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府中。
弟弟穆里玛、亲信玛迩赛、侄子塞木特与遏必隆等人聚在书房,众人神情义愤,穆里玛更是大发雷霆:“大哥,小皇帝这是明摆着给咱们瓜尔佳氏难堪,当初青阑原本就该留在宫里当贵妃,到了却嫁了兰布那小子。咱们心中有恨,但好赖青阑还是个郡王妃,便暂且忍下。可如今越发欺人太甚,让咱们依阑当个侧福晋,这脸打得也太狠了!”
玛迩赛哼了一声:“就是,更可气的,那嫡福晋若是大富大贵椒房勋戚之家也就罢了,偏是明安图家的丫头,一个二等侍卫的女儿,京里连所像样的宅子都没有,凭什么指她当嫡福晋?皇上这是将咱们奚落到家了。”
塞木特瞅了瞅鳌拜,又瞧了瞧遏必隆:“听说这西鲁克氏与你家大格格昭妃娘娘私交不错,这次她能被指婚给裕亲王,想来也是昭妃娘娘的功劳?”
塞木特此语一出,众人皆瞪着遏必隆。
连鳌拜也愤愤道:“这东珠,年纪越大越不明事了,哪头亲哪头远,她不知道吗?那依阑是谁?老夫的亲侄女。跟她好赖也算是姐妹一场,怎么不知帮衬着自己人,反而去帮一个外人!”
遏必隆眨了眨眼睛,目光扫过众人,又盯上鳌拜:“若能得宠,嫡庶有什么区别?你们诸位家里,最宠的可都是嫡福晋吗?”
这一语,倒把众人问住了。
鳌拜想了想:“嫡庶倒也罢了,没留在宫里总是可惜。”
遏必隆不以为然:“进了裕亲王府,其实才是正途!”
“怎么说?”鳌拜不明。
众人也是疑惑。
遏必隆只看着玛迩赛:“如今你在户部的差事,可还顺心吗?”
“你这个老家伙,人家说着东你偏去扯西,什么意思?”鳌拜不解。
玛迩赛却恍然明白:“遏公的意思,玛迩赛明白了。当初户部尚书之位,我与玛希纳相争,最后皇上碍于鳌公的面子,虽将差事赏给我却留了伏笔。咱们原以为能称心如意将户部事务牢牢抓在手心。哪里想到皇上又提了那个王弘祚,虽然为我副手,但却处处掣肘,碍事得很。如今遏公的意思是,只要依阑能够得了裕亲王的宠爱,便可以让裕亲王为我们所用。”
遏必隆抚须不语,略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个意思。”鳌拜想了想,似乎不以为然,“裕亲王?这老二福全虽领了一个亲王的爵,但他能管多大的事,拢住他管个屁用?”
遏必隆盯着鳌拜:“眼下议政王会议是安亲王把持,你不是常说这意见屡屡与你相左吗?”
鳌拜瞪大眼睛:“你不是说有法子能让福全顶了岳乐?这不可能!!”
遏必隆也不解释,只看了看玛迩赛。
玛迩赛脑子一转,面上大喜:“遏公真是精明,一语点醒梦中人。只要鳌公点头,玛迩赛有法子让安亲王被撵出议政王会议。那时候议政王里除了康亲王杰书还算老成以外,便都是些不太中用的。咱们让依阑拢住裕亲王,推他上去,这事情就好办了。”
“我点头?”鳌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点头你就能办成?岳乐把持议政王会议多年,根基深厚,不是说拉下来就能拉下来的。况且福全虽木讷,但一向与皇上关系亲厚,搞不好反而是帮衬了皇上。”
穆里玛接过话茬儿:“那倒不一定。没钱没权的时候,他只能依附着皇上。若自己有机会出头,还真不一定。毕竟都是皇上的种,凭什么要给弟弟当差受驱使。没准儿,福全心里还憋着委屈呢!”
塞木特频频点头:“阿玛说得对,再说了,不管怎样,这年轻木讷的裕亲王总比老谋深算的安亲王要好摆弄,不是吗?”
鳌拜点了点头:“但是,你们打算怎么搬倒岳乐?”
众人看着遏必隆,遏必隆却看着玛迩赛:“你前些日子着人在文华殿做的那些功课,该拿出来晒晒了。”
玛迩赛大笑:“遏公真是神人,玛迩赛这点小伎俩都没能逃过您的火眼金睛。”
“你们打的什么哑谜,若有好主意,就赶紧说来听听。”穆里玛催问。
玛迩赛道:“皇上通过编撰《世祖实录》网罗了一批饱学之士,借着编撰实录之名在一起商议国事,还将与咱们亲近的编修剔除在外。如今倒像是另立了一个朝堂。我觉得不踏实,便派人悄悄买通了文华殿的太监,如今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知道他们在议些什么。听说最近正好议到世祖临终授命。这几位编修对先皇的《罪己诏》有了歧义,认为《罪己诏》非先帝本意,真正的遗诏并未公布。”
“那又怎样?谁不知那《罪己诏》是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当时的局势自己改的。咱们的先帝爷若有这样的悔过,也不必早死了。”穆里玛满不在乎,“他们提这个有个屁用,难道还能推翻不成?”
玛迩赛笑了笑,笑中藏奸:“他们能不能推翻咱们不管,咱们倒可借遗诏之事来用一用,借机逼安亲王退政,也给皇上敲敲警钟!”
“怎么说?”众人立即来了精神。
玛迩赛压低声音:“几位大人可听说过,当初先皇真正的遗旨可是‘传弟不传子’的。”
“啊?”众人大惊。
鳌拜面色沉静,想起当年种种,目光闪过寒光,对上遏必隆:“老家伙,还是你厉害!这样一来,咱们就能逼小皇帝自断臂膀了!”
遏必隆淡然一笑:“我只是想让皇上知道,有时候真相其实更残酷。”
“说得对!若不是咱们保着他,承认他,他这个皇位能坐这么稳?不要总想着跟咱们这帮老臣折腾,咱们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爱新觉罗家?”鳌拜频频点头。
众人今日原本愤愤而来,如今议出这样一个结果,都很是高兴,鳌拜又命下人在花厅摆酒,大家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才各自散了。
才回到后宅,就见到女儿敬瑾郡王福晋青阑迎了上来。
“你这个丫头,好赖也是堂堂郡王福晋,你们府上没事情让你管吗?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回头留神老福晋给你使脸色。”鳌拜坐在宽敞舒适的大圈椅上,接过青阑递来的醒酒汤喝了一口,虽喜欢女儿体贴,但终究是嫁出去的别人的福晋,便忍不住说她。
青阑笑道:“切,给我使脸色?他们家全府三两百人都算上,日夜祈祷我别给他们使脸色也就烧高香了,还敢给我使脸色?借他们几个胆子!”
“哈,你这个丫头!”鳌拜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衣袖,“倒真是我鳌拜的种,比你那几个哥哥都强。只是强归强,别出了圈,你阿玛现在位高权重,你婆家还不敢怎样,可万一日后有个什么变故,留神人家变本加厉报还给你。那时,你阿玛若不在了,也护你不得!”
“阿玛。”青阑听了此语,心中一惊,“朝中风向对阿玛不利吗?”
鳌拜摇了摇头:“小孩子家家的,管什么朝中的事。”
青阑瞪了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兰布都跟我说了。皇上总瞅阿玛这班老臣不对眼,处处提防,如今培植了一些新人干臣来与阿玛作对。”
“嘘。”鳌拜盯着青阑,“兰布跟你说的?这么说这小子还挺稀罕你的?”
“那是!”青阑面上十分得意,“阿玛,千万别小看青阑,女儿告诉您,朝中、宫里的事情,女儿都一清二楚。才刚女儿来的时候特意去堂叔家里瞧了依阑,女儿已经将她劝好,让她安心嫁给裕亲王,好好花些心思得了裕亲王的宠爱,日后好帮衬阿玛以图大事!”
“图大事?”鳌拜听了一惊,酒立即醒了,瞪着青阑,“胡说什么?”
“阿玛!”青阑正色说道,“如今依阑嫁给裕亲王,虽是侧福晋,但若是她聪明,能拢住裕亲王,再加上兰布,您手中可用的就是两位皇家近支王爷。若是乾清宫里那个人不听话,阿玛自可以换了兰布或是福全!”
“小祖宗!”鳌拜的大手立即捂在青阑嘴上,“可是醉了吗?”
青阑扒开父亲的大手,拿着那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神情颇为踌躇。
鳌拜诧异。
青阑微微一笑:“女儿腹中这块肉,可是能将咱们瓜尔佳氏与爱新觉罗氏拴在一起,世世代代昌盛不绝的宝贝。”
“你是说,你有了身孕?”鳌拜又惊又喜。
青阑笑得越发灿烂:“这孩子是上天所赐,我一定要让他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阿玛,这孩子也是你的救星。”
“救星?”鳌拜不明。
“还请阿玛为兰布请封亲王。这样女儿所育的就是爱新觉罗与皇上同辈一代中第一个嫡子。若是皇上对阿玛尊重礼让也就罢了,否则这个孩子就是接任者。”青阑面上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年轻母亲所独有幸福的神韵,也是洋溢着雄心壮志、满腔抱负的筹谋者的野心与向往。
这一刻,鳌拜恍惚了。
女儿口中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的,但是此时此刻听来却像是胜利时吹起的号角,那样悦耳,那样动人。
是啊,如果朝堂上继位的天子,是瓜尔佳氏与爱新觉罗氏的后代,那么一切问题、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了。
他依旧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他也保全了自己和族人,更可令瓜尔佳氏世代永享安乐与富贵。
这个诱惑太吸引人了,他得好好想想。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情薄恶千万绪
慈宁宫中。
皇后领着中选的秀女和各宫妃嫔前来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孝庄看着满屋子坐得像嫩花苞一样的女孩子们,面上便越发和煦起来,还不时地问起某位小主的身家与爱好,很像个慈祥的长者。
东珠坐在皇后下首,距离孝庄很近,二月的阳光分外柔和,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孝庄的脸上,让她更添了几分明媚。虽然眼角和额头处仍然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却并不妨碍她独有的那份经过沉淀的美貌与风华。此时,孝庄正拉着文常在兆佳氏的手,打听着黑龙江边陲百姓们的生计,听到冬去春来,江边渔民开河捕鱼抓到的鱼王竟有一丈来长的时候,居然双手合十,口中叨念着“感谢上苍给我大清百姓的恩赐!”。
众妃嫔也随着她感谢起天地来。
东珠感慨,眼前的孝庄与寻常人家慈祥的老祖母一般无二。可是……东珠不经意间揉紧了手中的帕子。老祖母?她又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位可亲可近可以随时向她撒娇任性的老公主。若是……眼前这一位,真的是面慈心恶的杀人真凶,那么,自己的亲祖母到底是洞悉了宫中何种不为人知的隐私,才会被她狠心除去?
东珠心思不定,面上就带了几分恍惚。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悄悄捅了一下自己,这才发觉,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起身,要跪安了。
东珠也赶紧起身行礼。
孝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语气虽分外轻柔,但那压力却是分外清晰:“哀家今日见了你们,不禁想到几十年前,哀家刚从科尔沁来到盛京,进了太宗皇帝的后宫,那时,也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个年纪若在自家的阿玛、额娘跟前儿,那还是撒娇卖乖的年纪。可是一旦进了宫,大小就成了主子,成了天子身边亲近的人。所以,你们务必要打起精神,要恭顺皇后,侍候好皇上,约束自己的言行,正是家和万事兴,只有皇上好了,后宫和睦,你们才能好,都听明白了吗?”
众妃嫔与小主们纷纷称是。
孝庄略点了点头,把目光看向皇太后。
仁宪笑了笑:“皇额娘教训得极是,儿臣也是这个意思。后宫中的女人,只要一入宫门,一年一年、一日一日,就得这样谨慎着挨过来。皇后年轻和善,你们就更要守礼恭敬,万不能生出事端来。”
众人再次称是,又拜了太后。
孝庄点了点头:“去吧,不必在这里拘着了。”
众人跪安,退出。
孝庄端起案上的茶略喝了一口,面色却渐渐沉了起来。
仁宪看在眼里,便有些不安:“皇额娘,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帖?”
孝庄叹了口气:“这一次选秀,原是让皇后历练历练,所以哀家才没吱声,却没承想,选出这个结果来。”
仁宪想了想:“额娘,可是觉得这些女孩子不好?”
孝庄瞪了她一眼:“什么好不好的?就没一个有身家的!眼下是什么时候,皇上心里怎么也不掂量掂量,如今朝中鏊拜独大,遏必隆一味奉迎,再无旁人可以辖制。原想着趁这次选秀,将满蒙贵戚、封疆大吏家的女孩子们选一些进来,日后也好多少做些帮衬。可是……”
仁宪自然明白此中关节,便笑了笑:“皇后还是年轻,额娘既有这个心思,为何不提点一二?”
孝庄瞧着仁宪,忽地沉了脸:“提点?这种事情该是哀家这个太皇太后来提点的吗?若论辈分亲疏,你才是她正经的婆婆!”
仁宪慌了神儿,立即起身拜了下去:“皇额娘,是儿臣疏忽了。”
孝庄盯着仁宪,显然十分不满却又很是无奈:“你呀,以前这样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当年这皇后的位子做不好,难不成现如今连这太后也做不好?”
仁宪低垂着头,眼圈微红:“皇额娘息怒,儿臣知错了。”
孝庄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往后,这宫里的事哀家便撂开手,由着你和皇后去管,你也经经心,长长本事,总不能连乌兰都被比下去了。”
仁宪听孝庄提到乌兰,面色微变:“福贵人?”
孝庄目光幽静,语调更加低缓:“皇后有了身孕,这意味着什么?你回去掂量掂量。眼下皇上跟哀家说了好几次,偏要给昭妃做生日,还要封贵妃。再看这起居注侍寝本子,就数仁妃的次数最多,若是佟家再得一位皇子,情势又将如何?”
仁宪细品着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呢喃着:“如今她们几人势均力敌,正是可以相互制衡!福贵人的心思,儿臣也是知道的,若是由着她去闹,怕是反而坏了皇额娘的事!”
孝庄冷笑:“你也知道,当初哀家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将乌兰硬生生按在贵人的位子上。可是,毕竟是对那边有了承诺的。如今宫中这样的情势,眼看着倒像是我在悔约。你以为那些人能坐得住?这不,三月十八是圣寿节,打着给皇上贺寿的幌子,都要进京来逼我了!”
仁宪眼中露出惊惧:“有我额吉和阿爸在族中斡旋,总不致让他们闹得太凶吧!”
孝庄盯着仁宪,摇了摇头:“蒙古四十九旗也是面和心不和,你额吉和阿爸很多时候也是力不从心。如今科尔沁和察哈尔的人马上就到了,这中间的缘由你仔细想想,如今朝中本就不太平,若是北边再有个好歹……”
仁宪面上踌躇,声音略微发颤:“儿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