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你翘班吧?”
“今天不是我值班,能走。”
水吧里坐个小阿姨,眼横斜,台面上贴张塑封的价单,最贵的果捞也才五块五,像新千年那会儿的物价。徐静承刷职工卡,要了两杯热美式。岑遥眼见那小阿姨兑粉,又从面盆里捞出根水淋淋的铁勺搅和杯子,端上桌一抿,就是杯烫嘴的烟灰水。徐静承手在桌上叠起或交叉,像也局促。不久托了下眼镜,说:“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话开篇自嘲通常不出错,“老多了吧我看着?”捏着下颌尖。
“瞎说,曲解我意思。”徐静承摇头,“你样子其实没怎么变。来看病的?”
“那就是气质成熟了。”再给自己个坡下,气氛就化瘀了,“来陪朋友。你哪个科室?”
“消化内。主要就是给人瞧管子,瞧袋子。”手从食道划向胃。
岑遥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弹舌,“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09年。我都不知道你在安徽。”徐静承揶揄他:“不然你份子钱跑不了。”
“08年之前确实不在,在珠海那边。份子什么都好说,我补给你。”岑遥笑,又问他:“有宝宝没?有了我结婚满月一起补上,省得麻烦。”
徐静承掏兜,按亮手机给他看屏保,“喏,12年生的小丫头,是个龙宝宝,小名叫月季。大名跟她妈妈姓单,女孩子起姓单的名字好听些。”他喜意上了眉梢。
追问他:“单什么?”
“单疏影。”
林逋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语文学过,岑遥还记得。
“对的,是这意思。”徐静承笑。
岑遥又仔仔细细分辨,“长得像你,尤其眼睛跟鼻梁。”
“皮死了快。刚生出来,晚晚闹夜,那哭的哟。也确实长得像我。”徐静承手背朝他肩膀一掸,“我底子都给你透光了。那你呢?单着还?”
岑遥承认:“单。”仰进椅背。
“那你算不着急的。”不声不响一刻,才问:“别说,你还在跟男的处?”
岑遥头朝窗外,“我这怪癖你还记的怪清楚。”
十年前,两人同桌,字面意义地相善成伴,没有利害关系。徐静承标准的“优秀”,成绩轶群,品质单纯,岑遥资质普通,则自救式刻苦,对他亦不免有份同性间的追慕。两人同岁,都话少寡交,都上课专注,本子上记有密匝匝的蝇头字,写同款名师教辅、难题会探讨、笔记与心得共享,目标院校一致的遥远、高耸、有金光。
所谓“相善”包括但不限于学习。徐静承父母搞贸易进口,家里置了台天鹊520,岑遥歌不够听,溜进影音店翻碟,抄出张清单,塞他帮着下载;无以为报,间或给他捎份早点,家是一个方向,间或蹬车载他一程。窃聊过理想,都很可笑。之间情谊似乎曾不止于“同窗”。
两人曾经是一条道儿上的,若无天灾人祸,继续沿着走,区隔离间无可厚非,但不至于徐静承而今名牌上写“主治医师”,戴灿银石英表,家庭和美,岑遥却羞于启齿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你倒的确是坐着的,我也不觉得自己卑微,但多数人痴迷于定制优劣标准,你是被允许体谅他人的中产,我似乎不得不去仰看。岔儿从哪儿分的呢?
岑遥咕嘟下半杯烟灰水,“主要我也喜欢不了女孩子了。”
“你没联系过他吗?”徐静承食指围着杯口划了一圈,声音不重,“湛超。”
岑遥摇头,“没有。”不是骗,是怕被追问,怕透了湛超况境窘促的底儿。好歹他以前在班里是个“巨富”。
“不说去香港了吗?你也没打听?”
岑遥像听了个笑话,“我打听他干嘛?!我吃太饱。”眼朝外瞥,扥了扥椅子。
徐静承先是笑,不久又陷入沉默。逾刻说:“主要,我当年真觉得你跟他是很相爱的,后来我再读大学,考研,然后实习工作,讲老实话,我再见过的好像都不如你们。”
不置可否。雨下空了,天盖子转青为蓝,明个应该晴好。岑遥眼挺尖,倒是老远就瞄见老杜爱人肉滚滚地朝这儿来。她面目刚毅起来,身畔跟两三人,里头有个男的,高壮,文青龙白虎,戴串儿,县城贫困线上挣扎的黑社会样貌,几个人五官相似。宗亲聚首不是婚丧嫁娶,通常就是寻衅。岑遥腮紧紧一缩,烦得咂嘴。徐静承察觉,“怎么?”
岑遥昂下巴,“那几个等会要跟我动手,麻烦你帮忙报个警。”
“啊?”
“没事,我去聊。”岑遥起身,从桌上筷筒里抽了根不锈钢筷,藏进裤口袋。
徐静承瞠目,拦他,“哎!”
岑遥朝他比个禁声,径直出门。
雨后席地卷凉风,吹鼓他衣摆。徐静承发觉他比上学时更瘦,腰附近直僵僵,像有细索勾着他后颈子上的一块皮肤,继而朝上一提。
如岑遥所预料,他跟那帮人起了争执。无非说,你雇了他,干你的活,他倒了,跟你脱不了干系,得赔!岑遥注目他,铿锵道,我赔你妈了个屄。脏字算号令,意味彼此话不投机,无缘再议,可以动手了。戴串儿的当即伸臂,掐了岑遥颈子,眦目喝他:“你个小瘪三,今天你不赔也得赔!”喧腾着搡嚷开,眼看要互殴。
徐静承蹦起来朝外奔。
接起湛超电话时,岑遥刚从街道派出所出来,过了夜八点,托小何锁了店门,正坐公交回家。算碰上群不错的警察,任凭老杜爱人一家“口吐莲花”,以三句疑问作答:凭啥?哦,你说是就是?怎么,法院你家开的?因为低微而对权利有小心畏惧感,男女听罢,均默然肃立,瞪大双眼,唾沫堆着唇上。
岑遥不识趣,挨近老杜爱人身边,“麻烦再把我垫的钱补给我。”顿时换几道怨毒的目光,似锥似刺直搠面颊。老杜爱人胸膛鼓起瘪下,喘着乱翻马甲荷包,一叠湿软的毛票猛掷向岑遥,“拿去吧!拿去买坟头吧!”说话间,又落泪。
岑遥如数捡起,理齐,多出的几张还她,“我买不买轮不着你家操心。”
公交是个笔盒乱晃,岑遥胃里像煮开半袋酸水。车载频道上好死不死播个美食节目,主持人饱硕浑圆,屎到嘴里也能闭眼砸吧出响儿来。这期是探店,一家夜市的米饺,女老板铁个脸,油锅微沸,饺子白着进,脆着出,咬下灿黄一角,一车荡着“嘎巴嘎巴”的脆响,辅以嗯啊感叹。岑遥头抵窗,手捂胃,张嘴险没淌口水,“干嘛?”
湛超委屈死了,“怎么你接我电话都跟要咬我似的?”
岑遥闭眼。市景霓虹粘上眼盖,红红,蓝蓝,绿绿,黄黄。岑遥觉得疲累,各处松弛下去,甚至声带,似行将咽气:“嗨,你当你多香啊?国际庄产野猪肉。”
湛超在那头咯咯笑。岑遥詈骂:“有屁快放。”
“今晚我不回家。”
岑遥又精神了,一个“哟”字九曲十八弯,油腻极了,“去嫖啊?”
湛超又笑,“是!得嫖一夜呢,举报我去。是小赵,接了几个去杭州的,分我半单,小孩儿挺有钱的,考试去,跑一趟挺赚,大概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就跟你说一声。”
“开一宿?”
“可不开一宿,到杭州得三四个小时,不止。”
岑遥嘱咐,“那没别的,开夜车留个心。”
“那你今天饭都吃——”
“拜拜!”滴就把电话给挂了。
岑遥突然忆起珠海的夜景。
傍水的缘由,那儿有堤岸,偌大一片,行走窥看,廓然无累。皖中就不同,黑下来了,似冬被披盖,你闷啊、燥啊、郁结啊,一刻都不能容忍,可精光着,贸然出去是很羞的。谁也不看你,却似全世界都在看你。你假想出聚光、长炮、倒彩,慌得要疯,抱臂四处溃逃。
车经过四十六中,有艺考班下学,上来一对男女,十七八的样貌。少男背两幅画夹,时兴的衣裤,四处沾有明黄的颜料;少女危坐,姿势僵直造作,听着歌,头偏向窗外,面孔皙白得圣洁。二人勾一只手,之间焉知未来的撕拉感,要胜于百万字言情。岑遥瞄了一乐,引少女回头一瞥,姿势转瞬变得坚定从容。过了一道下川,车里骤暗,脸上次第淌过灯影。
进了单元,楼梯比以往陡峭、漫长。门口正掏钥匙,闻见股自家而来的烟火气。操/他妈进了贼?岑遥踢门进去,赤脚乱转一圈,扭脸就见湛超立在厨房,给张背影。
岑遥照屁股送去一脚,“你卡老子?!”
“嘶哎。”
案板上的一截儿山药咕噜噜滚地上,湛超弯腰追着捡,岑遥顺势按他脑袋,朝他裆里塞。湛超挓挲着俩膀子挣扎。于是厨间里文武带打,各色身法招式,巨鹏亮翅,风送紫霞,燕回朝阳,苍龙盘岭,闹出一脖子馊汗。湛超弓下腰,把人米袋似的往肩上一扛,照屁股噼啪两记混元掌,“你个小鸡崽儿跟谁俩呢?嗯?你闹?”下手很轻。
岑遥倒挂,酸汤快潽锅。他猛掐住湛超侧腰的一点儿皮肉,转上一转,说:“信不信我吐你裤子里?嗯?我一脚就能废了你。你妈的。”
湛超抖肩,颠下他横抱,“你果然就没吃饭。你胃怎么那么倒霉呢?跟了你。”
“你不他妈去杭州吗?!”岑遥躯干不动,改轻扇他左右脸颊。
湛超躲避,动头咬他手,“懒得去了。”
“哎湛超,说实话,你债主其实已经给你做掉了对不对?”
湛超把人摆放进沙发,“是,还扔水库了,一时半会儿老警还逮不住我。”
“牛逼,牛逼。”岑遥给他鼓掌,“烧什么呢?”耸鼻子嗅嗅,是谷香。
“山药粳米。”拿来拖鞋替他摆好,“再煮两开就行了,我给你盛。”
岑遥侧卧,看他朝厨房跑。
湛超跟他同质同构,却全然不像,他天生该归进少数那拨,即在愤懑悒郁中谋出灿烂,不诉苦,而是烟抽呛了,咳出哭腔,完了说,看,今天火烧云。他碰上钢琴,仍能弹一首小步舞曲,房里有不少速写,静物、人像,功底在。虽不至于仇恨生活到提笔写诗,但听摇滚,偏爱一支与他是乡党的乐队,简称万青,歌名儿多古怪。有些词句跟着听,岑遥都快背住了,“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置换体内的星辰河流”,气质到意涵都和湛超过于一致,抽象也温柔,留得住吗?让人安又不安。
岑遥朝厨房瞥,看他拿勺拿碗。他莫名地想垮脸,撂开t恤,抱屈说,我今天被人踹了肋巴骨一脚,特别疼,喏,你看看,是不是青掉了?替我揉一揉,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