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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泓闲着也是闲着,在李家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从闷热的伏天一直待到立秋。李彬因要陪着元泓,这半个月学也不上书也不念好不快活。到得七月初七那天,李桦的夫人、李彬的大嫂例行每月去前街药铺把脉时竟查探出了身孕,乐得李家大少合不拢嘴。今日正好又赶上过节,便放了府内下人一日假,一众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拿着针线围在一起斗巧。
    李彬见家里没人有时间管自己,入了夜滋溜一声就带着元泓逃出家门来到了汴河岸边。
    汴河两岸人头攒动,善男信女们围站在岸边,将一个个雕刻逼真,彩绘生动的小乌龟小鸟儿造型的“水上浮”,点上蜡烛投放在汴河水中。夜晚墨色的河水为幕布,点缀点点烛光,淡淡的光影映在成双成对的男女脸上,各个都是甜蜜异常。
    元泓见了这么多人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今日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结伴出行,为何偏偏是我们俩……?”
    “我们不也是两人嘛,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
    “……”
    “你嫌弃我!你嫌弃我不是女人!你竟然嫌弃你的好兄弟不是女人?!”
    元泓连忙摇头似拨浪鼓,“哪能呢,彬哥儿比这些女人好看的多!她们哪能跟你比!”
    李彬总觉得这话不太像是夸自己。
    沿途小摊小贩不少,李彬瞧见了个赤着脚的小童子,怀里捧着一摞好几个巴掌大的荷叶帽。
    李彬走上前去问道,“你这荷叶怎么卖?”
    “这位公子,一枚铜板一个,我这就剩下两个了,公子你要买几个?”
    李彬低头一瞧,小男孩赤着脚,脚底板结了层厚厚的污泥。
    “给你一两银子,你把这两顶都给我吧!”
    小童子开业一天,还从未见过如此手笔的大主顾,惊连连摇头,“我,我没有碎银子,找不开钱…….”
    “没事,剩下的就当做送你过节的零花!”说罢,扔了锭银子,抢走了最后剩的两顶荷叶帽。
    小童子如何磕头感谢不提,李彬欢天喜地地提着荷叶帽回到元泓的身边,拿起一顶往元泓的头上一扣,“怎么样!好看不!”
    “?”元泓翻着眼睛往头顶瞧,只看到了一圈青翠的荷叶边。
    李彬宝贝地捧着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顶道,“这个嘛,就留给今晚的有缘人吧。”
    “有缘人?”元泓看了四周,“就我们俩互相认识,哪来的有缘人?还不如我带一个你带一个呢。”
    “我有预感!今夜一定有有缘人!”
    元泓拗不过他,李彬又吵吵嚷嚷,看好了人家玩的“水上浮”,非得也要跟元泓弄上一对,说是见证他们的“兄弟友情”。
    “早知道这样你为何不从家里带?家里的玩物那么多……”
    “不需要!”李彬嘿嘿一笑,顺手从草丛中揪了两朵野生的芍药,嫩粉的花瓣,鹅黄色花芯,瞧着就觉得娇艳欲滴。
    李彬又管过路之人要了几根残蜡,点燃后放在了花芯之上。
    “小红,我们一起把它放走。”
    “好。”
    元泓点头,与李彬一人手中一朵野芍药,蹲在河岸边,轻飘飘一松手将花儿扔进河中。
    嫩粉的花瓣漂浮在镜子似的河面上,忽忽悠悠左摇右摆,渐渐向河中央漂远。
    李彬抻着脖子张望,见芍药越漂越远,赶忙拍打元泓,“愣着干啥!快许愿啊!看不见就不灵了!”
    元泓挠破了头也想不通,“我头回听说如此许愿,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去相国寺好不好啊。”
    “有道理,我竟然忘了去相国寺!”李彬一把薅住了元泓的袖子,“走,我们去相国寺!”
    “哎……”元泓一百个不情愿跟在后头,可转念一想今日本来就是陪他出来玩,便随他去吧。
    虽到了晚上,但因今日过节,大街上依然是人潮涌动。两个毛毛躁躁的少年,穿梭在人群之中,李彬的鼻息间嗅到阵熟悉的脂粉香。
    这,这是?李彬的心思突然雀跃了起来。
    他动动鼻尖,循着味道向人群中看去。果不其然,离他十几步外,一窈窕少女正亲昵挽着一华服公子哥的手臂。那女子皮肤白皙,眼窝深邃,不是冬枝又是哪个?
    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向前走去,没人发现李彬的存在,消失在了人潮中。李彬举到半途想挥动的手臂,随着垮掉的嘴角一起放了下来。
    切,不就是个妓女……李彬恶毒地想着,心口窝的醋捅像是打翻了一般,烧得揪心难受。
    “彬哥儿!彬哥儿!你往哪跑呢,不是去相国寺吗?”元泓正按部就班朝相国寺方向走动,走着走着突然不见李彬的人影,他四下观瞧,却见李彬一个人站在这傻乎乎地发呆。
    “走,去相国寺!”李彬咬牙切齿,一把拉住元泓的手,两人跌跌撞撞,撞了不知道多少行路人小摊贩到得了相国寺。
    相国寺的偏殿院中也有棵榕树,只是比起李彬院子里的那棵更小更矮一些。两人来时已近深夜,榕树的粗枝上挂满了红绸子。
    晚风一吹,榕树叶哗啦哗啦掉了一地,扑面而来的香火气息,将李彬肚子里的那点怒气冲得一干二净。
    抬头一看到满树的红绸,李彬犯了难,小脸绷成了包子,蹲在树下发起了愁,“我们没有红绸,怎么写愿望啊……”
    元泓也毫无办法,他翻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一块红色的布。
    李彬想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从地上站了起来,提着裤腰带往院子墙角走去。
    “彬哥儿,你干啥去?”
    元泓不解地跟在后头,李彬鬼鬼祟祟地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了这院子除了他俩再无旁人之后招招手让元泓站在他身后,“你帮我挡着点……”
    “你要干啥?”
    李彬一边松腰带一边说道,“我突然想起今日我穿了条红色内裤……”
    “你你你你你你……”元泓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你了半天说不出去一句话,一双手死死按住李彬解裤子的手,“你等着,我去买!”
    说罢两脚一蹬地蹿上墙头,几个纵身就没了踪影。
    只一盏茶的功夫,元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又从墙头上蹦了下来,手中还拎了两块红布和两支毛笔。
    “写吧!”元泓将东西递上去。
    “嘻嘻,小红你可真好。”李彬笑嘻嘻接过笔和红布,舔湿了笔尖,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布料上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就都停了笔,元泓身高更高一些,主动请缨要帮李彬系到树枝上。
    李彬却背过手将东西藏在了身后,“你,你许了什么愿?跟我说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事,这里就我们俩,你偷偷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可以,但是你的也要给我看看!”
    李彬闻言撅起了嘴,“小气鬼!不给看就不给看!略略略!”又朝元泓吐舌头扮鬼脸,独自一个跑到树下,踮着脚尖将红布系好。
    元泓低声叹口气,也将自己的红绸子系在李彬的旁边。而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李彬不解,“这是做什么?”
    元泓睁开眼,转过头去对他说道,“我爹说,许愿时要闭上眼虔诚默念,菩萨才听得到你的愿望。”
    “当真?!”
    李彬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成掌合十放置在胸前,阖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只闻风打树叶沙沙婆娑作响。
    人说明目方能视物,可李彬偏偏觉得闭上眼洞察世间更能悉得人间百态。
    一张张人脸、一幕幕经历,似走马灯闪现在他脑海。
    沉默寡言却永远带着笑的娘亲;明明没有血缘却视自己为己出的李家老小;事事让着自己忍耐自己耍性子的鲜卑少年元泓……
    李彬静静地呼吸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元泓不欲打搅他,静悄悄跳上院墙坐在了墙头。
    还有,还有……一张粗糙黝黑的面皮一闪而过,李彬倏地睁开了眼睛。
    “彬哥儿?”
    李彬提起笔,将红布卸下,把上面原本写的东西用墨汁涂得干干净净,又翻了个面,刷刷点点重新写了愿望再次挂到树上去。
    “你许完愿了?”
    “嗯。”李彬点点头,“你怎么在墙头上?”
    “看月亮啊,今日的月亮好看极了,彬哥儿也上来看看吧。”
    “好嘞!”两人小时候没少一起爬树爬房顶,翻个院墙小菜一碟。李彬虽没有元泓灵巧,但也慢腾腾爬了上去,与元泓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半轮残月挂在夜幕,月亮大大的肚腩斜指向下。
    “你看,今日是上弦月。”
    李彬抬起头,仰望漫天的星河,夜空中道道光辉好似为牛郎织女铺成闪烁的相会之路。
    “七月初七为何不是满月呢?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就为了这一次的团圆也要送他们一轮满月才好。”
    元泓闻言却摇了摇头,“七月初七既是他们一年到头的团聚,又是残忍的分离。对于他们而言,这既是希望的一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哎……”李彬长叹一口气,“幸亏我们做人的不会如此辛苦……”
    元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人在苦苦等待呢?等着何时与你团聚的那天。”
    “不可能!”李彬矢口否认,“若是我知道谁在等我,我定然马上飞奔到他身边去,让他一辈子都不会独受痛苦!”
    元泓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但那双淡棕色水光潋滟的眼眸似藏了千言万语。
    李彬两手拄着墙头的红砖,两条长腿不安分地踢踢摇摇,“突然想起元先生教我背的诗,‘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几许……’”李彬酝酿了一腔离愁别绪的矫情,却因为背诗不认真,生生忘记了后头的诗句。
    元泓比他还不爱学习,只能看着李彬结结巴巴地回忆这首诗,“几许……几许什么来着?”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一男子声音突然在院中响起,李彬听完连连拍手,“对对对!就是这句!‘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可转念一想,这人是谁?为何这轻佻声音有些耳熟。李彬循声低头一看,可巧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个月芳春院前一瞥的崔彧。
    “此诗乃是香山居士的《七夕》,不过我总觉得七月初七吟诵此诗过于凄凉了些,倒不如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知你觉得如何?”
    崔彧桃花眼一眯,笑容温文尔雅,可李彬怎么看怎么觉得一身恶寒。
    “他是谁啊,你认识吗?”元泓不知怎么回事,低声问道。
    李彬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几月前这人语气轻佻浪荡眼神贪婪露骨地称自己“美人儿”。遂翻了个白眼道,“他就是个神经病,我们走!”
    元泓跟着李彬跳下墙头,李彬一个平衡不稳,墩得脚踝发麻。
    崔彧忍着笑,两道浓眉忍得打成了结。
    李彬气哼哼地便想骂,他想起了在西域时那个蒙古人如何取笑自己,便学着他的样子恶狠狠道,“淫词浪语!”
    崔彧不怒也不恼,“啪——”地将腰间折扇一展,动作潇洒流畅,当真是副俊美倜傥的青年模样,见李彬二人往外走,优哉游哉道,“更深露重,两位公子切莫着了凉。”
    这话一出口,便似一团火苗点燃了李彬这口油桶,他强忍脚痛跺着脚破口大骂,“天黑路滑,你最好淹死在汴河里!”说罢,猛然间想起手中还剩下一顶荷叶帽,趁着崔彧轻摇折扇看笑话时,蹦起来就将翠绿的荷叶放在了他的头顶。
    “嗯?”崔彧一愣神,一身文人雅士的装扮配上荷叶帽要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绿毛龟!”李彬若是只兔子,一定气得尾巴都炸了毛。元泓见这阔少带了家丁护院出门,怕李彬祸从口出引火上身,连拉带拽将李彬拖出了相国寺。
    “彬哥儿消气,消消气!何苦与那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他他他他,他就是个王八蛋!”
    李彬想起那人的轻浮言行,就痛恨自己为何不狠狠给他一拳。
    “好啦,不气,以后这人咱躲远点。”元泓拍了拍李彬瘦削的背,“今日光顾着玩,差点忘了正事。”
    “嗯?什么正事?”
    “前些天我也和你说了战事不妙。昨晚我正好想起了一件有关的事。”
    “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李彬急得连连锤他胸口。
    “诶,诶别打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偶然间发现了我爹竟与耶律楚材有书信往来。”
    “耶律楚材?你说那个为蒙古人效力的契丹人吗?”
    “正是,而且我瞧着他俩像是及其熟络,称兄道弟的……”
    “嗯?”李彬长眉一挑,“难不成元先生通敌卖国?”
    “不是不是!”元泓急得满头大汗为父亲辩解道,“我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我的意思是,汴梁若遭了难,我爹说不定有办法救下你们一家。”
    李彬闻言不知该质疑好还是该谢过元泓,被他这样一说反而紧张起来,似乎明日就有一场大战在即。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听从爹爹和哥哥们的安排……”
    七月初七,月华似水。同一片天空之下,亦有远道而来的征服者对月哀思,或惆怅故土难回,或思慕远在草原的爱人。
    蒙哥还是第一次真正的带兵作战,跟在父亲托雷和一众老将军身边。在这军营之中,他虽然是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但论及军功他还尚不如个小小的十户长。
    夜色深沉,父亲依然挑灯案前与众将探讨军情,他年纪轻又无老道的经验,自然无权插话,苦闷地从中军大帐钻出来,爬到一处小山包对赏月发呆。
    他今年刚刚十七岁,头一次来到中原大地,听说今日是中原人的乞巧节,是中原的有情人寄托相思的节日。他还没有爱人,临来时额吉说了要为选个合适的王妃,他也不知这位未来的王妃会是什么模样、何许人也。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女人,他更想念的是家乡草原的苍凉,万马奔腾的气势和额吉亲手做的酸甜可口的奶酪。
    “哎……”中原地大物博,可处处都是他不想要的。
    “你在忧伤什么?”冷不丁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蒙哥忙回头看去。来人身长近九尺,着了身黛色轻袍,披散着黑发,鬓角处飘荡了条小辫儿。肤色黝黑,五官英挺,一对丹凤眼不怒自威。
    “拔都哥!!”蒙哥激动地站起身,兄弟俩几年不见,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拔都拍了拍蒙哥渐趋成人的宽肩,“如何,军旅生活可还习惯?”
    “还行……”一提起这事蒙哥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我尚未有什么军功,阿爸没事总念叨我……”
    “着什么急,这事得慢慢来,你还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哈哈哈哈哈!”兄弟俩相视大笑。
    “拔都哥,你怎么来均州了?前些日子听说斡儿达大哥大婚,你不是该在西域吗?”
    拔都闻言敛了笑容,“我有事去了趟平阳,听闻四叔和你在这,我便过来看看。”说罢,拔都压低了声音,“我怕惊动了窝阔台,便没带军马,只身前来,你与四叔可千万别嫌弃我。”
    “瞧您说的,能看到你阿爸得高兴极了。”
    “战事如何了?沿路我仔细探看,你们三路大军压得汴梁方向一口气都不放,预备何日进攻?”
    “阿爸说得先渡过前方汉水,再深入河南一带。”
    拔都点点头,“到时便是你为四叔分忧的时候了。”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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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结束了,明天开始卷二的部分,也就是初稿时真正的开头,可能文笔文风会有差异,求各位谅解!求改了前几章的bug,小崔的名字打错了,是崔彧来着,不好意思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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