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叙把无人机调成自动归位,一手把脖子上的耳机和麦克风摘下,关掉通话键,居高临下地看着何犀,眼里有了笑意。
何犀心里漫上一丝不安,那个笑分明是讥笑。
“这个麦连了好几组人,你刚才说的话,大家都能听见。”他指了指剧院门口,何犀顺着他手指望去,尤风风就蹲在袁野泉旁边,二人凑着头戴耳机一动不动。
尤叙看着她自信的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喜悦。如果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自以为是的文艺贩子一不小心对着镜头说出了自相矛盾的话,并意识到观众们即将识破他的知识分子伪装,后悔、愕然、狼狈。
出乎他意料,何犀脸上的忸怩只现出了一瞬,接着像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坚定,又说:“那不重要,听见就听见。我知道你对我印象不好,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了,后来又偶然被你搭救,对我而言已经算是一种缘分,所以我不想轻易放掉。你可以不赞同,我也不强迫,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只对我喜欢的人好。”
何犀缓缓道来的模样,让尤叙莫名想起了前几年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拍过的一匹小马驹,它解了栓绳奔向草原,徜徉在无边的天幕下,深信不疑,无忧自在,却随时会跌跟头。
他摘下细框眼镜,迎着太阳眯起眼,望向何犀道:“你的喜欢会不会来的太容易?”
何犀胸口微微起伏,像被班主任质问一样紧张。
“你跟成聊谈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她盯着尤叙的眉间,没有回话。
“你有什么坚持了很久的事情吗?打冰球?上次之后你去过吗?画画?多久画一次?你的零工最长坚持过多久?当然,这是你的生活,我无权过问,不过麻烦你也别对我脑补太多,我的生活很简单,不需要加入什么多余的元素,也没什么值得好奇的。我的工作也一样,从一而终就够了,一个项目跟好几年都是正常的,所以时间很宝贵。显然,我们的风格很不相似。”
看着何犀轻颤的睫毛,他又问:“你想让我回答什么?答应你的要求,配合你的一时兴起吗?”
话语间,无人机缓缓降落,尤叙蹲下去检查机器,也没有去管何犀的反应。
尤风风老远望见何犀原地向后转,大步迈开,人影在毒辣的阳光下越拖越长,一直走到广场的尽头,最后消失在轻轨的入口。
她叹了口气道:“袁野泉,你请的美术被摄影气跑了,咋办?”
☆、12草莓配送员
正式收工那天,剧组在涮羊肉店聚会。尤风风邀请了何犀,她说要赶工画海报所以拒绝了。因而那二十多号人在饭店醉山颓倒时,何犀正坐在画室里刷着朋友圈,在袁野泉发的九宫格里,一眼就捕捉到尤叙的身影。他近视,但不工作的时候不爱戴眼镜,所以看远处的东西总要皱眉头。聚餐的合照里,其他人都在比手势,就他眯着眼在看服务员手里的菜是什么。面前的桌子上别人都清一色的啤酒,只有他还是一样喝的可乐。
明明比她年纪还小,为什么能那么切中要害地说出她的症结呢?或许他隐身在人群中保持沉默的时候,其实一直在观察分析吧。
她随手点了个赞,把完成的画纸理了理,画废的那堆装起来拎出去扔掉。小区里饭后散步的队伍浩浩荡荡,倒着走的、牵狗绳的、溜小孩的、扬声器播评弹的、大声聊八卦的,都有。她丢完垃圾也混入其中兜了几圈,走饿了才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速食的油泼辣子刀削面。
提着面和牛奶晃荡到家门口,她梦里都能看见的人居然实体化了。
尤叙穿着照片里的藏青色工装外套,这件他有工作的时候穿得很频繁,何犀觉得那衣服穿在她爸身上应该会很像车间工人。他手里还有两篮子草莓,此刻正在一楼呼叫器前面徘徊。
何犀第一反应不是去叫他,而是望向了手里的刀削面,暗想幸亏还没吃,吃了嘴里会有味道,还怎么接吻?
“我来了。”她故作淡定地走到他边上,礼貌地笑了一下,刷卡开门。尤叙有点尴尬地让开一步,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在门口犹豫的样子会被当事人目击。
“尤风风给你的,他们还在喝酒。”他把草莓放到她脚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何犀扶着门,语气平静:“你进来吧,我海报画好了,你方便带过去吗?”
他瞥见何犀灰色衬衫领口露出的金色细链,有些犹豫。
“快点儿。”何犀直接把门松开,提起其中一篮草莓往里走,身后的人果然挡住了门。
刚换上拖鞋,一个形状怪异的玻璃杯就递到他面前,何犀嘴角舒展,叫人不能拒绝:“青梅柠檬水。”
他握着杯底接过杯子,低声说:“谢谢。”尝了尝,还算酸甜爽口。
“东西在画室,要……去看看吗?”
尤叙莫名拘谨,她没化妆,嘴上颜色清淡了一些,眉睫依旧是浓的,抬眼看人时,总有股纯真至极又意有所指的感觉。
她也没等他回答,就直接带着他往那间房走,画室落地灯打开的瞬间,尤叙还是有些惊讶的。
墙面中央的玻璃被改成了圆形,外面是一颗樟树,路边的灯在对面的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画架就在窗边,旁边的大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排着各种颜料,木筒里满满插着笔刷,墙角竖着堆叠了很多画板,有些像是画完了,还有一些似乎是半成品。墙上挂了很多照片,有彩印有黑白,内容有人有景。
“这是主海报,这些是人物海报,如果有需要改的再告诉我。电子稿我也扫好了,等会儿直接发到袁导邮箱里。”
“好。”尤叙看向她身后那副主海报,景大人小,有疏离感,方寸舞台变得浩瀚,像无垠宇宙又像泼墨山水。
“那是温非尔的,你可以先拍个照发给她看看。”她指指挂在旁边的那几幅,语气听似平和,却又带点情绪。
他端着杯子没动,随口说:“袁野泉会发给话剧团那边确认的。”
“奥,”她背过身把画装进画纸筒里,嘴角上扬,“你们认识很久了?”
“大学同学。”
“在一起过吗?”
尤叙皱眉,“没,装好了吗?”
“嗯。”何犀把画纸筒传给他,目光灼灼。
“走了。”他把背带挂到肩上,正要转身,又被叫住。
“尤叙,我妈也说我这人没长性,可我就这性格,改不了,所以只能在我的人格框架之下找适合自己做的事儿。”
“画画就是我的职业,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才画画。但这事儿不是说,你坐在画布前面一天就能画一天的。很多人,比如成聊,就不觉得我的工作是个工作,毕竟不是量产,也不太盈利。但我不愿意接太多商业的活,我就想画点自己想画的东西。”
“而且其实我自己消费也不算高,吃的东西好多都自己种的,也不买奢侈品。真的,我生活也挺简单的……跟你的生活不冲突。”
流利得仿佛打过草稿,尤叙挑挑眉,“所以?”
何犀把想说的都说完了,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所以……你晚饭吃饱了吗?”
“没,”尤叙挠了挠脖子,“我不吃羊肉。”
何犀笑了笑,“除了海鲜、羊肉,你还有什么不吃的?一次性都说了吧。”
“葱姜蒜。”
“香菜呢?”
“吃。”
“鸡蛋沙拉三明治,鸡蛋、沙拉酱、面包,有你不吃的吗?”
“可以。”
尤叙拿起那爱心形状的压边三明治,嗅了嗅,才放进嘴里。何犀见他尝了味道之后表情不错,心情立刻高昂起来。
“我觉得拍纪录片挺有意义的,你看,人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收到惊喜或者得知噩耗的时候,无论哭笑,都没法看见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惜?”
他吃了一口三明治,点点头:“嗯。”
“我小时候最爱看电视,但想不通电视里是真是假,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有人在拍我。就像什么摄影大赛一样,为了尽量真实,每个人的生活录像都会被一个组织偷偷录制,然后组委会就会选出其中最有趣的那些在电视上播。我为了自己能被选中,每天都想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问:“你看过《一九八四》吗?”
“看过,当时我就意识到童年的我还挺有哲思的。”
他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你夸起自己真是毫不含糊。”
“人,每七年就是一个新的人了,我夸的不是我自己,是小时候那位。”
“这个说法很片面。”
“但很有意思啊,我知道你们拍纪录片追求严肃、客观、真实,不过,偶尔纯粹的图个乐,不追求意义,有益身心健康。”
尤叙抬眼,“为什么?”
“我说的可能不太对,就是觉得影像或多或少还是有局限性吧。镜头跟得再紧,也只能最大限度地传达部分真实,最后呈现到观众眼前时,他们也只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其实跟我画画一样,摆到展馆里的只有画和名字,我有时候混在参观人群里偷听,反而能听到很多我都没想到的意义,很有意思,但也有一些我灌注在画里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人看出来。”
他握着半个三明治的手停在盘子上方,对着她一时沉默。何犀眨眨眼睛,小心询问:“不好吃吗?”
尤叙摇摇头,“你话一直都这么多吗?”
“那你不说话,我总得避免冷场啊。你多说几句,我就不用说这么多了,”没得到回应,何犀又说,“我知道你就是不爱跟我说话,没事儿,算了。”
“……我不爱说话,所以喜欢拍东西。”
“那你高中是因为什么开始学的?”
“尤风风和袁野泉谈恋爱。”
“啊?你偷拍他们?”
“……她为了找借口出门,约会的时候总让我一起。”
“那她这个早恋还挺有意义。”
尤叙像是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超标了,想切断对话,于是加快了吃三明治的速度。
何犀心知肚明,随手推过去一盒牛奶,“慢点吃,别噎着。”画风突然一转,“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尤叙突然呛到,抓过纸巾闷咳了几声,牛奶派上了用场。
“数不清了?”她半坐着,伸手拍了拍尤叙的背,他立刻僵直了背脊往后退。
“谁跟你说的?”
“打冰球那次啊,你朋友问你‘你小子是不是又有女朋友啦’,然后你说‘要你管’。”她很细腻地模仿了尤叙和他朋友的声线语气。
他回忆了一下,把纸巾远远丢进垃圾桶里,“我跟那人不熟,纯粹找个借口。”
“那他为什么说‘又’呢?”何犀越问越来劲。
“我风评差。”
“所以,你是当时没有女朋友……还是一直没有女朋友?”
何犀发现尤叙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你一直没女朋友啊!为什么啊?你长成这样,那么多人追,你没一个看上的?”
先前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尤叙眼里突然闪过不悦,何犀不明所以。
“走了。”他站起身,拿着画纸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何犀对着空盘子上的面包屑发呆,左心室掠过一片乌云。她有一种直觉,猜测到一种对于她的诉求非常具有威胁的可能性。
☆、13犀牛的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