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宪起身,好久没这样跪了,一时竟有些不稳,齐嬷嬷上前赶紧扶住。
两人出了殿门,齐嬷嬷压低声音:“主子一向守拙,想不到,太皇太后还是要将您推出去。”
仁宪苦笑:“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如今她是想明白了,绝不能再重蹈当年覆辙。所以,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总不能一味在边上躲清闲,如今她是打定主意要拉我来这摊浑水,我又奈何?”
齐嬷嬷:“主子打算怎么行事,皇后这胎难道真的不留?”
仁宪面色变了又变:“容我再细想想。”
齐嬷嬷点了点头,扶着仁宪太后朝自己宫里走去。
慈宁宫中。
苏麻喇姑为孝庄换上热腾腾的奶茶,小心翼翼打量着孝庄的神色:“太皇太后今儿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发了重话,才刚瞧见皇太后的样子,像是吓得不轻。”
孝庄手里握着热热的茶盏,面上神色颇有些委屈:“我吓她?哼,我自己头上又顶了多少雷!那府里递进来的条子,你不是也看了!”
苏麻喇姑想了想:“主子说的是那件事?朝中大臣要奏请皇上晋兰布为亲王?照理说,兰布是庄亲王嫡长子,当年庄亲王为国战死,如今兰布已娶妻眼瞅着又要添丁,这晋封亲王,倒也说得过去。”
孝庄摇了摇头,瞧了苏麻一眼:“他们早不提晚不提,偏在这个时候提,依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兰布不仅是老庄亲王的嫡子,你可别忘了,他还是鳌拜的女婿!”
苏麻喇姑眉头微皱:“想来这次,瓜尔佳依阑落选,鳌拜心里有气。连着两届秀女大选,他家的姑娘一个都不中,面上自然是不好看,所以为了挣些脸面,这才给自家的姑爷求个荣封!”
孝庄叹了口气:“提起这事,皇后就让哀家失望,终究还是个没眼界的。”
苏麻喇姑笑了笑:“瞧您说的,甭管谁当皇后,谁愿意往宫里招个劲敌?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自打索尼一死,皇后便失去了当朝首辅的身家,眼看着一同入宫的这几位,个顶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再往身边招一位瓜尔佳氏,后面有鳌拜的支撑,她心里能踏实吗?好在指给了福全。若是别人,怕还要生事,给了福全,倒是一步好棋。”
孝庄将茶盏放在案上:“好棋?未必!若是我,就把瓜尔佳氏招进来,想办法培植让她得了皇宠,到时候再看看鳌拜和遏必隆是不是还好得跟一个人一样?”
苏麻喇姑一下子明白过来:“您是说,让瓜尔佳氏和昭妃相争,从而离间遏必隆与鳌拜?”
孝庄叹了口气:“赫舍里看着大气,终究还是差了些。眼下保全了小我,却不知后宫连着朝堂,失去了一个很好机会。”
苏麻喇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圈突然有些湿润。
孝庄瞥到:“这是怎么了?知道你素来看中皇后,可也不至于我说她半句,你就掉眼泪。”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奴才是想起当年,为了遏制大贵妃和淑妃,也为了咱们科尔沁能压制住察哈尔,主子力荐宸妃入宫,虽是在大局上如了愿,可后来宸妃获宠……主子自己却失了势……若非……”
孝庄半晌无语。
苏麻喇姑小心翼翼:“所以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您的心胸和谋略,就算有,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您的福报,能够最终苦尽甘来!”
孝庄苦笑:“福报吗?怕是到头来,都成业报,都要还去。”
苏麻嗽姑一惊,没敢言语。
孝庄叹了口气:“盯紧乌兰!这孩子脑子虽活络,只是太沉不住气,别让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苏麻喇姑点了点头,面上又有些不忍,想了半晌,还是决定问出来:“这皇后的龙胎?”
孝庄摇了摇头。
苏麻喇姑眼中有了湿意,小声呢喃着:“可是,这是皇上的嫡子啊!”
孝庄目光一凛:“嫡子?赫舍里这个皇后,原本就是权宜之计,倘若真有了嫡子,让她坐稳了中宫,别说乌兰要闹,科尔沁那些人会老老实实接受这个局面吗?”
苏麻喇姑低下了头,这一刻,她实在很难过。这宫中的女人,不管地位如何,即使高高在上如太皇太后,也背负着太多的无奈。杀戮、阴谋,谁天生愿意去碰?可是,这又由得你半分吗?
叹息,长长的一声,发自苏麻喇姑,更发自孝庄。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御花园。
福全静静地立在浮碧亭中。
小六子跟在旁面,不时把手凑到嘴边哈口热气,小声嘀咕着:“好奇怪的年景,眼看要进三月了,居然下了一场雪,倒把刚出头的花苞都给毁了。”
福全充耳不闻,看着满园的冰枝覆雪,就想起那一年。而想起那一年,心口就忍不住隐隐有些疼。过两日自己就要大婚了,同时娶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应该是人生至喜,可是自己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远远地,一阵脚步声。
福全垂眼看去,竟然是她。
一身带帽雪狐披风,仿佛一个雪中精灵,偏用大红锦绸做的里子,行动间隐隐露出一抹耀眼的红色,看似无心却是绝佳的穿戴。
这就是她,做任何事都似无心,却总能给人惊喜。
小六子上前:“王爷,是昭妃娘娘!”
福全点了点头,自己与小六子置身亭中,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她,但是她却未必能瞧见他。这样也好,就像平日一样,自己总在暗处默默关注她,而她,只怡然做自己便好。
东珠全然不知,她身后只跟了小丫头宁香,手里捧着一个小筐,里面放着小铲和花锄。两人来在亭下,在一处向阳的草丛中找寻着什么。
东珠全神贯注,用手拨开覆在草丛上的落雪,仔细在草叶中寻找。当她看到那一小丛长着白色茸毛的野草时,突然就笑了:“原来躲在这里,险些被你们蒙混过去!”
宁香递上小铲,东珠摆了摆手,亲自用手一点一点掘着那草的根部。
亭上的福全很是纳闷,什么稀罕的草,还值得她用手去掘。
只听宁香打了个喷嚏,不禁嘟囔起来:“主子一大早来这里挖这个草,到底要做什么?”
东珠将掘出的白茸茸的草举在手里,指着那些细细的茸毛说道:“你别看它现在这样不起眼,被冰雪打得垂头丧气,其实它在保护自己,用密密的茸毛将花朵包裹起来,等到雪化了,日头出来,它就会抬起头,挺起身,把那漂亮的紫色的花朵绽放出来。”
宁香不以为然:“紫色的花,很稀罕吗?等雪停了,用不了几日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想要什么颜色的没有?”
东珠瞥了一眼宁香:“不是这花稀罕,而是这根。这叫白头翁,根可入药。”
宁香听了大为紧张:“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咱们赶紧宣太医来看看,主子虽博学,可也不能拿着花草入药啊?”
东珠笑了笑:“不是我哪里不舒服。是前儿听咸安宫的柏姑姑唠叨裕亲王的痔疮犯了,这太医院调的药膏子味道不好,他不爱用。咱们以这白头翁的根捣红贴之,止血止痛,又方便又清香。”
亭中的福全听了,面上立即烫了起来,心却跟着暖了起来,原来她一大清早踏雪而来,竟是为了自己。
小六子惊愕地看着福全,压低声音:“爷!昭妃娘娘这是……”
亭下的宁香听了,也惊愕地瞪大眼睛:“咱们娘娘真是太奇怪了,这一大清早起来居然是为这个,要奴婢说,娘娘真是无事忙。裕亲王的事,哪轮得到您来操心。若真有闲心,原该多想想皇上才是。”
东珠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裕亲王马上要成亲了,这洞房花烛,总不能留有遗憾。”
宁香笑了,看着东珠,开始掰着手指数开了:“娘娘,离三月初三您的寿辰可没几日了,与其担心别人的洞房,还是好好想想您和皇上合卺的事吧!”
东珠的脸突然红了,神情很是不自然,小声嘀咕:“那不过是被他逼得紧了,白扯的一句,你们还当真了!”
宁香惊了:“难道您没打算……娘娘!我的好主子!您这是为什么?皇上对您的心,这宫里只要长眼睛的谁没看清啊。别说其他几位娘娘,就是这一届的秀女虽然定了位分,但都还没有侍寝,全撂在储秀宫里候着。大家都说,为了等三月初三,皇上都禁欲了!”
东珠怔了怔,直起身子,看着满园的冰枝,突然就沉默了。禁欲,他为了我而禁欲,而我也是为了那个人才不跟他同房的。只是那个人……东珠的心瞬时沉到了谷底。
小六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说实话,并不是忍不住,甚至是有点刻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家主子深锁的眉头和眼圈微微的湿意。
这一声喷嚏,惊醒了东珠,也吓到了宁香。
这个时候,若是再避,就不合时宜了。
福全走下亭子,朝东珠点了点头:“昭妃娘娘!”
东珠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福全老老实实地回答:“开了春,宫中原本已经撤了地龙,但这两日天气转寒,昨夜又突降大雪,实在担心额娘受寒,所以今早入宫是要去看看额娘。”
东珠笑了,将手中的白头翁递给福全:“你来得倒巧,省得我去送了。你拿去吩咐人捣碎涂在患处,一时半刻便可好了!”
福全面色微红,接了过来,看着那柔柔的白色茸毛和厚实的根茎,一时无言相对。
东珠又道:“记住,只可用根,草叶却是有毒,半点也不能沾上。”
福全看了一眼东珠:“让你费心了!”
东珠笑了,对上福全的眼眸:“我这是为了阿珲!王爷为人一向忠厚,一下子娶三位福晋入门,想来不知如何求全。我有几句话,想对王爷说。”
福全点了点头,拿眼扫了一下小六子。
小六立即退下。
宁香虽有不甘,也远远地避开。
东珠与福全进了亭子,福全退下身上的薄棉披风垫在石凳上示意东珠坐上。
东珠笑了笑,坐上去:“王爷如此体贴,阿珲实在是有福。”
福全面色微红:“她是你闺中好友,我自然不会亏待于她。”
东珠却把眼睛一瞪:“依阑还是我义妹呢,你又如何待她?”
福全怔了怔。
东珠又道:“还有杨氏,容貌丰美,身形妩媚多姿,又精通音律,我们也算知音,你又打算如何待她?”
福全不知东珠何意,一时无言相对,竟脱口而出:“那你要我如何?”
东珠收敛了笑容,态度中有几分凝重:“王爷真是厚道的人,却不是我要你如何,想来三女同侍一夫,无论如何也难太平。当初虽然是我从中牵线,但也是因为阿珲与王爷当真有情。可如今三人同入你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阿珲虽然出身不高,但气量豁达极为明理,有她为嫡福晋为你打理府内事务,你应当可放心。”
福全仿佛明白过来:“我自会好好待她。”
东珠:“瓜尔佳依阑出身勋臣贵戚之家,虽然脾气冲、性子直又很是娇纵,但心性单纯,你只要不让她觉得委屈,她也不会生事。”
福全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东珠又道:“我与杨氏虽只有数面之交,却知她冰雪聪明、才艺出众,原本也是个有傲气的女孩子,也不屑宫中这摊浑水。入了你府,她自知分寸,想来不会让你为难,可你却不能辜负了这样的才女,要知道与她相处,贵在神交。”
福全看着东珠,神情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东珠淡淡地笑了,很是有些无奈:“夫妇之间,原本两两相对,一生一世才是最好。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又能有这样的姻缘。为女子的总要与人共侍一夫,妻有妻的无奈,妾有妾的委屈,当夫君的也未必舒坦。王爷这次娶的三位福晋,多少都与东珠有关,东珠只希望,她们都能各得其所,总不要有人太过委屈,也不要生出事来,让王爷为难。”
福全注视着东珠,顿了半晌,颤颤地问出:“那你在这宫中,可觉得委屈?”
东珠愣了愣,没有应答。
两人各自都想着心事,一时未曾留意,在不远处驻足的人。
园子一角,皇上带着近身侍卫与太监,站在那儿不知待了多久,对两人的对话也不知听了多久。
费扬古眼波微扫,只见年轻皇帝唇边的笑意若隐,眼眸中却冷得吓人,眉头也微微蹙起。费扬古知道,这是天子心里不痛快时最常见的一种表情。
李进朝手里拎着食盒子,面上呆若木鸡,暗想这皇上一大早就叫御膳房准备热腾腾的各式吃食,美颠颠地赶去承乾宫与昭妃同用早膳,想不到在那边扑了空,却在这里看到了这样一幕。李进朝心中暗自琢磨,这昭妃与裕亲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李进朝想明白呢,皇上已然转身离去,面上已带了七分的怒气。
李进朝、费扬古只得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