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里,极目远眺。一条道到底,道路尽头就是师父家所在的寺庙。谢言仔细留意了道路两旁的建筑,发现这个村子连三层楼高的建筑都寥寥无几。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没有相关便民措施,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家小小藏医院,一家理发店,两三个服装店,和几家餐馆,剩下的都是民房。
车子在一家小小的餐馆前停住,谢言下车一看,招牌上写的是自己的家乡菜。
“老板是你们两江人,去大研做小生意的时候娶了一个藏族姑娘。他媳妇儿是这里的人,后来他俩就回到了这里开馆子。我们上次来发现这家店,都觉得挺好吃的,师父也喜欢他们家的味道。你来尝尝。”
这一趟出门离家这么久,虽然一路很好玩,但咋一看到家乡的名字,想家的情绪还是油然而起。跨过装了塑料帘子的大门。过了吃饭时间,店里没有食客,一个圆脸的胖大叔坐在一张桌子旁和一位穿藏服的妇女聊天。祝敏卿和大叔打了招呼,对方一开口,谢言就知道那是原汁原味的两江话。
吃着可口的饭菜,听着老板祥和地和妻子用藏语聊着天,联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村子里的一切,谢言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板,你到这儿来生活,不会觉得辛苦吗?毕竟离开了现代化的大都市,来到这里,会不习惯吧?”
老板还没回答,先笑了起来。
“你仔细想想,是在大城市里生活辛苦,还是在这儿生活辛苦?”
被反问住的谢言有些哑口无言。这儿确实没有繁华,但也没有繁华背后的落寞;这儿没有便捷,却也没有便捷之后的喧嚣;这儿也没有财富,更没有财富胯下的尔虞我诈。街上一张张被强烈日光晒得通红的脸蛋,以及蓝天白云下通透的笑容。牛羊缓缓走过每家每户门外,偶尔路过的车辆带不起一丝层土。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放缓,一切都显得宁静安详。
世间人,大多庸碌一生,不知何为;有一部分,终其一身寻寻觅觅,到头来,发现寻到的一切都被自己一一否决;只有极少数,拧得清放得下,过明白了一辈子。思及此,谢言对这位老板羡慕并且佩服起来。羡慕他逍遥世外的自在,也佩服他超脱繁华的勇气。她向他点了点头,虽然两人没再有语言上的交流,无声中已达成共识。
“没想到吃顿饭遇见了世外高人。”
走在街上,谢言对祝敏卿说。一行人吃完饭,谢言想走一走,好好看一下这个地方,祝敏卿便一同陪她。师父不喜欢走路,坐车和加措以及穆茜先回家。
“那你怎么看‘大隐隐于市’?比他的境界更高吗?”祝敏卿问谢言。
“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如果有一个灵魂可以安放的地方,我更愿意逃离都市的喧嚣。城市里有太多生不由己的地方。”
“我同意。”祝敏卿微微笑了起来,“所以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特别喜欢,觉得这里很好。我以前不喜欢旅游,来到这里后却一再还想来。”
“因为这里安静?”
“很多原因。”祝敏卿看了看四周,“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这里的氛围…”
祝敏卿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街的另一边。连绵的经房里,藏族人络绎不绝地转着经。有独自做着大礼拜,一步一磕头的男女;也有拖儿带口的一家老小,无一不虔诚,无一不认真。大大小小的转经桶发出“吱吱扭扭”的轻微声响,即使隔着马路,那声音也能听得非常清晰。身后是延绵到远处大山脚下的牧场,除了黑色,还有白色以及黑白相间的牦牛,散落在草场各处;草丛茂盛的地方,牧羊犬懒洋洋地打着盹。有人经过,警觉地转转耳朵;卸了鞍的马儿,散着步,享受着午后的阳光。这幅画面,深深地印在了谢言的心里。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她烦躁不安时,这幅画面便是她心底的避风港。
两人慢慢走到师父住的小院外,谢言这才看清这个红砖红墙很多地方开始掉漆的小院儿,特别朴实。院门外的小路边上,三个两个圈成肉坨坨的小狗崽们晒着太阳。谢言见着狗就迈不开腿,赶紧蹲到它们身旁仔细地看。只见这些小崽子们翻着肚皮,相互依偎着,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远处的狗妈妈,不知道是因为认出谢言就是昨晚给它们喂食的人,还是因为本身对人就不设防,也不过来,静静地卧在墙角阴凉处看着谢言给它的宝宝们拍照。谢言正看得认真,不知从哪个方向跑来一只大黑狗,直接窜到谢言跟前,蹲坐下来,一双褐色眼睛,水灵灵地望着她。
谢言蹲在原地,看着面前坐着和她一样高的这只通体黝黑的大狗,褐色的眼睛,亮亮的。谢言问:
“你是想我摸摸你吗?”
对方仍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向谢言挪了挪身体。谢言伸出手,摸摸它的下巴,它很享受地闭上眼睛。谢言开心地笑起来,这只不知从哪儿出现的大汪,看来是只自来熟啊。她继续摸摸它的下巴,再摸了摸耳根。大黑狗微微歪了歪头,脸上仍是享受的表情。谢言转头找祝敏卿,见她站得远远的,既害怕又担心的样子。
“没事,它很乖。”
这时师父从院子里出来,看到谢言蹲在地上几乎要和狗狗抱在一起,大声说:
“你不要摸它,它们身上太脏了,不干净。 ”
“可是…”
“师父说了,你听话。这些狗狗身上寄生虫太多,确实不卫生。”
谢言有些依依不舍地起身,大黑狗感觉到顺毛的手离开了,睁开眼看着谢言。
“师父带我们去寺庙转转,走吧。”
谢言只得跟自来熟和地上的小家伙们道别,和大人们一起向寺庙走去。
转过师父的小院,便是师父主持的寺庙。一座高高的白塔,谢言不由得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它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如果说站在景山上俯瞰夕阳下的故宫,谢言感受到的是皇城的庄严肃穆,以及靠鲜血和时间铸就的权力的力量,穿越了千年历史,积淀下厚重的质感。那现在,仰视着面前这华丽庄严的白塔,那无需言表就能刺穿灵魂的震撼,便是所谓宗教那摄人心魂的力量。
第9章 九
那天下午,师父带着大家礼拜了寺院的主塔,副塔。参观完寺院,加措带三人,主要是谢言,因为其他两人前两次都去过了,还去了佛学院。
佛学院的小和尚们好奇地看着三个外来的客人。害羞的远远地躲开了,胆大的则向她们挥挥手,谢言有趣地看着一切。正值休息时间,年轻的师父们都在草地上晒太阳,有三三两两热烈讨论的,也有独自一人冥想打坐的。一两只大黑狗趴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共享着黄昏时分的宁静。禅房是不能参观的,加措带三人去了藏经阁。谢言第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图书馆。
藏族人偏爱艳丽的颜色,除了装饰和服饰,书籍的封面也都是清一色的红黄色系。佛像散发的光芒,折射在一面面整齐的书架上。天花板上彩绘着一幅幅佛经故事,空气里混合着藏香独有的气息。使整个藏经阁宛如一座气势恢弘的神秘宝藏。
每到一尊佛像前,祝敏卿都会驻足停留。烛台的柔光将佛像照耀得绚丽多彩,倒映在祝敏卿的眼里,给她整个人都添上了庄严的光芒。谢言走在她身旁,看着被佛光笼罩的她,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光彩。
参观完藏经阁,加措再带大家去了讲经殿。那是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一起做功课的大堂。一排排蒲团整齐地摆放在堂下。堂上供着庄严的法座,法座上方悬挂着法王以及历代主持活佛的画像。虽然殿上只有他们四人,但谢言脑子里仿佛回荡着几百位喇嘛同时端坐其中诵经讲经的声响。庄严肃穆的氛围如无形的巨浪冲击着谢言的神经。谢言去过内地的众多寺庙,也参观过国外的教堂。但从未有一个地方如此刻带给她带来巨大震撼。
从大殿后方转进楼梯间,借由此间上到整个佛学院的制高点。站在树立着金顶的天台向四周眺望,整个村子尽收眼低。落日的余晖里,世界泛着金光。炊烟缭缭,远处山坡上的经幡,街道两旁绵延的经房,近处的白塔,身后的金顶,裹挟着浓厚的宗教气息,扑面而来。宗教,神冥,信仰,这些曾经远离谢言生命的东西,此刻正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内心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仿佛星辰微光,清晰可见,却不可名状。
直到夜里,谢言躺在师父家的沙发上,四周寂静如浩瀚宇宙,她的思绪如猎犬嗅觉般明锐时,终于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念头。当她仔细体会这念头背后的含义时,她不禁一身鸡皮疙瘩。
第二天,加措带大家去牧场骑马,师父要去寺里念经,没有同行。加措因为要挑选性格温和的马,提前出发了。祝敏卿开着车,驾轻就熟地往目的地走。快到牧场时,她问谢言:
“前面山坡上有一个天葬台,你要去看吗?”
有机会目睹藏族人生命中最为神秘的一部分,谢言怎能错过。她使劲点头,表示兴趣。
没一会儿,车停在一个山坳处。祝敏卿和穆茜因为看过而不想动,谢言只得一个人下车,往山腰上的平台处走去。经幡迎风招展,声音响彻天际。一头纯白的大牦牛,雄壮霸气地矗立在幡阵之中,注视着谢言独自一人在这天地静默间向目的地走去。
站在巨大的天葬台旁,一把巨大的板斧静静地插在一个巨大的石桩上。一把比谢言手臂更长更粗壮的斧柄指向天际,暗红黝黑。一排闪着金光的转经筒,光芒万丈。谢言轻轻向前想走近陈尸台,脚下踩到一块圆滑的石头,差点绊倒。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发现被自己踩到的不是碎石,而是一块残缺的头盖骨。谢言起初害怕得倒退了两步,突然明白了祝敏卿表示自己不想再来时,脸上那幽幽的表情。镇定下来的她,看看散落在四周的碎石,缝隙间还找到一块似乎是牙齿的东西。
远处有雄鹰在低空盘旋,一只两只秃鹫停落在转经筒上。在这人类生命的终结处,它们是自由翱翔的生灵。看着眼前的一切,谢言发现理应感到害怕的她,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相反此刻内心里充满了平静。她没有拍照,她认为对生命充满敬畏的地方,不需要影相来留恋,只该用心去体察。
回到车旁,祝敏卿和穆茜已经下车。加措牵着三匹马到了她们跟前。一匹纯白,一匹纯黑,一匹红棕,每一匹都非常好看。谢言骑了两人挑下的那匹白马,刚跨上去,从加措手上接过缰绳,马儿就不顾一切地低头吃起草来。谢言不会也不敢踢马腹,由着马儿独自在原地吃草。要不是其他两马都已迈步向前,谢言都要怀疑加措家是不是没给马儿吃饱,马儿没有力气走路。
祝敏卿骑的棕马,温柔好看,可惜她自己害怕,一路上由加措牵着绳子慢慢前进。谢言的白马听了加措召唤,走走停停,拖拖拉拉跟在后边儿。只有穆茜骑着黑马,放了大胆,独自一人,策马奔腾,真正感受着骑行的乐趣。谢言也想像穆茜那般,信马由缰,可是她不懂骑术,又不想打扰马儿吃草,索性由着它自己玩儿好了。她想这些马儿,平时都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大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跑。生来不是给人骑跨玩耍的命,就不强迫它做它不想做的事吧。
坐在马背上的祝敏卿虽然紧张,却一直兴奋地和谢言强调,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突破。加措想让她感受一下独自拉着缰绳的感觉,她害怕地拒绝。就连下马后,拍拍马儿的脖子,向它表示感谢,都只是点到为止的样子。谢言从没在生活中见过如此害怕动物的人,她感到不理解。因为当她问祝敏卿害怕的原因时,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就是单纯的害怕。和动物,哪怕是隔着距离的接触,用她自己话都是“好恐怖”的体验。谢言对此,感到遗憾,甚至有些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