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疼的,可是晏映竟然一点也在意,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先生,然后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问他:“夫君,你经常这样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会伤害别人吗?”
谢九桢以为她在怪自己,想起自己这一路对她的态度,差点就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而她还怀着身孕……
晏映还是微微仰着头看他,眼泪簌簌下落,却反手握住他:“世人大都以为先生是高山仰止的圣人,圣人无悲喜,胸怀能囊括四海百川,圣洁高贵一尘不染,所以能得世人仰慕,可先生不是圣人,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藏着?”
“郭芙梅死了,我今日才知道,那日马儿发狂,是她做的手脚吧,先生为我报仇,却又不告诉我,是怕我觉得你狠辣无情,疏远你吗?又怎么会,她与我非亲非故,要跟我作对,我难道会护着外人埋怨你吗?”
“你刚才吃的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先生会这样?”
晏映不感觉害怕,她只是心疼,先生生着气,思绪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的时候,还能护着她的头,在她哭出声来的时候一下子停住动作,最后还找回理智吃了镇定的药,哪怕什么都不记得,她却从来不怀疑先生对她的感情。
晏映一下子抱住:“没人完美无瑕,但在我心目中,夫君该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是什么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九桢被她这么一抱,只觉得怀里拥入馥郁芬芳,被光芒刺痛了眼睛,被温暖浇灌了全身,他何止是第一次这么无措,她却总有办法让他一次又一次沉入水中,甘愿永远沉溺在她的温柔里。
谢九桢忽然觉得眼睛一热。
晏映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没有喜欢原师兄,他跟我说那些话时,我是有些犹疑,我只是没想到原师兄会喜欢我,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入了别人的眼……但不管怎么样,我是谢九桢的妻子,入了再多人的眼也没用,我就是先生的人,我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害怕吗?”
她想,他大概是失去过很多人,所以才脆弱成这个样子,所有狠戾外表下的尖刺,都是掩饰害怕的伪装。
原师兄说他伤人伤己,或许的确就是这样,但晏映是个无畏无惧的人,她要么筑起铜墙铁壁也非要接近他,要么撞得头破血流,心甘情愿将他搂在怀里。
她要告诉他,不要害怕,哪怕是阴暗的一面,狠毒的一面,暴虐的一面,她都能坦然接受。
谢九桢好像听懂了她的心,眉头深纵,他闭着眼,掌心覆上她的后背,紧紧,紧紧将她圈在怀里。
“对不起……”
曾经最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该庆幸的是他最终找回了理智,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举动,这时才隐隐后怕。
原随舟被打晕了丢回到五军都督府,醒来时天都黑了,他摸着脖颈起身,脑中还一团乱麻,忽然想起自己昏倒之前发生的事,他一下子弹跳坐起,然后下一刻就蹿下床。
被人挡住时,他才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前。
原随舟顾不上其他,侧过身要离开,却又被父亲挡住去路。
“爹?”
“你还想去定陵侯府?”
原随舟一怔:“是……爹,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看是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是不是想求他救陈家那个庶子一命?陈十一郎跟你交情再好,终究是陈家人,他们自己都不着急,你奔波不停又有什么用!”原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原随舟本是想回去解释一下他跟晏映说的那些话,此时被父亲一说,立马端正了脸色,道:“父亲,你知道陈家不可能有为他求情的,说不定这件事就有陈家人掺和一脚,武举本就挡了许多人的路,有些人恨不得整个武举都取消了才好,这里面绝不仅仅是一个女子贞洁的事——”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纠缠其中?现在朝局都不明朗,你做个明哲保身的人不好吗,跟着谢九桢,将来若是他败了,你觉得自己能躲过一劫?”
原随舟眉头一立:“我从未想攀附谁,也没想过站在哪边替谁卖命,武举是为科考试水,是大势所趋,是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所以我去做了,并不是因为先生,如果是您提出了这个建议,我也会现在您这边的。”
原峥神色微顿,却并没有松口:“总之,我不准许你再去趟这个浑水,你不是代表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原家!现在新帝年幼,福王痴病治愈,俨然是个文武双全的能人,不管是太后还是魏王,都各有手段,将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原氏从来不参与皇权纷争,只做纯臣,这也是原氏的立足之本,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到门口时还吩咐了下人几句,看来已经决定好要将他锁在这里了。
原随舟并没有抵抗。从前他也一直跟着先生,父亲知道,从未阻拦过,今日却这么斩钉截铁,严禁他出门半步,莫不是朝中有风向在无声无息转变了,而他父亲嗅到了什么苗头?
原随舟揣度着父亲的话,若有所思。
可是父亲将他锁起来,原随舟就没有机会出去跟先生解释,他怕先生责怪晏映,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的是,夫妻两个根本没有因为他的冒失而生了嫌隙,反而距离更近一步。
夜里,晏映伏案写着什么,半晌之后她收起笔,从书房走出来,先去耳房沐浴,挂着一身水汽回寝居时,谢九桢正坐在床边摆弄着一个木盒。
晏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他一吓,没想到谢九桢看都没看她,就开口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晏映笑眯眯地收回手,不正面回答:“你怎么出声了?我还要吓唬你呢!”
谢九桢真不知道她这么幼稚:“你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
晏映抿了抿唇,脸上微红,她凑过去看着谢九桢手中摆弄的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谢九桢抬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你打开看看?”谢九桢把木盒递给她。
晏映有些不习惯这样坐着,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结果好像更危险,她不动了,僵硬地接过木盒,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
木盒里躺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质印章,印章是狐狸模样,同体雪白,像冰山雪狐一样,握在掌心里,温润圆滑,让人爱不释手,晏映看到就挪不开眼了。
“这个小狐狸,好可爱!”晏映笑弯了眼,恨不得碰着印章细细端详。
谢九桢抬了抬下巴:“看看下面。”
晏映一怔,翻开掌心,把印章倒过来,上面刻着是的字,是她的名字。
爱妻晏映。
看来是份礼物,送礼人和受礼人都一目了然,晏映心里甜丝丝的,却不好表现地太兴奋,不然显得她眼皮子浅似的。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谢九桢道:“行远曾送给你一对儿手把件,你很喜欢……所以我在玲珑阁定制了一枚印章,却没做兔子样,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想要送给你时,你正好失忆,忘了我,还光着脚跑出去,天寒地冻的,似是吓得不轻。”
晏映当然不记得了,闻言默了片刻,然后将印章递过来,冲他摆了摆:“行吧,那我以后不玩那对儿手把件了,这个狐狸印章,我很喜欢,这下先生心里可平衡了?”
谢九桢不说话,晏映就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赶紧逃到床里去。
谢九桢颇为无奈:“你小心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晏映就那么定住了。
“什么孩子?”她满头不解,冲着谢九桢眨了眨眼。
谢九桢更为无奈地揉了揉眼角,这几天事情太多,他似乎把这件事忘了,一开始他是害怕晏映接受不了所以没告诉她,之后晏映坦然接受两人已是夫妻的事,谢九桢却忘了跟她说……
是他的疏忽。
谢九桢拉着她的手,将她老老实实端坐在平整的床铺上,认真道:“你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晏映脑子一片空白,她捂住嘴,下意识问:“是你的吧?”
太突然了,晏映完全没防备。
给谢九桢差点气笑了:“还能是谁的。”
晏映哪知道啊,她不是失忆了嘛,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孩子,她一点实实在在的感觉都没有。
晏映懵懵地点点头:“我竟然……”
有孕了……
她觉得自己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呢,一觉醒来就嫁人了,然后还不等适应一两天,就被告知怀有身孕,晏映觉得自己人生过得像风一样快,走马观花似的,有没有可能某一天醒来,自己孩子都比她高了,绕着自己喊“母亲”?
晏映一激灵,被自己猜测吓到了。
谢九桢看出她的不安来,握紧了她的手:“怎么了,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晏映听出谢九桢话里的冷漠来,赶紧摇摇头:“不,哪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晏映机灵,怎么看不出来谢九桢其实对这个孩子并没有太大期待,这两日魏仓公每天都准时过来把脉,看来是她身子有问题,她当然不会觉得先生是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孩子或许威胁到了她的安危。
“还有就是,我有点恍惚,”晏映岔开话题,眯着眼睛,好像眼前都是迷雾一般,“我有点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她红着脸,扭头看谢九桢:“明明记忆里什么都没做过……夫君,你不觉得我有点亏吗?”
谢九桢挪开眼,声音微哑:“现在不行……”
晏映委屈巴巴地哼唧一声:“你看,多亏,那我不是还要等好几个月,明明都成亲了!”
谢九桢知道她在说什么,眉心隐隐皱了皱,眸光稍暗,他声音更低了,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如果你想……”
晏映抖了一下,极不好意思但仍旧厚着脸皮栽到他怀里。
魏济看了多日医书,打算以药膳的方式入手,先改善晏映的体质,当然,入口的东西绝对不能对腹中胎儿有害。
陈砚时还是被判了流刑,谢九桢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本来应该是武状元的人戴着一身枷锁镣铐出京,无人相送,很是凄凉。
但晏映却知道谢九桢并不是放弃他了。
陈砚时离京的前一天,晏映见着许久不见的原随舟,谢九桢还在前院处理公务没有回来,原随舟大概是偷偷潜入府中,把晏映吓了一大跳。
暗夜中,借着昏黄灯火,晏映看到原随舟微红的眼圈,印象中,他从来都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曾这么脆弱过。
“小师妹,我明天就要走了,其实没什么,我就是过来看你一眼,那天,先生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他语气小心翼翼的。
晏映摇了摇头:“没有,夫君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他很疼很疼我。”
原随舟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就好,”他抬头,“你保重!”
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等!”
晏映叫住他,原随舟脊背一僵,脚步顿住。他潜意识里非常不想停下,他甚至想快点逃走,可是能多听一听她的声音的想法又让他不得不僵在那里。
晏映还是说了:“原师兄,谢谢你那天说的话,但是很对不起,我今生今世只心悦先生一个人,虽然他不像世人眼中那么好,但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夫君。”
原随舟背对着她,心像刀割一样疼,他想说,我只晚了那么一步啊,其实他更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不是吗?可是那时她是男儿身,他又怎么发现自己隐藏的内心。
终究还是错过了。
原随舟留下一句话:“没什么对不起的。”
是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对不起的。
他消失在无边黑夜里,晏映有些惆怅,也不知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彼此又是什么样子了。
原随舟走后不久,揽月轩就被鸣玉敲开了门。
谢九桢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听见声音眼皮都没抬。
鸣玉硬着头皮道:“原二郎来了又走了,只是跟夫人说了几句话。”
他其实很不愿意传这样的话,就怕主子一个不开心把气撒在他身上,可是他又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要让他放原二郎进来,侯府的卫禁都掌握在鸣玉手里,他不放任,累死原二郎也进不来。要他说,这样的苗头应该掐死在摇篮里,何必要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试探呢?
“知道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