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今儿个自己结婚,原该有喜宴的,看看薛灵素,苦笑着长叹一声道:“村里习惯,忙时三餐闲时两顿,如今是秋收时候,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开饭了。”
薛灵素忙拉起方伯丰:“那咱们等着吃饭去吧!”
“等着吃饭”,这四个字在方伯丰听来原是存了多少屈辱郁愤的,如今被眼前这人轻快飞扬地说了出来,好似那么理所应当,他心里忽然就有些想笑了。
“好,咱们等着吃饭去。”他就真的跟着薛灵素往院子西边的小门出去了。实则他这院子东边另有一门,寻常他都自那门进出,至于西边,却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大院里人早散了,这会儿都正做各自的活计,见他两个出来了,都是一愣。杨氏先笑道:“唉哟,这刚进洞房多会子!怎么着,今儿还要去学里?”
薛灵素笑道:“我饿了,过来吃饭。”
二房三妯娌脸一僵,马氏道:“这个时候,吃的什么饭!”
薛灵素便问:“不知道啊,我还没弄明白你们一天是吃两餐还是三餐,什么时候吃呢。”
马氏同牛氏都皱起了眉头,杨氏忙着打圆场:“唉哟,都给闹忘了。如今是早晚两顿的,刚一早都吃过了。你饿了?灶上该还有点剩的,你自己热热去?”
薛灵素为难了:“啊?热热?我不会啊。”
第6章 真巧
到底这顿饭没吃上,薛灵素跟着方伯丰回了小院,方伯丰心里笃定薛灵素同二房那边并非一头的了。先生了炉子,拿出个小砂锅来,清水煮了一箸子面,没有旁的佐料,就撒了一撮盐花,薛灵素捧着陶碗吃得那叫一个香。
薛灵素吃完了,才想起来,扭头问方伯丰:“你不吃吗?”
方伯丰笑笑:“我不饿。”
薛灵素又问:“那你教我煮面吧,你要不在家,我就自己煮。”
方伯丰想了想,忽然对薛灵素道:“照理我们应该在一处吃饭的,只是他们不乐意我读书花银子,又没时间在家里帮忙干活,都觉着我是吃白饭的,才会如此刁难。从前我一人时候,也有法子对付过去了,如今你同我一处,只怕她们也要挤兑你。”
薛灵素听说吃饭这事儿要泡汤,心里就跳出百八十个不乐意来,可她又不晓得这世上的行事规矩,只好问方伯丰:“那我这饭,到底该在哪儿吃啊?”
方伯丰道:“我们没有分家,儿女无私财,自然该在家里吃饭的。”
薛灵素道:“所以我可以吃饭的咯,只是她们故意使坏,开饭了不叫我们,好让我错过饭点饿肚子,是这样不是?”
这台面下的一点手段心思让她这般直白的说出来,简直要替这么做的人脸红,方伯丰只好苦笑着点头。
薛灵素就乐开了:“那可难不倒我,你请好吧!”
到了下晌,方伯丰正在给薛灵素说这家里村上的琐事,就见薛灵素忽然腾地站了起来,拉着方伯丰就往外走:“可以了,开饭了!”
方伯丰只好跟着她往外去,到了大院堂屋里一看,果然桌上摆了菜。一碗蒸肉饼,一碗红烧鱼,一碗蒸拌茄子,一碗南瓜丝烧豆腐,一大碗咸菜葫芦汤,还有一碟子酱什锦。灵素看得食指大动,立时就想往凳子上坐,恰逢马氏从里头出来,见了这样子赶紧喊道:“你不能坐在这儿!”
灵素停了动作,回头看着她,马氏没好气地道:“哪有女人上桌的道理!这是给翁爹和哥哥们吃的。你要吃,跟我到后灶头来!”
灵素回头看着方伯丰,见方伯丰微微点头,知道马氏不是诓她,才跟在马氏身后去了。
这里方赟同方有财、方有富、方有贵三人从外头进来,见方伯丰在屋里站着,都微微一怔,方赟顾自往上头打横坐了,开口道:“都坐下吃饭吧。”
东头坐了方有财,西头坐了方有富,方有贵坐在下横,方伯丰有心要走,想到灵素还在里头,便横了心同方有贵坐在了一处。
一时杨氏同牛氏端了饭出来,四碗白米饭,只方伯丰跟前没有。杨氏笑道:“一人两个手,得再跑一趟了,伯丰稍等等。”
一会儿转回来,却往方伯丰跟前放了碗稠粥,笑道:“这干饭都是可着人头做的,伯丰读书人,也不怎么出力气,就委屈下同我们吃一样的吧。”
方伯丰接过,低声道:“有劳大堂嫂了。”
方赟几个都不禁一停,杨氏也赶紧干笑两声,连道不用,转身跟鬼追着似的跑了。
到了灶间里一看,马氏同牛氏正端着碗发愣,灵素背对着门口,倒看不清在作甚。灶下两桌,靠门口一处矮桌是给几房的小孩儿们的。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小小孩儿了,连三房的最小的那个也都追鸡撵狗无所不能了。这会儿人挨人坐了大大小小七八个,都顾自己低头吃饭,偶尔你捅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的,妯娌几个见着了便训斥两句。
女人们的桌上也有浅浅一碗肉饼,却没有鱼,倒是一大碗南瓜豆腐,这会儿已经有两个碗见底了。马氏一见杨氏回来,便道:“看看,大嫂子刚忙活完,这里倒好,都给吃干净了,你都给吃了,让别人吃什么?”
灵素扒完最后一口粥,抬起头来道:“我早饭没吃着,两顿并一顿,自然要多吃些。下回你们记得吃饭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马氏听了气噎住了,反是杨氏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两个怎么不吃?今儿这菜不合胃口?”
马氏同牛氏这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看灵素风卷残云了,自己倒忘了张口。
马氏看看被灵素吃得只剩个碗底的菜,一搁碗:“你们吃吧,我吃不下了!”
灵素自吃饱了,也不管她们如何,笑一声:“那你们慢吃啊,我吃好了。”
马氏见自己摆脸色,那位是丁点没往心里去,越发气恨,见灵素转身想走,便道:“等等,你怎么光惦记着吃,不惦记着做?家里多少活计呢,你什么都不干,凭什么等着吃饭?!”
灵素不在意地点点头:“哦,那有什么事我做,你说吧。”
马氏又愣住了,只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媳妇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你骂她她不理你,你摆脸色说难听话根本挤兑不着人家,完了你真想激怒她的时候,她又顺杆下去了,根本不起火,这可太难对付了。
杨氏便接口道:“如今秋收,事儿是有些多。伯丰要读书上学,家里的事是向来一指头不沾的。你既然嫁进了我们方家,替他分担点也是分内事。这家里这些人,里里外外的事就指着我们三个,如今多你一个帮手,再好没有了。”
灵素听了眨眨眼睛:“你还没说到底让我干啥呢。”
杨氏也不由得一滞。这家里的活计是她们三个分着管的,管着一摊事就是一摊的权力,好容易才到眼前这样子,这横里多个人出来,要怎么调配,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论明白的?偏偏眼前这个还是个愣头青,自己要是说不出个三五六来,往后还怎么拿这大嫂的架子?!
便笑道:“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你会什么,一会子先帮着收拾了碗筷,再同我们一起做些针线活吧。这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都得我们做出来,眼看着又要凉了,还要翻棉袄呢,事儿多着去了。”
灵素听了极有兴趣,连连点头道:“好啊,我什么也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马氏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跟前的碗吃了起来,灵素一眼看见了,便问:“哎?你怎么又吃上了?刚才不是说吃不下去嘛!”
马氏一口稠粥咽进了气管里,好一通咳嗽。牛氏想笑又不敢笑,灵素顾自站起来在灶间里左看右看,见牛氏已经吃好了,便拉着她问这问那起来。牛氏见她连笸箩笊篱盖帘淘箩都没一件认识的,答了一圈后倒吸口气道:“你可是怎么娇养大的,真是一点家务事都不晓得,你娘不教你的?什么都不会,可怎么嫁人做人家媳妇?”
灵素想了想道:“从前都是桃花直接做好了拿来我吃,她也不会告诉我什么叫什么,我也没问过。”
那三个各自交换了下眼神,只道灵素说的是家里的使唤丫头,心里更不舒服了,马氏便道:“你们家那么显赫,怎么如今闹到这样田地?这么……就嫁进来了……”
灵素不解:“此一时彼一时了呗,家里再好,也带不到这里来用啊。要不是我哥本事大,没准我就得一个人在这里横冲直撞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牛氏又道:“大嫂还指着你帮手呢,我看是越帮越忙。”
一时吃毕了饭,小孩子们早扔下饭碗外头玩去了,外头男人们也用完了,灵素便跟着杨氏一块儿出去收拾桌子。方赟放下筷子就去搁几边上的椅子上坐了,敲敲桌子道:“沏碗茶来!”
马氏立马手脚利落地拿盖碗沏了茶上来。灵素一会儿看杨氏抹桌子收拾碗筷,一会儿看马氏冲水沏茶,都暗暗记在心里。又忍不住品评:“这凡人的日子可真不容易,连个涤尘咒也不会使,又要洗又要擦的,可怜,可怜。”
方伯丰看着她,灵素立有所觉,回头冲他笑笑道:“大嫂子一会儿教我做活呢,你忙你的去吧。”
方伯丰点点头:“今日我不去学里,就在屋子里呆着。”
灵素心里估摸这是让自己有事可以去寻他帮忙的意思,便笑着冲他点头。
方伯丰又冲方赟和二房几位哥哥行了礼,才顾自往小院里去了。回到那屋子里,虽仍是同从前一样的桌椅床榻,却很有些不一样的滋味。又想起他娘曾说过的话,“若是天可怜见,许你个好姻缘,那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若是他们借着婚姻大事下绊子暗算你,你也只好忍下,先考取了出身再谋别的。家产家资都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博出了前程,才是长久之计。”
想想方才杨氏马氏对着灵素时那一脸郁卒,方伯丰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知道自家这个一向精于算计又好笑脸迎人的大嫂子后不后悔给自己娶了这么一房媳妇。
灵素看杨氏几个忙活了一回,便也动手开始洗碗刷锅,不过稍稍生疏了一会儿便熟门熟路起来,引得牛氏直看她,心里嘀咕这位方才编出个什么桃花梨花的,怕不是为了自抬身份吧。
待都收拾完了,杨氏又把一个炉子通开烧水,备着一会儿众人盥洗用的。
马氏牛氏都拿出针线笸箩来,一个纳鞋底,另一个缝衣裳。灵素便蹲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心里赞着:“这凡人还真是又笨又聪明,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有趣的很。”
马氏见她在一旁骨碌碌转着眼珠甚事不干,便从自家笸箩里掏出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扔给她道:“这个简单,就绕着圈纳就成了,你也赶紧动动手。干看着就能看会了?!”
灵素赶紧答应了一声接过手里,从一边的线团子上拔下根针来,穿进去一截滚过蜡的棉线,像模像样地缝起来。
第7章 初夜
杨氏那里半封了炉子焐着水,也取了自己的针线笸箩走了过来,见灵素一针一线速度极快,针脚还匀净,奇道:“你这丫头方才都是哄人的吧?这不是缝的挺好?”
灵素咧嘴一笑:“这不是看你们这么干的嘛,要给我一堆东西,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弄。”
四个人便坐在后门口,就着天光做起活来。一会儿方有贵从前头过来,喊道:“爹说今儿要泡泡脚,你们多备些热水!”牛氏赶紧答应了一声,方有贵见灵素还在,便道,“今儿不是成亲吗?怎么跑这儿干活来了。”
牛氏先瞪眼:“怎么着,不想换你那鞋了?!”
方有贵哈哈一笑:“我的鞋还得你做了才合脚。”
牛氏哼一声,不理他了,方有贵便又顾自往前头去了。
这里杨氏对灵素道:“你也去吧,今儿是你同伯丰的大喜日子,倒让你跟我们干活到半夜不成?快去快去。”
灵素闻言便将纳了一半的鞋底放下了,又道:“那我先过去了。对了,嫂子,那一会儿我用热水也到这灶里来倒?”
杨氏一愣:“啊?啊,啊,是吧,成啊。”
灵素点点头就去了。
她一走,这里几个往外头看了看,长出了口气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马氏先说杨氏:“大嫂,你哪儿弄来这人?混不吝不说,还是个二愣子,往后日子有得受了!”
杨氏道:“我这不是没法子嘛。前儿那杀猪刘不知听哪个王八羔子说的,说读书人有出息,往后好处大了去了,能免好几百亩的税,还能呼奴唤婢称老爷,娶了的媳妇就是太太夫人了。他就把主意打到咱们家来了!后来都让他兄弟问到翁爹跟前来了。若再不给那小子娶一房,等那杀猪刘定了心要嫁闺女进来,那可是想推都难了。”
马氏听了直咬牙:“不积阴德杀千刀的,竟想好事了,还夫人太太呢!”
杨氏道:“他做白日梦是他的事,可要真把他女儿娶了进来……只怕咱们就该搬回从前的老宅里去了!”
她们如今住的这个原是方忠家的宅子,还是方忠老妻去世后,方诚过来照料丧事,顺便就携妻带子住了过来。后来方赟娶了王氏,儿子都七八岁了,才把已经在家呆成老姑娘的柳氏娶了进门。
柳氏逢年过节便会让人张罗在大宅正院祭拜方忠夫妇并方家祖先,王氏见了深恨,只她是二房娶的媳妇,要硬气只好回老宅去祭拜。如此渐成习俗,虽平日里方家都是住在大房的宅院里的,等到祭祖的时候,却要回村后另一边的方家二房的老宅里去焚香拜烛。
这会儿马氏听杨氏说要回到那个只三间房,还是土墙的宅子里住去,心里膈应得很,只要深究起来,这里确实不是自家的院子,两头开不得口,只好不说话了。
牛氏却道:“都说读书人精明,伯丰那人性子又阴沉,不爱说话,平日里都少从这头走动的,想是看不上咱们目不识丁的庄稼人。若等他真的发达了,结交了什么上官,到时候,嘿,不管娶的谁家女儿,恐怕咱们都落不着好。”
马氏心里烦闷,忙道:“这话怎么能这么说?翁爹既然兼祧两房,自然两房的家资都是归了翁爹的,至于往后两房分家要如何,自然也是翁爹说了算。旁人有什么道理来指手画脚的!”
牛氏笑道:“二嫂这话可不通了,那县官老爷可不就是什么都能管?到时候若有人告状去,人家官老爷判了说都是谁的那就都是谁的,你要不肯走,三班衙役自会请你走的。你说他们管不管得?”
马氏一皱眉:“你高兴个什么大劲儿?倒像是把老三过继了似的。”
牛氏一听这话就沉了脸:“是你说的话都不通,我才告诉你两句的,你又乱攀咬个什么,或者是二嫂你心里一直这么打算的吧!”
眼看两人越吵越大声,杨氏初时还幸灾乐祸,见场面有些失控了,生怕招了男人们注意自己也落不着好,才出生制止道:“好了!认真想个主意才是正经。”
马氏道:“我们能有什么主意!若是婆婆还在就好了,唉!”
柳氏去世后,王氏一家独大,几次以挪屋子为由,渐渐将方伯丰挤去了那处偏院,正要使法子让他读不得书,却不料自己下地看长工做活时被草丛里伏着的一条“狗屎堆”给咬了。这狗屎堆又叫五步蛇,最毒没有的,虽赶紧使人去找捕蛇人讨了蛇药来,到底来不及,死去的时候满身青黑,惨不忍睹。
村里还狠传了一阵柳氏报仇的说法,因王氏被蛇咬的地方就在一片柳树附近。若非这回意外,还真不知道方伯丰能不能熬到这会子。
这会儿听马氏又说起王氏来,牛氏就想起王氏去世时候的样子,不禁背上寒毛直竖。杨氏却道:“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未必就没有法子。”
马氏道:“法子自然多得是,只怕翁爹还心疼幺儿,咱们混出主意,倒落不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