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你不想做丫鬟也行,下船时我给你银子,你们将赵家的钱退了,你继父肯定不会再逼你了,”明奕觉得这个叫常巧丫的小姑娘太可怜了,这才多大?十一二岁就被后爹卖了给人做妾?
“公子救了我已经是大恩了,可惜我身无长物,无法报答公子,怎么能再拿公子的钱?再说了,我那个继父嗜赌如命,这些年我跟我娘日做夜做,挣下的银子全都被他送进了赌场,您就算给他银子,他也会照样卖了我的。”常相逢垂下头,暗骂自己怎么穿到一个十四岁小姑娘身上之后,这神经也脆弱了,这眼泪居然控制不住就流了出来。
令狐俨看着强忍着不肯在他们面前落泪的常相逢,心下讶异,他倒是小看这丫头了,“那你准备怎么办?不论你继父对你如何,你都是他的女儿,想不再被卖,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嫁人。”
因为继承了常巧丫的记忆,常相逢对这个永安也有了一定的认知,她知道令狐俨不是在吓唬她,做为女人,想跟离家也只有这两条路了,“那我就死好了!”
“你可想好了,对一个女子来说,诈死逃生可不是什么好路,你哪里去找栖身之地?难道想求奕哥儿将你安置在外头不成?”令狐俨自小便在祖母的带领之下管理令狐家的产业,这种听过也见过。
这人简直就是不能沟通,偏还话多的很,不过他倒是也提醒了自己,叫他们找个地方将自己放下船的办法行不通,“令狐公子真是想的太多了,我说的不过是等船到岸的时候,劳驾你们找两个人将我抬下去,对外头人直管说我从水里捞出来就没有醒过,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常相逢再次看着明奕,“明公子,您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明奕一时就些不明白,但常相逢向他求助,他还是很乐意帮忙的,“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的人跟你后爹说你快不行了?这能瞒得过么?”
“赵家不过是在小北门开香烛铺子的,刚才狠命追我逼我跳了河的就是他家的人,我要是死了,他们也算是摊上了人命,至于我那个后爹,除了回家要钱,根本就不着家的,您以为他会为我请大夫?”先用这个方法躲过了一劫再说。
“行,就照姑娘说的办,”令狐俨起身道,“再给常姑娘端碗面,不过在下再提醒姑娘一句,这病总有好的一天,若是你那继父还要卖你,只怕就没有今天的好运气了。”
虽然令狐俨觉得常相逢有些幼稚,但这样一来也表明了她不是那种看到富家公子便处心积虑想要赖上的浅薄女子,虽然家境贫寒,倒还有几分志气,令狐俨这次认真看了常相逢的相貌,可能是常年没有吃饱过的缘故,两颊无肉,唇色青白,除了跟自己叫板时两道乌黑的细眉扬起还有些活力,不说话的时候整个就是个一风催,想来表弟也就是起了善心,看她可怜才想伸手相助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从来计划都赶不上变化,先躲过了一劫,其他的以后我再想办法,”常相逢摇摇头,她不打算依靠明奕,有个那样的爹,除非就像令狐俨所说,自己入了他们府里当丫鬟,不然根本摆脱不了,就算是入了府当丫鬟,只怕也是摆脱不了的,在常巧丫的记忆里,段天生还时常逼着母亲海氏去白园问姐姐常巧姑要她的月银来花。
“你跟我说你那个不是人的爹是做什么的?我叫人去收拾他,管保他-”明奕还是头一次听说世上有这么黑暗的事情,已经气的浓眉倒竖,恨不得带了家人去将那个卖女儿的段天生给抽上一顿帮常相逢出气了。
“明奕,这是常姑娘的家事!”令狐俨扬声打断明奕的喋喋不休,段天生好坏,都是常相逢的继父,当着女儿的面儿骂人家父亲,实在不怎么礼貌,“行了,胡二,你去安排一下,一会儿快到岸了,就照常姑娘说的办。”
葛巾看令狐俨出去了,忙又给常相逢端了碗面,里面还特意加了只鸡腿,“姑娘快吃吧,”说着又将一起拿进来的一个小包袱递给常相逢,“这是我平时穿的几件旧衣裳,姑娘若不嫌弃,就拿上。”
“不,不行,”常相逢忙放下手里的碗,为了回去装病,她现在可是忙着给胃里存食儿呢,“姑娘您可别误会,我不是嫌你东西不好,刚才你也听见了,我这装死呢,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看着就假了不是?”
“那这个给你,虽然不值什么银子,关紧的时候也能救救急,”葛巾是令狐家的家生子,父母是都令狐家得用的人儿,以前在家里日子过的不错,到了令狐俨身边,更是跟个小姐一样,虽然也听过府里其他的丫鬟说起辛酸身世,可像常相逢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看见,心一软顺手将自己腕上的镯子捋了下来,“你拿上。”
“这就更不成了,别说我不能随便接人东西,”这是自己父母从小教的好,“何况还是这么贵重的,您给我下面吃我已经很谢谢了,”眼前这个丫鬟姑娘往她手里塞的可是个金镯子,常相逢要是接了成什么人了,“这东西叫我那个爹发现了,又送到赌场去了,白糟蹋了您的一番好心。”
☆、三装死
待令狐家的大船到大柳树渡口时,常相逢已经躺在一张床板上准备好了,明奕看着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样子,心里一酸,“你可想好了,真不行的话,你就去明府找我,明府你要是没有听说过的话,就找侯府,一说洛阳人都知道。”
“谢谢明公子,我没事的,您放心,大恩不言谢,我这样的身份,只怕也没有机会回报您了,”常相逢轻声道谢,却在被船夫抬起的刹那,感觉到明奕将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可是船已经靠岸,她想起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今天的大柳树渡口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原因么,自然是洛河西的人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小姑娘被一群人追的走投无路纵身跳了洛河,而现在,那些逼死人命的畜牲也只是沿岸找寻,根本没有人下水去救人。
而后来赶来的胖子居然还跟另一个精瘦的男人撕扯,喊着若是他交不出女儿,便要退银子给他,他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是要见着大姑娘的,可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
这都是什么人啊,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百姓也都顾不上逛街摆摊,听说有人看到那姑娘被洛上的船救起了,纷纷涌到渡口来,想看看最终结果。
海氏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放女儿放的太晚了,没想到女儿一出门便被赵家的人发现了,她哭求丈夫段天生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女儿,可是却被段天生狠狠踹倒在地,骂她养了个赔钱货,扬言若是找不回常巧丫,就将她给卖了。
待海氏喘过气来追过来时,听到的却是女儿跳了洛河的消息,她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瘫倒在地起不来身。
“来了,来了,下来了,”一旁久候的百姓看到从船上抬下人来了,一股脑儿的涌了过去,“怎么样了,是不是死了?”
“起开,起开,那是我女儿,是我女儿,让我看看她,”听到大家的话,海氏瞬间清醒了过来,跌跌撞撞的扒开人群,向船边冲去。
“你们是她的家人?”胡二傲慢的看着早一步凑到跟前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只会抱着女儿痛哭的女人。
“是,是,胡管事,鄙人是小北门做香烛生意的,姓赵,这是我今天才买的小妾,一个没看好,竟然投了河,”赵掌柜哪里会错过跟令狐家攀交情的机会,抖着身上的肥肉拱到胡二面前,“没想到竟然得了胡管事相助,真是不胜荣幸啊,不知道胡管事能不能赏光到舍下喝一杯喜酒,也叫鄙人好好敬胡管事几杯,感谢胡管事的大恩。”
这都什么人啊?胡二鄙夷的从赵掌柜怀里抽出手臂,“喜酒就不必了,我看你还是赶快去给你家小妾买棺木吧,香烛反正你们家也是现成的,这丫头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没救了,快抬回去吧,真是晦气。”
“你,你说这丫头死了?”赵掌柜瞪大眼睛,挪动着胖大的身子向常相逢跑去,“起来,你给爷起来!”
可木板上的常相逢一动不动,面色唇色苍白如霜,整个人哪还有活气儿?赵掌柜看着眼前半死的女人,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就信了段天生什么常巧丫人水灵又好生养的话?现在再看哪有一点儿水灵劲儿?还好生养,身子薄的跟张纸一样,而且她这一投河,好嘛,自己纳个妾罢了,现在全洛阳人只怕都会觉得自己在强抢民女了!
“行啦,嚎什么丧呢,赶快抬走,一会儿给我们送挂万头的鞭来,晦气死了,这可是我家爷的船,上来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坏了风水卖了你全家也不够赔的!”胡管事一指赵掌柜骂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做的什么好事,这丫头眼看也就十一二岁,还你的小妾,我看你是逼死了人命还差不多,赶快滚!”
“女儿,女儿你醒醒,你看看娘啊,娘错了,娘没有护住你,都怨娘,都怨娘,”海氏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儿,口中讷讷诉说着自己对女儿的亏欠,只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她。
常相逢被海氏哭的心头火起,若不是还要装死,她肯定跳起来大骂了,原来这常巧丫的娘知道自己对不起跟前夫生的两个女儿啊,她还当她不知道呢,敢情心里什么都清楚,就那么看着现在的老公打骂虐待,卖完一个又一个?
“行了,你也别哭了,早干嘛去了?”胡二在船上将常相逢的话听的真真切切,对这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并不同情,“还不赶快叫你男人过去跟赵掌柜商量着张罗后事,在这儿嚎什么丧啊,小心我叫人一顿乱棍将你们都打出去!”
海氏这边还没有迷过来,那边赵掌柜已经跟段天生吵起来了,段天生被铁了心要退亲的赵掌柜跟家丁围堵着,挨了顿打之外,早上刚刚到手的银子也被抢了去。
“我跟你说姓段的,人我还没有接进家呢,就变成死人了,前头的二两定银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出来,不然别看你头上顶个‘官’字,我照样叫你不得好死,”抢走了自己早上才付的八两银子,可白扔二两赵掌柜终是不甘心,咬牙威胁道,“三天之内,不然我打到你门上!”
那二两定金段天生早就交给通宝赌坊了,哪里有银子还给赵掌柜?可赵家人多势众,他不过是守城北门的一个门子,虽说在县衙也是位列三班,却是最不值钱最无权无势的那种,又哪里敢不认这账?只得讷讷的应了,承诺还赵家银子。
转头向还在痛哭的海氏踢了两脚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要是明天给我拿不出二两银子来,我剁了你!”说罢也不管海氏母女,甩手自己走了。
令狐俨跟明奕站在船上看完岸上这出闹剧,见人都散去只余下那对母女,一个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一个傻坐在女儿旁边萎靡不振,明奕按捺不住,“我下去看看。”
“你看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若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常相逢是你逼死的呢,”令狐俨心里又将“常相逢”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姓名实在是有些奇怪,“叫胡二找几个人将她送回去便是了,以后是死是活,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那叫胡二再送几两银子给那妇人,我原以为常相逢怕咱们不帮她,今天一看,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些凄惨之事,”明奕摇头叹道,“早知道就不该听她的,咱们直接出头多给些银子将人买下,也省得她回去又受搓磨。”
“你确定你给的银子能落到她手里而不是被段天生抢走去赌?走吧,如果她真的走投无路时,会去找你的,”虽然这个姑娘跟令狐俨见过的寻常姑娘有许多不同之处,泼辣心机足脑子快,但终究是个姑娘家,河都跳过了,他不相信她会不向明奕求助。
何况常相逢跟他们两个说话时,重点一直放在明奕身上,不过就是看着明奕更单纯热心,更容易从他那里讨到好处罢了。不过令狐俨却是不希望明奕跟常相逢再有什么来往的,“行了,咱们回去吧,下面的事自有胡二料理,你再不到家,姑祖母该便人出来寻了。”
令狐家跟明家虽然一官一商,但姻亲关系却是由来以久。
四十年前令狐家的长女嫁给了明府大老爷明达做填房,也是有了这位姑祖母的帮助,如今令狐家的老太太百氏,十八年前在儿子令狐程宣骤然离世之时,面对其他两房的逼宫,守着个遗腹子一个人护住了令狐长房的大部分家业,并且在令狐俨六岁之后,就开始带着孙子打理家族产业,直到令狐俨完全将长房一脉撑起来为止。
因为令狐家受了这位出嫁姑奶奶的大恩,令狐家跟明家走动十分频繁,也是有了令狐家的财力相助,令狐老夫人虽然是无出的继室,在明府也照样一家独大,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明章,还是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没有人敢跟她叫板。
☆、四段家
常相逢被人送到家里,待听到屋里没有人了,才敢偷偷的微睁着眼打量自己的新家,虽然继承了常巧丫同学的记忆,但她对这间睁开眼就能从房顶的缝隙里看到天的房间很无语,而自己睡的地方对面就是个破窗户,真心是“破”窗户啊,连窗户纸都没有,只剩下几根可怜兮兮的木棍儿支在那里,在十一月的天气里不胜萧瑟。
“你醒了?娘想给你请大夫来着,可是,实在是没银子,”海氏一看到常相逢睁眼,惊喜的扑过来,“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去?”
实在是没银子,只怕是真信了自己活不过来的话了,常相逢也不看她,“家里还有能吃的东西?”
常巧丫从来没有用这种讥讽的口气跟海氏说过话,甫一出口,海氏的眼泪便有落了下来,“还有半个窝窝,娘去给你热热。”
“不要了,早晚是要死的人了,何必浪费那半个窝头呢,”常相逢直挺挺的躺的久了,身子都有些麻了,她艰难的在床上动了动身子,只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身下的床像是要塌下来,吓得她再也不敢乱动了,“你吃了么?”
“我不饿,”海氏抹了把泪水,低头道,“娘知道对不起你,你跟你姐姐都是好孩子,可是咱们娘儿仨儿命太苦了,你就安心的去吧,来世脱生个好人家,也比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受罪强。”
说着海氏起身从床边拿了个小包袱来,“这是今天抬你回来时,船上的贵人们赏的,娘看了看,是两身衣裳,虽然不是新的,可是也是咱们见不着的好东西,来,娘帮你换上。”
这是要给她换了寿衣送她上路的节奏啊,常相逢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是常巧丫的亲娘吗?她自己感觉这段天生跟海氏没一个是亲的呢?“你不用帮我换了,这衣裳既然那么好,当了换些银子还能帮段天生还赌债呢,给我穿上多可惜啊!”
“我的闺女啊,我知道你心里恨娘,恨娘没本事,没出息,可是他再坏,也是你爹,养了你好几年的爹啊,若是没有他,咱们娘儿仨儿早冻死饿死了!”海氏睁着两只红肿的双眼,哀哀切切道,“谁叫我是二嫁的呢?跟了你爹,又再嫁了他,人家嫌弃咱们也是有的,何况我嫁进段家至今,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生下一个。”
这娘们儿的脑袋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常相逢都想从板床上一跃而起指着她大骂了,段天生娶海氏之前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再嫁之身还带了两个女儿?“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当时是个大姑娘,段天生现在就会对你好了?”
还一儿半女?就海氏嫁进来,成天累死累活换来的是朝打夕骂,饭都吃不饱还生孩子?真怀了也能在母亲肚子里一起饿死了。
自己当姑娘的时候?海氏微微出神,当姑娘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了,“左右都是我的错,死后下阿鼻地狱也是活该,只是你们姐俩儿太委屈了,我对不住你们,可我既带着你们嫁到了段家,咱们就是段家的人了,又能怎么办呢?其实我也是活一天熬一天罢了,早死早脱生,活着就是来还前生的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