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云见在月棠院内留宿,倒是出乎檀芯的意料。
晚间檀芯与桃芝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时,不再如以往那般爱说话了。
明云见的心情瞧上去似是不错,还特地让人拿了纸笔过来,摆在祝照房内的圆桌上,然后盯着她练字。
祝照坐在桌旁,就连握笔的姿势也不太准确,她握笔,还像是小时学字那样,只求字能认得出,规规矩矩的。
明云见的手中捧了一本书,书上尽是自古以来的诗词,他念两句,祝照便要在纸上写下来,写的过程中,明云见还会纠正她的姿势。
祝照写字时,有偷摸打量过明云见,他眉心轻轻皱着,一副认真模样,却没有任何不耐烦。
祝照写字握笔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一时半会儿实难改正,明云见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教。祝照连着一个字,第三次倒了笔画后,明云见才轻轻叹口气,道:“一遍不行就多来几遍,本王写个给你瞧瞧。”
而后他起身,绕过桌面走到了祝照身后,将银扇搁在了祝照的右手边,而后他握着祝照手指上方露出那一节的笔。祝照连忙松了手指,一双眼不知该盯着明云见撑在自己左侧的手,还是悬在右侧握笔的手。
明云见便是这般,将她半包围在了桌旁,笔尖触纸,借着桌案上的两盏烛火光辉,于纸上落了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祝照能察觉到,明云见在写字时,呼吸就在自己的耳畔,一呼一吸之间,吐出的温热气息,包含了他身上香囊的味道。
一个晃神,银扇轻轻敲在了她的头顶。
祝照连忙回头看去,便见明云见双手环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比小皇帝还肯分神些。”
祝照伸手摸了摸头顶被他扇子敲过的地方,仿佛那一敲,将她方要进入的旖旎世界给打散,也将她心上一颗跃跃欲试,期待发芽的情愫,重新压回了心间。
祝照重新握着笔,正对面的屏风那侧,热水已经打好,几片花瓣撒在上头,香炉点燃后,檀芯与桃芝便退下去,顺势关上了房门。
祝照照着明云见写的那句诗,有模有样地学着,顺口问了句:“王爷也教过陛下写字吗?”
明云见轻轻嗯了一声,道:“他小时可一点儿也不好学,每次本王教他写字,他总拉着本王去玩儿,对于这种贪玩性子的孩子,只能顺着他来。本王便带他一边玩儿,一边教他学书中道理,习字就交给帝师夏太傅了。”
祝照哦了一声,再问:“那我写的字,与陛下的比起来如何?”
明云见指着祝照面前的纸说:“字不成字,也好意思与他人比。你先写着,将这几页纸都抄下来,等会儿本王再看。”
祝照乖乖点头。
她在徐家,可以翻看徐环莹的书,但不能动徐环莹的纸笔。
纸笔于普通人家而言,也算不便宜的开销了,祝照只有用徐环莹写废了的纸练过几回字。徐家的纸,都是按张来算的,书便不一样了,只要不弄坏,徐环莹也不介意祝照去看。有时她心情好,也会教祝照几句,但她往往没有耐心。
所以祝照看的书不少,认的字也多,但写起来不怎样。
她认真写字,几首诗之后,听见了屏风那侧的水声。
祝照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青竹屏风上挂着明云见的衣裳。白色里衣、玄色中衣、牙色的外衣与勾了银丝的纱衣外褂,两条腰带放在屏风旁的圆凳子上。
灯火光芒之下,屏风那侧似有人影在动,祝照几乎能看见他是如何抬臂,如何挽发的。但她也明明知道,青竹屏风不透光,投不出这些影子。
“王爷今日留下来,是故意让檀芯传消息给郡王妃的吗?”祝照收回了目光,认真写字,只是手腕微微发抖,有些心不在焉了。
明云见道:“京都里都传,本王十年未娶都是因为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祝照摇了摇头,察觉明云见看不见,才说:“不奇怪,王爷深情。”
明云见却笑:“这世上哪有当真如此深情之人。”
“这么多年,本王未娶,府里也从无姬妾,就连苏雨媚自己也以为,本王独身是为了她了。”明云见忽而轻叹:“本王既已娶了你,又何必让她误以为本王对她还余情未了,不如叫她早些断了盯着文王府的念头,早些放下。”
“王爷现在已经不喜欢郡王妃了吗?”祝照顿了顿,又说:“你们俩,其实也挺造化弄人的。”
“不是造化弄人,而是造化弄人心。”明云见伸手拨去发丝,半垂着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时,说了句:“我啊,谁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不喜欢自己。
不再喜欢苏雨媚了,也不愿为了让她放下过去而另找女人逢场作戏,不愿妥协,不想将就,可又不能去对抗自己的命运。
索性,顺势而为的结果就是,他娶了祝照,便干脆叫她好好地住在文王府,至少有个着落。
桶里的水从热变温,明云见穿好了干净的衣裳走出来。他只穿了中衣,一身玄色,衣袍的边角绣了一些水纹图样,长发半干地披在肩头,走到桌旁时,带来了一股潮湿的热风。
祝照写完了明云见交代给她的任务,又让门外守着的桃芝换一桶水去,等到桃芝重新布了一桶水,祝照走到屏风后,她才穿过屏风顶上雕花的缝隙,朝外瞧了一眼。
明云见,与她不同。
祝照脱了外衣,心里如是想。
她听见水声,会好奇,会抬头去看,她在与对方接触时,会脸红,会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但明云见从未如此过。
几个月前,他们在京都再遇,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时,明云见选择了酒风十里。挑选在那儿,纯是因为那里是祝府旧址的对门。酒风十里里的曼妙女子当众跳舞,就是小松领着祝照上楼时,都偷偷打量过两眼,可明云见一眼都没看过。
加上此时。
一个女子,二八年华,与他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一道屏风相隔,衣衫尽褪,就在这浴桶里蒸着热气。他明知祝照在屏风后,未必能看见他的举动,可他偏偏当真,一眼都没朝这边看过。
祝照褪去衣裳,躲在屏风后,借着缝隙看了明云见几个呼吸之久。他就坐在桌案旁,暖黄的烛火于他的侧脸上投下了一层柔和的光圈,他的睫毛纤长,半垂眼眸时,桃花眼眼尾微微勾起能惑人心的弧度。
可他那双眼,只盯着祝照写的不成样的字,甚至提笔在她的字旁,加了下回写字时要注意的注释。
祝照想,他不是对她不存想法,他是对任何人都不存想法。
沐浴之后,祝照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明云见坐在桌边撑着眉尾,一本书翻了后面几页,他的双眼合上,似是困倦了。
祝照才轻轻靠近,他就立刻睁开了双眼,眼底的戒备一闪而过,几乎不查。祝照愣愣地站在原地,明云见问她:“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祝照说:“里侧。”
“那就不许半夜爬起来偷吃。”明云见还记得两人新婚之夜,他将要入睡时,被祝照吓醒了的场面。那还是第一次有个女子,半夜叼着袖摆,蹲在他的腰侧,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祝照脸上泛了点儿红,点头道:“我知道的。”
今夜,与大婚之夜一样。祝照的床上有两床被子,他们一人盖了一床,两个枕头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明云见睡在外侧时,背对着她,面对烛火的方向,祝照不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于是祝照也侧对着他的背影,伸手偷偷捏了明云见的一截头发,她实在睡不着,便就这样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云见突然开口:“小长宁。”
祝照立刻松手,以为自己玩儿对方头发被发现了,紧接着明云见又问:“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或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难过吧。”祝照想了想,如此回答。
她活着,便是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爹娘与兄长难过,以她爹娘和兄长对她宠爱的程度,若她过得不好,甚至还死了,他们得多难过啊。
明云见突然转身,二人面对面,祝照一双眼睁得铜铃一般大,她耸着肩膀,有些小鸟依人。
被褥里的祝照是蜷缩着身体的,因为十月底的被窝里冷,她要睡到第二日早间,被子里才能有些许热气。
明云见望着她的眼,对她道:“冷的话,本王能借你半边被子。”
祝照笑了笑,摇头说了句谎:“我不冷。”
明云见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而后平躺着合上双眼,不在意祝照看他,也不介意桌案上未灭的烛火,但祝照知晓,他一定不是个容易睡着的人。
心里藏着事的人,晚间都睡不着,她有经验的。
但祝照近来,有两日睡得很好。
一是大婚之夜,她吃饱喝足,二便是今晚。
因为她知道,她的外侧有个人,那人曾救过她,那人能护着她。
幼时于书画缸中睡一觉醒来便是灾难与大火,血腥与刀光剑影的噩梦,自入了文王府后,她就没再做过了。
入梦前,祝照想起了明子秋的一句话,她说,她最喜欢皇叔了,因为皇叔是天底下对她最好,最温柔的人。
祝照想,明云见或许某些地方变了,但骨子里的温柔,当是没有变的。
晨起东方初白。
今早下了薄雨,房内还能听见门外呼呼刮过的风声,小院里有一株小小的银杏树,就靠在祝照房间的窗前,此时被风刮得摇曳,树枝上那可怜几片装点的金叶,一夕之间落得精光。
祝照醒来时,额顶发烫,喉咙肿得难受,嘴里苦且干,翻身咳嗽了几下,犹如刀在割嗓子一般。
门外的桃芝听见声音,推门进来,正瞧见祝照艰难地爬起来,想要喝水。
明云见一早上朝去了,约半个时辰前就起了,祝照毫无察觉。
桃芝倒了杯热水过来,喂祝照喝下后才察觉她脸色不对,搭在她手臂上的掌心滚烫。桃芝连忙摸了一下祝照的额头,惊呼道:“天呐!娘娘您这是得热病了啊!”
祝照喝了水后,眼前犯花,重新躺在床上,四肢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
桃芝将祝照扶躺后,连忙出去找檀芯,让府里的大夫过来给看看。
祝照躺下后呼出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上一次生病,还是今年清明时雨多,天一旦冷热不定,她的身体便不好。
掌心握着心口的小金锁,祝照慢慢闭上眼,早有经验。
只要睡一觉,一觉醒来就都能好了。
第21章 热病
秋雨连绵至酉时,祝照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文王府里的大夫早间过来把过脉,替祝照看过一次,说是受了风寒,但因为她从小体弱,病不得,小病也能生成热病。
大夫配了些药,檀芯煎了药午间喂祝照服下之后,见她又沉沉睡过去,心里不安。
桃芝第二次叫大夫过来时,大夫也有些束手无策。一般热病,吃药就消解,若吃药不能消解,便只能叫她发汗,自己熬过去。但现下正落雨,昨日还算暖和的,从今儿个开始便分了季,冷风呼呼直刮,不好叫祝照出汗。
若是出汗没照顾好,一身潮湿地又吹了风,这热病没见好,恐怕还得拖严重了。
檀芯送走了大夫,又去煎晚上给祝照喝的药,桃芝就在房间里照顾着她。
祝照躺在床上,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每回生病都是如此,以前在徐家,换季时若下雨,总得发一场热病。
祝照记得,那时平日里要好的徐二夫人不会来,也不许徐环晴过来,因为风寒热病易传染,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徐柳氏便不情不愿,捧着药过来喂她喝,一边喂,一边说叫她快点儿好起来,别总病着,怪吓人的。
祝照知道,徐柳氏是刀子嘴的人,祝照只需在病弱的时候,抓着她的袖子喊两声姨娘,徐柳氏便没法儿了,不说她,还能照顾她。
现在的感受,比起今年清明时节病时要难受得多,祝照想,恐怕是与她昨晚脱了衣衫躲在屏风后头,看了半晌明云见有关。这天已经不暖和了,当时还有风细细地吹来,她受了凉,又洗了澡,头发半干吹了半天才睡下,两层被子换成了一层,难怪会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