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蓁心中一跳,忍不住便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地听着那对侍女的谈话。可惜她们已然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听不到了。
寒蓁呆立在原地想了想,最终决定回房去。倒不是觉得留在这里会正巧撞上,只是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一点一滴都会让她心乱如麻。
她匆匆下了大理石的台阶,拂开自照月亭飞檐垂下的紫藤藤蔓,沿湖边小路慢慢往回走着。
府里爷们生活起居,办公会友都在前院进行,想来皇帝来府上若非寻莫楚茨讨论朝政,就是受邀宴饮。
毕竟当初闹出那么件事来,惹得皇帝不豫,莫楚茨想要补救,亦是当然。
冷不丁的,宁王的话闪过脑海。
寒蓁停下步子来叹了口气,自堤岸上探出头去,凝望着映在灰沉沉湖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施粉黛的一张脸,长着普普通通的眼,普普通通的鼻子,外加普普通通的一张嘴。莫夭夭自己个儿就是难得的美人,更别提寒蓁打小跟着她,几乎见遍了京中贵女。
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让她琢磨不出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或许是她这动作落在他人眼里太容易引起误会,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这是做什么!”
寒蓁眨眨眼,懵懂不觉地转过身去,隐隐然觉得那声音尖得有些过分。
皇帝今日登门拜访乃一时之性,实在日头难得,心里头又郁闷。薛闲是个乖觉的,见状便提议往茂国公府蓬莱屿一行。
登基前最艰难的那几个月,他便在蓬莱屿上度过,对此地感情甚深。又想起那件事后他对莫楚茨忍不住冷落几分,便欣然接受。
冬日北风吹得急,湖水翻腾,小舟并不稳妥,蓬莱屿是上不去了,况且早过了白山茶的花期,上去了他也寻不回那十里山茶盛开的景色。只是走到这附近,便忍不住往湖边靠近几分,隔得远远,望一眼也是好的。
这一眼便望出了差错。
“站这么近,怕不是要投水?陛下,您看这······”薛闲欲言又止。皇帝神色平淡,并不应答,只抬了抬手,他便知晓该怎么做。
眼瞧着静立在湖边那纤细的身影闻声转过头来,烟波浩渺之间,熟悉的面容引得皇帝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又堕梦中。
身旁枯草被踩断的“咔嚓”声入耳,皇帝偏了偏头,莫楚茨脚步挪动,神色凄楚哀然,似是欲上前而不敢。
“莫相冷静。”皇帝背着手,鸦青的眉毛微微皱起,问道:“何不送她离开?”
寒蓁望着忽然出现的两人全然呆住,在原地踌躇半晌后,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国公爷。回皇上的话,是民女无地可去,国公爷才暂时收留了民女。”
“这样?”
“是。”寒蓁低眉顺眼,说是恭敬不如说是畏惧。即使她不再恨皇帝了,上辈子终究因他而死,虽知他们并非同一个人,见到他时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若是冷,便早点回院里头去。”莫楚茨发话了,寒蓁惊讶于他忽然而来的和气,略一抬头便见他悄悄冲自己挤了下眼睛。
“是,民女这就——”
“先不必走。”
寒蓁听着这声,几乎要背过气去。只听咔咔两声,视线中皇帝那纤长的手指转了转佛珠,又道:“陪朕走一走。”
皇帝身旁那宦官看她的眼神登时就不对了。寒蓁欲哭无泪,却只能喏喏应是。
府中的路修得有些古怪,听说是往前数几辈通晓易经八卦的先祖所设,若非是在府中住过一段日子的人,是很容易走到岔路里头去的。而皇帝脚步不乱,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正轨,倒像是对府中极为熟悉似的。
寒蓁站得远远缀在皇帝背后,只能瞧见他挺拔的背影,以及金冠上垂下的坠饰。心中疑窦丛生。
上辈子的皇帝可从没来过茂国公府啊。
午后天气暖了些,府中洒扫的仆妇下人也逐渐多了,想是听到了风声,或是见多识广,见了皇帝竟也不慌乱。反而有些年轻的侍女,见寒蓁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后面,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鄙夷不屑中隐隐带了股艳羡,寒蓁瞧了只觉无奈。
皇帝七拐八拐,目的却是十分明确,寒蓁看着身边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暗叫一声未免太巧!兜了个大圈,她居然又回到了照月亭。
上台阶时,寒蓁看那宦官竟也不扶着皇帝,只顾自个儿扯着衣裳下摆气喘吁吁往上走,不免震惊非常。伸了两下手,终究没敢扶上去,只盯着脚下台阶,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自照月亭望出去的景色很好,夏天微风裹挟着湖泊的水汽吹上来极为舒适。到了冬天便显得阴湿寒冷了些,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若说赏景,冬日里自有“梅苑”、“雪窗”二地适合,若是登高望远,府中亦有人工搭建的小山可供攀爬。
皇帝爱来的地方,倒和自己有些相似。
这句话方从心里迸出来,寒蓁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自作多情了起来。她忙定了定神,将这句话抛出脑海,一双眼只瞅着檐柱上勾着的银红软烟罗。
其实照月亭还是很好的,地方偏僻却清净,离莫夭夭和老太太的院子都不是那么的远,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瞧见湖中央的蓬莱屿。寒蓁从前是很愿意来这里的。
因此,似乎皇帝爱来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从前很爱来这里。”皇帝背着手,淡淡道。
寒蓁倒吸一口凉气,吸到一半就叫薛闲看了一眼,那口气登时卡在喉咙里,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冷?”皇帝回神问她。他端详着眼前女子,象牙色小袄外只披了件薄薄的褂子,便吩咐薛闲道,“弄几个火盆来。”
寒蓁受宠若惊,想想觉得皇帝应当是在同她说话,斟酌了一下,问:“陛下说的,可是······可是那位和民女很像的?”
“是。”皇帝点点头,坦荡承认,“她叫寒蓁。说来,尚不知你的名字。”
“民女······名唤陆含真。”这话一出口,皇帝眉宇间果不其然有一丝不悦闪过。寒蓁心里一沉,慌忙解释道,“是抱朴含真的含真。”
“不必惊慌,”皇帝淡淡瞟了她一眼,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长者赐不可辞,何况名姓。抱朴含真,你双亲给了个好名字。”
倒并非如此,寒蓁在心中怯怯地反驳。陆含真这辈女子行真,姐妹之间不是叫什么“若真”就是叫“宛真”,含真亦是随意取的。并非当真是皇帝以为的那个“含有纯真本性”之意。
“你听说了她什么?”
忽然要她谈起自己,寒蓁有些不好意思,忸怩了半晌,随意挑了几个词出来:“听说与宁王妃情同姐妹,是个安静性儿,女红也不错。”
“就听到了这些?”这次皇帝的语气中染上了笑意,目光却寂寥地投向了远方,“他们不知道的多了。”
这话一入耳,寒蓁心中一松,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皇帝搁在心尖上的,大概是这辈子那个因病早早离世的寒蓁,而不是她。
大石一去,寒蓁面对皇帝也就没那么局促了,虽然深觉对这个寒蓁有些抱歉,她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过来坐,离朕近一些。”皇帝忽然唤她,寒蓁心里畏着他,站得远远弓着腰答话。这样没了办法,只好僵着身子走过去,僵着身子挨着皇帝坐下。
是不是太近了些?她怕冒犯皇帝,又是一阵惴惴。
“谢陛下恩——”一句话尚未说完,皇帝便启了口,说不上不悦,却没了刚才的和暖。
“莫再说话,你一说话,她就离我远了。”
寒蓁也知,陆含真单从外貌来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穿上相似的装束,便有九分。可一开口,却只剩下了五分。
这把甜软的嗓子,或许是她和上辈子的寒蓁最不相似的地方。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皇帝把她的声音都记得这么清。
一阵忽然的怅惘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抬了眼去看皇帝的脸。
天牢中太黑,那夜又太慌张,故此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看清了皇帝的脸。皇帝有一半鞑坦人血统,穿着深青色的常服,更显得肤白,他鼻梁高挺笔直,较大楚男儿不同,眉眼却疏冷而深秀,两厢结合,叫人想起雪山之巅岿然不动的松柏。
不知是否是信了佛,皇帝身上染着叫人心安的檀香,凑得近了,越发闻得清晰,一阵阵往寒蓁鼻尖扑。她这几日睡得不安稳,想的多是出府之后的生活,说来也巧,打从那夜之后她就不再梦及前世之事,那个人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此时闻着这安神的香,她倒是有些昏昏欲睡,又想着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礼数,勉力撑着沉重的眼皮,眼神却落在皇帝搁在石桌上的手上。
那双手肌肤苍白,隐有冰雪之色,十指也是纤长,右手大拇指带着个眼熟的白玉扳指。寒蓁的心狂跳两下,微微别开眼。
这一下,便窥见皇帝绣着祥云纹的广袖之下,蜿蜒出一道疤痕。那疤痕长且细,犹如蛇行,也不知掩在衣裳之下还有多少,颜色偏淡,想来是留下多年了。
皇帝万金之躯,怎么会有这样触目惊心的疤痕?
寒蓁一面想着,脑中却越发混沌。
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橘色的阳光透过纱幔间的缝隙,落在石桌之上。寒蓁迷迷糊糊看着那与自己指尖隔着两寸的阳光,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鸦鸣,她忽然一个激灵,直起身来。
厚重的布料从她背上滑开,落在绒毯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落在地上的是皇帝今日披在身上的黑狐裘,至于皇帝本人,早已不在了。寒蓁伸手捞起,往怀中一搂,拍掉一星半点的尘土。坐在石凳上四下打量,亭中纱帐皆已放下,银红一片,四角又点了几个火盆,烧的是不生烟的红罗炭,暖和得有点春天的意思,石桌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只精巧的黄铜博山炉,正袅袅地冒着轻烟。
薛闲抄着手侍立在亭下,他心思活络,见着皇帝褪了披风走出亭来,又受了吩咐,已从今日之事中得到了某种叫人蠢蠢欲动的讯息,不免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公公······”姑娘家软软糯糯的声音如潺潺溪水流淌,薛闲抬头望去,见那陆姑娘抱着黑狐裘站在余晖之中,忙一脸喜意迎上去。
“姑娘醒了,且交给奴才就好。”
“公公,”寒蓁又唤了一声,一脸的惶恐茫然,“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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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蓁:!我懂了!他喜欢的是这个寒蓁啊!
元珩:······你懂了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