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晓是说笑,便也不用客气,快坐下。”
说罢,宇文寂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吹开上面漂浮的茶叶,浅酌一口才徐徐道:“今日劳烦徐大人走一趟,”他顿了顿,面露为难道:“原是我手下有个不懂事的,拿了大人刚乘上的图纸去瞧。”
闻言,徐富达眼神闪了闪。
偏生主位上的年轻人善于拿捏人心,在他最为忐忑不安时竟默了,他也只得焦灼的坐着,一面在心底思忖,他自诩在桥梁上颇有建树,满江都城可以与之比拟的没几人,不若圣上也不会把差事交给他,那图纸常人瞧不出什么来的。
“大人设计精妙,我等赞叹不已。”
徐富达稍稍松了口气,谁料听见下一句话时,一颗心思又被高高提起来。
大将军问:“不知大人听说了没有,钦天监昨夜探测,天象无不暗显灾祸,再细细推算,说是来年开春将遇几十年来最罕见的接连暴雨,若是消息传到民间,怕是要造成恐慌,这江都大坝……”
徐富达心底大惊,额上冷汗渗出,算是彻底明白大将军请他来是何意,那么细微的纰漏,竟都逃不过那双精深犀利的眼睛。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只要眼前这位递一张奏折上去,财路被断奖赏全无是轻,人头落地是重。
徐富达到底是活了半辈子,自然也听出了大将军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只灌一口茶水压惊,“说来,说来下官忽觉那图纸或有纰漏,距离动工还有半月之久,依大将军看,不若……”
他话还没说完,老黑就已经将图纸原封不动的递了过来,徐富达慌张接过,差点没给主位上年轻又暗含锋利的小辈跪下。
像这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一半是老天爷给的好命,一半是自身超越世人的谋略睿智,非常人可比拟,非常人可轻视。
他早该知道,稳居武将之首六年有余的男人不容小觑,即便自己与之父辈相差无几,却也是天差地别。
徐富达还惊魂未定时,宇文寂已细细抚了掌心的发丝不下十余遍,难得休沐,遥竺院那抹女儿香,他想得紧。
是以,话语显然是有些不耐了,“徐大人明白就好,稍后我遣一二人去帮衬着大人,早日完图,切莫误了修缮事宜。”
徐富达连声应下,揣着图纸纵身凌冽寒风中,无异于鬼门关前头走一遭。
而大将军费心思叫他来,图的也是他那身绝活,倘若再另请高明,一则费时二则不易请到,徐富达早年在江都大坝担任过官职,是最了解这大坝要害之处的人,既能因懈怠留下纰漏,自也能苦心研究出应对之策。
这便是昨夜遥遥启迪到他的,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厢事罢,大将军一刻不停歇的阔步往遥竺院去,他已在心底计算好了,剩下这大半日,先与遥遥切磋棋艺,再去藏书阁寻一二话本来瞧瞧,昨日那暖锅滋味甚好,今夜他……
这样井然有序又不乏趣味的安排戛然而止,就在大将军见到心娇娇穿戴整齐的出现在院子门口的垂花门那一瞬。
良宵有些惊讶,“这么块就忙完了吗?”将军从寝屋出去不过半个时辰。
这话听着像是要趁他在忙的时候偷摸出府,也不知去哪寻欢快。
宇文寂才先还温润柔和的神色倐的冷沉下来,狭长的眸子微眯,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娇妻这一身打扮和紧随其后的小满,视线刚触及她内里穿的那件石榴红襦裙,剑眉登时蹙起。
这样艳丽明媚的打扮,便是他也不常见到。
他这堪比探究打量的眼神,如恶狼觅食般扫过全身,良宵懵了,别扭的动了动身,捂着汤婆子的手热得出汗,“将军,你瞧什么呢?”
宇文寂轻咳两声,避而不答,只问:“去哪?”
“昨日约岚沁公主去逛街,约莫个把时辰便回来了,”良宵老老实实的说,“本来要去偏厅跟你说的,你这就回来了。”
话里话外的怪他回来早了。
宇文寂冷冷的想,如以往一般,将身站在垂花门正中央,正好将那出口堵得严实。
这架势,良宵也明白了。
将军好似不喜欢她出府。每每欲言又止,也不说缘由,倒显得她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然她今日只是去探探岚沁口风,若是岚沁有意,她就硬着头皮牵一回红线,不光为了打压母亲,现今凌玥已嫁作他人妇,她二哥这婚事该操心操心,况且二哥瞧着也是动了心思的。
良宵仰头看看天色,今天也是大晴天,她知道将军也是爱护她的身子,于是笑道:“日光微弱也是有,寒风刮过也只是阵阵的。”
她怎么也料不到,将军竟是问:“若是我不想你去呢?”
第57章
——若我不想你去呢?
良宵以为自己幻听了。
不是出于对外界因素的考量, 就是单纯的不想她出去。
这样孩子气的话,是大将军说出的吗?
她只是出一趟府, 不是离开。
此时此刻,她迟疑了,不是对于作何回答的考量,而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让她产生了迟疑。
四目相对间,同样的质疑清晰传入对方眼里。
宇文寂忽地笑了一下, 笑意不达眼底,深褐色的眸子映照着娇妻懵懂无知甚至, 有些惊诧的神情,他笑自己终究是没能再假装若无其事的遮掩心事, 任他觉得再难以启齿的事,还是从他嘴里吐露出来。
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却无数次透过母亲看他的眼睛里, 找到些许浅淡模糊的痕迹。
想要什么, 要学会自己争取。
这是叔父教给他的第一个人生道理。
他数次取胜,都是这个道理悬挂心头, 因为心存渴望去争取, 他得到了名利地位权势财富, 却从没有靠这条真理赢取过真情关爱。
可见此话是假。
母亲的爱, 那是给父亲的,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孩童时尚且会哭, 会闹,要博取母亲的注意不难,但母亲也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父亲的影子,希冀他成年后能再见一面思念已久的郎君。
母亲见到之后,便也去寻他的郎君了。
他孑然独立,举目无亲无念。尝过那样蚀骨绝望的滋味,人心便也慢慢硬如磐石。
却也只是血肉之躯,自从知晓有那么一个遥遥会将他心底的磐石击碎,便也渴望将整块石头都扔掉,那是心魔是见不得光的阴暗龌.龊,但他渴望遥遥能懂那些绝望死寂。
却又比谁都清楚,她哪里能懂?
她只是不经意间,被他窥探到,被当作毕生所求,又被迫承载了他所有的莫名其妙。
最可笑的是,他生怕遥遥受到一点儿委屈,却还想要将所有孤独绝望加注到她身上,他阴暗的想,倘若遥遥也体味过那种滋味,是不是会爱他多一点,倘若,遥遥也跟他一样,是不是也只能把他当作余生仅有。
一次一次的克制,是不想遥遥知道,一次一次的争取,又是想她知道。
遥遥是他的,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宇文寂,不能被任何人分担。
而他宇文寂,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
什么尊贵颜面,他通通不要了。
这场无声的战斗,终究是阴暗的自己获胜,也意味着,磐石赢了,他即将面临一无所有。
双重危机感陡然升起。
他这样无理蛮横,强势霸道的要求是低贱遭人唾弃的。
遥遥受不住如此阴私偏执的爱恋。
可这年的他已经不是孩童了。遥遥只是他的妻子,他们随时都可能结束。
宇文寂再次亲手揭开另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现实,他拼尽全力克制才维系好的感情,怎么也握不住,那张冰冷得没有温度的婚书,只是他用来宽慰自己的借口,若遥遥不愿,他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偏他贪得无厌,连人带心一起要。
午时的微弱光影落在男人身上,他用玉冠高高竖起的发映衬出点点暗黑光亮,刚毅冷硬的侧脸泛着冷,那双望不到底的眸子,深沉幽邃,似要噬人。
良宵就那么看着他,神色一点点暗下,从起初的张狂到后来的绝望。
她仍旧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是开始心慌,心跳变得很急促,总觉有什么要宣泄而出,那时候,她想到了前世那场连绵几月的暴雨,将江都大坝冲垮。
哗的一声,一切不复存在。
这时,她看到将军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大掌紧紧握住她双肩,力气大得吓人。
“遥遥,你到底,对我有几分情意?”
“我……”良宵嗫嚅着,被他眼底的阴贽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刹那间脑中闪现无数念头。
避子汤的事,他都知道了吗?
然不待她深想,已先一步被推到右侧的石墙边上,男人倾身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再怀里,头顶落下大片阴影,良宵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垂花门一旁,小满揪心的瞧着,眼看主子受欺负,当即便要豁出这条小命上去,被匆匆赶来的老黑一把拽住。
老黑压低声音警醒她:“别害了夫人!”
小满讷讷,由着老黑带去了已经凋零得只剩下的枯树枝的桂树下,远远的瞧着她的主子。
她的主子,正在经受一场进退两难的考验。
大将军的声音刻意沉下去:“今日我若执意不许你出这道门,你该当如何?”
“若要你在他们与我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回答我!”
良宵怔然,抓住他衣襟的手不断沁出汗液,分明那汤婆子已经在推搡之间掉到地上。但脑后是温热的。
那是将军的大掌,垫在她与石墙之中。
这让她莫名安心,分明眼前人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凶狠。
可这样的问题她没法回答。
可她再不说话,这个男人就要发疯了。
良宵紧张的吞咽一下,在彻底斩断宇文寂最后一根弦时,颤巍巍的开了口:“疼吗?你的手,”
这石墙上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子,硌到肯定是疼的。于是她努力放轻了脑袋往后压的力道,也就不可避免的往他怀里去。
良宵想起将军细心给她挑鱼刺时,温和唤她遥遥时,也就不是很怕。
她在男人怀里长长的呼了口气,好端端的,她当真不知道将军怎的会突然变成这样,脑子一团浆糊,除了意识到他手疼,旁的一样都想不到。
也是这句疼吗,将宇文寂自以为十分强势凶残的伪装全然击退。
他都想好了,若遥遥执意要出门,若遥遥不选他,他今日就禁她的足,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一辈子。
可这个女人是个憨憨傻傻的。
顺着他的话哄骗他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