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韦行醒了。
隐隐约约觉得身边有人,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韦帅望。
跪坐在地,半靠着床,一手垂在地上,一手搭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正香甜地打着呼噜。
这孩子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然后感觉到手痛,抬起手,包扎起来的手,让他想起那鬼魅般的一箭。内心微微刺痛,这个惫赖的小子,要杀人时可真是果断啊,毫无预警地,微微一笑,他已中箭。
韦行默默回想那一箭,是弓强弩劲,可是韦行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对手没见过,微笑杀人的家伙多了,如果满面笑容就能让韦行放松警惕,反应迟钝,他能活到现在吗?
当然,韦帅望当时不但微笑,且毫无杀气。
毫无杀气,这就很难做到了。
可是,也不是没人做得到。据韦行所知,冷恶与韩青杀人时都可以做到没有杀气,怎么做到的?他可不知道,他要杀人时,十米之内鸟不敢飞虫不敢叫。小小韦帅望也可以做到没有杀气?
韦行静静看着韦帅望,堆成一团,软泥捏的一样,就这样,居然还能睡得打鼾,就这个小子?居然能一箭射中他。
韦行真想吐血。
如果死在这小子手里,可真是,丢脸丢到太平洋。
可是——韦行想,其实我已经死在他手里了。我怎么就没看到他的手动呢?好,我的手挡着,我看不到他的手动,可是他的手动时,他的整条手臂都会动,难道不是吗?
韦行慢慢瞪大眼睛,我看到他的手臂动时,我已经中箭,那意味着什么?距离当然很短,可是韦帅望的速度快得可怕。
暗杀的速度与挥剑的速度,都是速度。
难道当年的唐家不是暗器高手?一招之下已被韦行废了他们的掌门。当然,那个时候韦行全神戒备,可是面对韦帅望,要说韦行毫无戒备,那也不可能的,韦行甚至知道应该戒备什么,可他还是中招了。
一个人的手臂能动多快,他的剑就能动多快。
韦行竟然微微有点欣喜,我没有毁掉他,他仍有可能成为冷家第一。
我要带走他,必须带走他!
把他留在韩青这儿,一下子半辈子都过去了,他也不会觉醒。
他会一辈子一滩泥似地渡过。
韦行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他拿毒箭射你,想要你的命,你竟然只是觉得他这一箭射得好?这小子是谁啊?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个小子可并不真的是你儿子啊,就算真是你儿子,他拿箭射你,你还觉得好?”
韦行轻声道:“他回来了。”
一句话,否定所有疑问,他是拿箭射我了,可是他回来了,他恨我,他当然恨我,他不应该恨我吗?
可是他回来了,他倒底,是不能杀我。
韦行沉默。
手按在帅望肩头。
帅望微微一动,醒了。他懒懒地伸手,转头,看到韦行,顿时瞪大眼睛,挺直身子。
韦行慢慢收回手。
帅望眼珠微微转动,他看着那只手,微微瑟缩。然后抬头,笑:“你醒了。”
韦行抬起手,看看自己包好的伤口,帅望垂下眼睛,轻声:“我——”很抱歉,对不起,原谅我,可是这些话很难吐出来。帅望咬着自己的嘴唇,慢慢地笑了。
你真接打我好了。
韦行一愣:“你的头?”帅望这才想起自己额头的伤,伸手摸摸,笑:“你徒弟打的。”
韦行微微诧异:“韩笑?胡说!”那孩子沉静,懂事,跟着他这么久,从来没惹过事,不论什么,嘱咐他一声,就可以放心。
帅望再一次咧嘴而笑,我靠,你没事拿我当沙袋打也就算了,居然还……,啥叫胡说啊!帅望指指自己脸:“这儿,这儿,还有身上。你们倒是师徒情深啊。”
韦行心里微微感动,那个沉静到有点冷漠的孩子,竟然为了他动怒了吗?
帅望微微泛酸:“你从来没打过他吧?”
韦行瞪他,我为什么打他?看看自己的手,愤怒,难道他也一言不和就抬手给我一箭?难道他也曾敲诈唐门害我出手对付唐家掌门?难道他也专门同我手下的奸细结交,放走要犯?难道他也到处乱跑,害我师弟搜了秋园,挨顿毒打?
象你这样的臭小子,没活活打死,就算你走运!你还敢问我!
看到韦行一脸怒色,帅望又清醒了,天啊,我在这儿是干嘛呢,不老实地低头认罪,说那些废话干什么?
帅望尴尬地陪笑。看在我已经挨了打又跪了一夜的份上,不要打了好不好?
韦行瞪他一眼,支起身来,感觉身体没什么大碍,立刻起身,问:“你师父呢?”
帅望道:“还睡着呢吧。”
韦行看看外面的天,天色微亮,时间还早,看看帅望:“你跪了一夜?”
帅望点头,可怜兮兮地,他可不敢说他前半夜同冬晨吃东西聊天过得很快乐来着。
韦行看看一脸伤陪着笑的韦帅望,心想,是啊,这孩子是淘气,可是……,如果他是韩青的孩子,我会这样打他吗?如果施施没有死,我也不会下那么重手吧?所以,他恨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韦行沉默一会儿:“你去睡吧。”
帅望大喜,不敢相信,侧侧耳朵,什么?真的?
韦行眼望地,半晌问:“你的手腕……”
帅望看看自己的手腕,谨慎地:“好了,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韦行张了几次嘴,还是无法开口,帅望轻声:“冷良说,因为切开过很多次,韧带与肌肉都是疤痕,很容易再次撕裂,所以,不能练剑。”
韦行喉咙里唔了一声,百转千回,无法开口,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又过了半晌,终于道:“如果你想杀我,我也不怪你。”
帅望呆了一会儿,目瞪口呆,良久,终于道:“你觉得,我会……”
帅望瞪着韦行,啊,当然,他当然认为他会为这件事下杀手,对他爹来说,功夫比命重要,他废了他的功夫,他觉得那跟杀了他差不多。
帅望瞪着韦行,你真的后悔了?宁可偿命?
帅望想,白痴啊,如果你真的会后悔,干嘛要做那种事啊?你真的是白痴吗?
如果你觉得你错了,错到你宁可用生命偿还,那感觉,不好受吧?
帅望呆了良久,终于道:“对我来说,断了一只手,算个屁啊。我居然会为这点事杀你?你太有想象力了。”
韦行愣愣地看着韦帅望。
他听到了什么?
简直象外星人与外星人的跨星际对话,文化代沟太大,以至他们即使使用同一种语言也无法彼此理解。
帅望瞪着韦行:“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嗯,呃,除了挨揍的时候。”
韦行看看自己的手。
帅望纯真地:“你不会认为我真的会用剧毒对付你吧?”
帅望笑:“那只是一般的蛇毒与麻药啊!你睡一觉不就好了吗。”
韦帅望听到一声咆哮,不但他,整个青白坊,整条街都听到一声咆哮,咆哮之后,就是一个少年的惨叫声。
那惨叫声几里之外都能听到,所以,青白坊的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用同一个动作起了床。他们先是吓得猛地坐起来,然后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立刻跳下床,简单穿件衣服就扑了出来。
韩青第一个冲进去,然后是冬晨,然后是纳兰。
韦帅望被按在床上,韦行手里不知从哪来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
纳兰也打过孩子,冬晨也挨过鞭子。可是,纳兰家的鞭子从来也没打出这种效果来,每一鞭下去,韦帅望四肢划动,疯狂挣扎,惨叫声凄厉刺耳。
韩青昨天还响当当地说:“谁也不许拦。”看到此情此景,目瞪口呆迟疑了二分钟,韦行已经十几鞭抽下去了,衣裳破碎,血也终于浸透了韦帅望的衣服,显出一条条血道子。韩青终于忍不住:“师兄!”
韦行暴怒,兜头一鞭子抽过去:“还有你!你还认识我是你师兄!你竟敢同他一起耍我!很好笑吗!你玩够没有?!”
韩青侧头,鞭子顿时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韩青咬牙,难怪韦帅望惨叫,韦行这下子可是被惹火了。
韩青也不出声,低头跪下,韦行一边骂一边打,韩青肩上顿时留下十几条血痕,帅望痛叫:“我师父不知道,我师父不知道!”他挣扎着爬起来,没等他扑过去,鞭子已经再一次回到他身上。
帅望痛得一头扑倒在床上,也知道大声哭叫很丢脸,可是疼痛难忍,他翻滚挣扎两下,扯过被子蒙在头上闷叫起来。
冬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韦帅望被揍得惨叫,冷家掌门大人上去劝,结果居然也是一顿鞭子,他转过头去看他母亲,只见纳兰略带点遗憾地平静地站在那儿,没啥反应。
冬晨只得孤身战斗,他冲上去,冒着也被打一顿的危险,一把抓住韦行的手腕:“师伯,原谅帅望吧!他知道错了!”
韦行满面怒色,强自控制,看在你娘是纳兰的份上,我不打你,不过,你给我滚开,他缓慢有力地抽出他的手,另一只手挡开冬晨,接着抽韦帅望,冬晨眼见鞭子抽碎衣服,抽裂皮肤,他自己的后背都痛了起来,冬晨情急之下颤声道:“师伯!帅望不怪你捏碎他的手腕,你也原谅他射过你一箭吧!”
韦行一愣,回头,暴怒:“谁告诉你这些的!”
冬晨一愣,呆住。
纳兰温柔地:“我,我告诉的。”
纳兰微笑:“韦行,一箭泯恩仇吧。如果还生气,骗你的是韩青,你接着打好了。”
韦行看纳兰一眼,立刻转开脸,涨红脸,喃喃不知如何做答。
纳兰过去,抱起帅望,叹息一声:“这孩子被惯坏了,不象你师弟那么经打。”
帅望个子不小了,那么大人扑到纳兰怀里,不住发抖。纳兰扶着帅望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帅望惨白着脸,抬头看看纳兰,忽然埋下头,在纳兰的肩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