。
那些人也是早有预料的,接了手里,同方家人道个别就成群结队地往外去了。待出了们,一个黑脸汉子便道:“捏出来没?两文钱!打发叫花子都不够吧!”
另一个道:“成了,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没让你倒赔两个就不错了。”
那个道:“也是,给他们家做长工,做三年欠两年,越做越成奴才了。上两日王成还说想借点钱还了好停了契呢。”
有一个便道:“你还真别不服,人家横是有这样的运道!你看看,好好的媳妇就娶进门了,听说一个子儿没花!欺负人家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嫁妆,连聘礼都赖了。嘿,你们还嫌这两文钱少了,照我看来,这就是他们这回婚事花的最大的一宗抛费了!”
几个人对景一想,越想越好笑,都叹:“真是得有那个脸皮,干得出来。”
另一个道:“我说那娘家不是还有个兄弟在吗?也是个面的,怎么能让妹子这么被轻贱了,瞧这婚结的,连个像样的喜服都没有,真是……”
那个道:“你还替人家小媳妇不平呢,不想想这谁家娶媳妇是当日通知亲友的,还连喜宴都没有?这方家族里也都摸清他们性子了,你看来了人没有?一个没有!来了白封一个人情,还连顿饭都不得吃,亏得慌,索性大家都当来不及就过去了。”
另一个就道:“那娘家兄弟,估摸着也是怕太较真了到时候自己一走,妹子在人家日子不好过。要说起来,那一家子人虽不像话,伯丰却是个好孩子,有出息,若是能进学,就能拿钱拿粮,那可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的,还不好?!”
这个道:“还得考上了再说。嗐,那大房的产业,要都还了给他,他就算一辈子考不上,也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有什么法子,天不开眼!”
那个道:“那宅子还是人家大房的呢,结果如今人家正主儿住偏院里了。唉,所以你说,这人啊,还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伯丰若是硬气些,只怕日子还好过些。”
另一个道:“你这才是瞎话了,他要硬气了,还不定能不能活到现在呢!你们忘了那大房的大娘子了?不是让人设计了,活活气死的?!”
几人都想起了那一家子一路来的行事,忍不住啧啧两声,仍旧各自散了,忙各家活计去。旁人家的是非公道,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还能替方伯丰出头不成?就这么过吧。
方家人就跟忙完一个什么事了一般,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子又该干嘛干嘛了,薛鼎这个大舅哥也就顺其自然地被无视了。
薛鼎对这些凡人可没什么兴趣,他也不是薛灵素,一点灵力还被锁了、身子也成凡胎,他见无事了,一抬脚,便到了新房的小院里。
方伯丰正在给薛灵素讲解方家日常的饮食安排,就见自家娘子眼睛一亮,伸手就来拉自己,笑着道:“我哥来了,我带你见他去。我哥本事可大了,只可惜很快就要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呢。”
方伯丰只觉着自己的一只袖子都快要烧起来了,匆匆开了门,果然见一个少年站在小院里,气度非凡。方伯丰赶紧上前抱拳行礼道:“大舅兄。”
薛鼎一愣,他虽有时也在修界中的地级界行走,多的是人唤他“仙师”,让人叫“大舅兄”还是头一回。他自然不知道,若换了另一处所在,以他们兄妹的身份,指不定他就该成了“国民舅兄”呢。
他又看方伯丰,倒比方才那群顺眼些,心里咂摸着因着自己妹子一个糊涂决定引出来的生人变化了滋味,脸上淡淡道:“嗯,不错。”
方伯丰也一愣,心里大概知道是说自己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高兴。
薛鼎想了想这些日子在凡间所见,缓缓开口道:“我们兄妹自西北人稀处来,对这里的乡俗规矩皆不甚知晓,灵素要在这里住下去,只怕往后还要你多操心了。”
方伯丰听薛鼎这么说,想想方才自家娘子的言行,好似这舅兄倒不是客套的意思,便接了话道:“舅兄放心,我会教她的。”
薛鼎点点头,想想别的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了。又看向薛灵素,方伯丰想着他们兄妹另有话说,便借口给薛鼎倒茶先往屋里去了。
这里薛鼎忽然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了薛灵素,薛灵素接过来一看,一件斗篷和一双靴子,大喜道:“哥你什么时候给我炼的法宝,我怎么不知道!”
薛鼎一笑:“你若是连这都能知道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薛灵素全作未曾听见,只一门心思摆弄那两件东西,薛鼎指给她看道:“这件斗篷,是隐身的;那双靴子,便唤作神行靴吧。这两样都不消灵力,只要神识操控便好,也不耗神识。只你神识越厉害,自然跑得越快跳的越高,遮蔽越多的东西。”
薛灵素翻看一会,叹道:“可惜了哥哥的材料了,这样神通,只要我灵力能用,哪里消得它们?!偏偏把我的灵力都给锁了……”
薛鼎却道:“一时说一时的话,在这里,你要过三百年,这两样东西只怕比别的多些用场。我听这些凡人整日说什么嫁妆,这边当做是为兄送给你的陪嫁吧。”
薛灵素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好像是兄长忽然乐意陪自己玩一个无聊的游戏一般,忙笑着抱紧了东西点头。
薛鼎又道:“你那灵境,虽没别的用处,存东西总行的。这里凡间之物多易败坏,你那空间里收着却是分毫不起变化的,往后你记得善用它,也能让日子好过些。”
薛灵素笑道:“哥哥,你说的好像比我都知道凡间的事了。”
薛鼎又道:“我走了之后,你少同人再说什么凡间不凡间的话吧。这会儿我用了灵力罩,若不然,你那男人就该以为你是哪个妖精来的了。”
薛灵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薛鼎又嘱咐两句,才道:“凡门快闭合了,若错过了,我还得另外寻路回去,这就走了。”
灵素点点头,随口道:“哦,哥你有空再来看我啊。”
薛鼎笑着点头,一挥手,人已经不见了。
灵素朝天上看看,叹口气,回身进屋了。方伯丰在屋里站着,见她进来,才要倒茶,又往她身后看,灵素便道:“我哥已经走了。”
方伯丰一愣:“啊?……这,连口茶都没喝啊。”
灵素笑笑:“他不怎么吃喝东西的,你不用在意。”又问,“你方才说,吃饭按规矩是在一处的,实则也不常是如此,这话什么意思?”
方伯丰初时见杨氏风风火火要给自己娶媳妇,只当是玩笑,后来见真有一姑娘穿着嫁衣,心里就有些慌了。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家娘亲来,不知道这回二房又给自己下的什么套。这会儿见了薛鼎,又听灵素说了这一通,原来这灵素同杨氏也不相熟的,真是阴差阳错扯到了一处。
想了想,他对灵素道:“你到了这里,怎么遇着二房大嫂的,她又怎么同你说的,你可还记得?”
见灵素点头,便道,“那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薛灵素什么记性,立时把当日的话原样学了一遍,这下方伯丰心里才有点底了,缓了面色看着灵素道:“你……你当日听了她这般说话可生气不生气?”
薛灵素笑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哥说给我找个人嫁了,宋大娘说她同你娘原是熟识的,说你就极好。那我便来了呗。嫁了就成了,衣裳什么的,有什么要紧。”
方伯丰听得一愣一愣,好似极有理,又好似全说不通,又道:“我家里的情形,你可知道?”
薛灵素又把宋大娘告诉自己的话说了一遍,便道:“我就知道这些。”
方伯丰点头:“大娘说的不差。你方才说一日餐饭的话,便又同这个有关了。我从前读书,学里是管一顿饭的,我便多在那里用了。下午学里还有一顿点心,晚上回来……有时候有留点饭,有时候就一口也无,我外头屋子里有个炉子,有时候饿了,就用那个煮点吃的。”
薛灵素点头,又道:“那我可怎么办呢?”
方伯丰道:“我若不在家时,你便同他们一处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