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他领到了一匹马面前,洋洋得意的冲他笑了笑,把战马指给他看——
凌安之久在军中养马,好马见了不少,这一匹一看就不是凡品,骏马身长丈二,通体漆黑,腰细腿长,不同于军中常用的蒙古马——
蒙古马耐力好,但是不能负重,这匹高头大马一看就是产自西域的名马。
“给我的?”凌安之眼眉都舒展了,他低头双手扶住了小厮的肩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在黑暗中像两个火点,幽幽的透着绿光,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小厮第一次看到这墨绿色能反光的眼睛有点诧异,还是点点头,说话还有一些童声,道:“少主最喜欢的马,极能负重,日行千里,本来想送回太原的。不过少主身量不够驾驭不了,索性送给将军。”
凌安之手欠的毛病又犯了,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直接捏住了小厮的手,这小厮纤细的爪子好似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手贱的直接揉了揉:“你擅自把少主的马送给我,少主会不会责罚你?”
“不会的。”小厮大大方方的和凌安之视线相对,葡萄籽似的眼珠里一副心安理得,看起来心是真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主人打死。
“小兄弟,我叫凌安之,怎么称呼你?”
“嗯,…”小厮沉吟一下,“他们都叫我小黄鱼儿。”
凌安之捏了捏那个小爪子,把冰凉的爪子给小厮纳进了狐裘大氅里,眉眼一挑,一笑露出了八颗白牙,道:“小…兄弟,不,小黄鱼儿,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来日再谢。”
小黄鱼儿狡黠一笑,摆了摆手:“我这马是送给安西军的,就不用凌将军谢了。”
凌安之转身就给这匹骏马起了个名字,名唤小厮。
第6章 讨了廷仗
景阳二十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不过这雪在西域像是要命的,在京城却显得是来给锦绣江山填姿色的。
景阳帝身居重重宫阙之中,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稳坐了江山二十余年,对摆弄社稷和权臣都有自己的道道,自认为也算是游刃有余,这几年虽然偶尔边境有边患,但是亦在掌控之中,不免生出一些娇奢的气质来,每七天的大朝才上朝一次,其他时间均由二皇子毓王监国。
今天正好是每七天一次的大朝会。
西域告急的边报已经上达了朝廷,今天景阳帝端坐朝廷之上,与群臣开始商议此事。
“父皇,儿臣以为,回纥骑兵乃是游牧民族,二十年来都没成过什么气候,这一次号称五万骑兵,实数应该不足五万,不足为虑。”
说话的正是二皇子——毓王许康乾,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身着宽大朝服,腰缠玉带,五官端正,看起来风度翩翩,已经监国三四年了。
景阳帝共有四子,除了三皇子没有长大成人,其他三个儿子龙生三种,分别是:青眼有加的天之骄子——老二毓王许康乾、厚彼薄此的丧家之子——老大泽亲王许康瀚、以及视而不见的半个瞎子——老四翼王许康轶。
天之骄子毓王是李皇后所出,皇后母家尊为国公,是前朝李宰相之女,出身高贵,学生亲族遍布朝中,且本朝重文轻武,加之老二毓王是自小聪慧勤奋,极有眼色,深得景阳帝喜爱。
“毓王说的有理,”户部王尚书本身是世家,是前朝李宰相的学生,和毓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且这些年国库空虚,户部全是赤字,对外作战都要先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够不够:
“黄门关易守难攻,粮食储备充足,且安西提督凌云将军驻守边关多年,经验丰富,回纥骑兵一堆乌合之众,只要固守几月,回纥粮食补给跟不上,自然溃退。”
凌家在朝堂上的大树,凌云和凌安之的亲大哥——内阁大学士凌川屏气挺胸听的认真,平静的豹眼深处装着对家国命运的担忧,他本身就是凌河王的长子,身材厚实、中庸的长相和凌云有六七分像,和凌安之一点不像。
凌川自安西来,对西域战况如数家珍,知道天寒地冻之际骑兵冲击对江山的危险,不是朝堂之上的文臣们可以想象的。
纵使当朝天子对出身武将世家的文臣学士多有忌惮,但是现在江山危险,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心中打了一下腹稿,向前一步,打算奏本。
大理寺卿李勉思不动声色的看了凌家老大凌川一言,轻轻摇了摇头。之后整整袍袖,出班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李勉思名字不是白叫的,即勤勉还喜欢思考,是三榜进士出身,年纪三十出头,他又得圣心、又会当官,关键是颇有能力还很务实,这种人才一般几十年才出一次,常有奇思妙想,圣上对此人比较信任:“李爱卿请讲。”
“陛下,”李勉思礼毕起身,道:“今年寒冬和往年不同,西域地区连年干旱,人口牲口多有冻饿而死的,回纥地处苦寒之地,如果民不聊生,只能孤注一掷的拥兵入关,半年多之前已经攻下梵城,本意即是里应外合,幸得安西军勠力死战,才解了这场危难。”
李勉思偷眼看了一眼皇上,看到景阳帝微微侧头,应该是听进去了,李勉思舔舔嘴唇继续说道:“我朝地势西高东低,一旦黄门关破,回纥骑兵借助地势由西向东冲击,万里中原再无遮拦,只有太原可以勉力一战,京城危矣。”
“而今回纥重骑兵五万,但是黄门关仅有兵力六万人,且仅有骑兵一万人,我军骑兵战力不如游牧民族是事实,近战必将失败,长城虽然坚固,但是毕竟仅是砖石垒成,一旦城破,回纥大军长驱直入,且北疆番俄和东北的女真必将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国舅爷李宗果突然间说话了:“回纥骑兵,所需要的不过是粮食钱财,如果先给一些,叫他们遣散队伍,如何?”
朝堂上谁都不知道下一句怎么接,就算是再不想迎战,这个割肉饲狼的计谋也实在是太有才了。
李勉思不愧是进士出身,脸不红不白的马上给国舅爷打了圆场:“国舅爷对东北和京城的防御守军更了解一些,东北女真一族信守承诺,感恩我朝恩典,但是西域回纥连识文认字的人都很少,都是无赖,如同疯癫的动物,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餐还是要咬人。”
“李卿的建议如何?”景阳帝垂下眼神,手里捏着玉柄拂子,问向李勉思。
“臣以为,只要援军赶到,我军兵力就会几倍于敌人,且是守城,届时回纥部落定会不战而退,那时候我军或招降或追缴则可以选择。往陛下早做定夺,出兵救援。”
“臣附议。”内阁大学士凌川拱手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
毓王何等会察言观色,一看父皇的眼神,就知道父皇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西域真有军情危机,但是派谁救援,这是一个问题。
毓王上前一步,沉声道:“李侍郎言之有理,虽然是小股贼患,但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得不未雨绸缪,请父皇允许儿臣带兵十万,前往增援。”
许康乾了解他的父亲,西域兵祸看似严重,但是没有亲眼所见,总是差点意思,且他拱卫京师,女真族才是仅在咫尺,景阳帝是万万不会排他去增援的。
果然,景阳皇帝发话了:“毓王守卫东北和京师,且有监国之职,不可远离京城。”
户部尚书王修沉默了半天,此时上前一步道:“陛下,军情如此紧急,没有亲王亲自驰援,恐伤了自己的志气。”
景阳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金口玉言直接下召:“急令传给泽亲王,将虎符和调军令等送至北疆,着泽亲王带兵,驰援西域,切莫贻误战机。”
“…”李勉思和凌川均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苦笑,长子泽亲王驻军在北疆都护府,地点在外蒙高原和西伯利亚的捕鱼儿海之间,且不说泽亲王和毓王都是亲王待遇天差地别,这苦寒之时,北方都护府到黄门关行军都至少要两个月,舍近求远,真是…一言难尽。
凌川实在忍不住了,出列启奏道:“陛下,西部军报中已经直言,以现在的兵力,最多只能守城一个月。回纥骑兵兵马武器众多,且作战悍不畏死,每人一块砖都把城墙砸开了。”
景阳帝甩了甩手,正眼都没看凌川一眼,上阵父子兵,凌大学士本就是安西提督凌云的亲大哥,提出建议也正常,不过他可以不接受凌大学士的建议:“安西提督作战勇猛,定能守住两个月。”
景阳帝一向有条理,处理完了援助西域的事,马上开始议论下一件事。
景阳帝望着玉立于殿下一言不发的四皇子,四皇子许康轶年未及十九岁,和长子泽亲王许康瀚一母所生,今年才开始上朝,景阳帝今天要议的第二件事,和许康轶有关。
许康轶和泽亲王许康瀚的母亲虞贵妃来自民间巨贾太原余家,当年以姿色被景阳皇帝纳入宫中,虽然母家在金钱上较为宽裕,但是士农工商,商本来就是末流。
幸得虞贵妃入宫即诞下皇长子许康瀚,后又诞下皇四子许康轶,算是在后宫站稳了脚跟,但是由于没有根基,这些年来也一直谨小慎微,连喘口气都怕喘错。
长子泽亲王许康瀚已经戍守北疆五六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入京述职,满朝都知道是无缘帝位,被皇帝派出去将来为弟弟戍边——妥妥的丧家之子。
而四子许康轶刚刚长成,十来岁时被封为了翼亲王,等到了及冠再行封王礼。
不过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据说这几年由于药石所伤,眼睛越发的不好了,视物模糊不清,要戴着西洋进口的水晶镜——可怜的半个瞎子。
想当年景阳皇帝为许康乾遍请名师,文韬武略,许康瀚和许康乾年龄相仿,也跟着一起读书,看起来绝对是亲生的。
但是到了许康轶这里,则变成了野生的,许康轶自小就被送到了皇长兄泽亲王的府上,算是借住,由同样是孩子、只比他大七八岁的皇兄许康瀚跌跌撞撞的带大的,非召不得进宫。
后来丧家之子许康瀚去戍守边疆,许康轶没有建王府,一直在泽亲王府借住。皇帝连老师都没给指定,颇有任其胡乱自由生长之势,许康轶的文武师傅还是虞妃的母家给请的。
不过这等待遇倒是给许康轶淘气提供了条件,满京城都知道这个闲散皇子不受待见,平时所喜爱从事的是一些飞鹰斗狗、养马、修河、经商的下九流事宜,并且府里经常有江湖上的侠客、商人等人来往,和高朋满座的二皇子毓王府比起来,显得非常——不入流。
加上上朝这半年来,几次非常没有眼色的给眼看着掉脑袋的大臣们求情,群臣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陛下几次都是即将发作,冷冷绷住的状态。
——这个翼王许康轶,没救了,满堂朝臣对这一件事的看法难得的非常统一。
景阳皇帝凝目端详了一下许康轶,许康轶虽然多病,不过也快到十九岁,即将长成,这个儿子丹凤眼眼角微微挑起,眉长入鬓,身材高挑,长得很像他的母亲虞贵妃,平时比较严肃沉闷,没主动和他这个父皇说过多少话。
“康轶,父皇听说你有了时间都在和江湖上的侠客、商人来往,可有此事?”景阳帝想到宫中案上的奏折。
“启禀父皇,是的。”许康轶突然被点名问事,稍微有点懵,不过仅略一迟疑,承认的倒是利索。
“荒唐,贵为皇子,不多学一些匡扶社稷、经世治国的本事,反倒是游手好闲,学一些细枝末技,成何体统?”景阳帝听到许康轶连几句解释都没有,眉峰紧皱,心中不禁有些生气。
朝中位列两班的大臣都捏了一把汗。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以后注意了。”许康轶低眉垂眼,说话声音也不大,看着说不出的顺从。
可能这个儿子就是话少胆子小了些,平时自己对他也是太严肃了些,景阳帝微微出了一口气,道:“你年纪也不小,父皇最近给你选了一个府邸,单独为你建翼王府。”
“谢父皇恩典。”许康轶掀起朝服下摆跪谢皇恩,苍白的脸在朝服映衬下还是没什么血色,也看不出多喜悦,还是四平八稳的样子。
“起来吧,”景阳皇帝年岁已高,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又在儿子身上打量了一会,看着儿子从容镇定,也有点老心甚慰的意思。
再看许康轶面无血色,眼睛上挂着一副水晶镜,用绢布拴住系在脑后,不禁又有些心软,好好的孩子,这眼睛越来越坏,不会瞎了吧?小时候可是眼睛亮着呢。
景阳皇帝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少有的温柔:“你身体弱,自己建府了身边人更体己些,及冠封王了就娶亲,这样身边也有人照顾。”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兰大学士的女儿,素有贤名,知书达理,年方十五,也不算辱没了你,如何?”许康轶突然抬头,正好对上景阳皇帝少有的慈祥目光。
刚站起来的许康轶又跪下了,谁都不能在他英隽的脸上窥到他要说些什么,他波澜不兴的语气仿佛说的事情与己无关:“父皇,儿臣年纪尚小,经年药石不断且有眼疾,不愿意误良家女子。”
景阳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沉了下来,方才的温柔仿佛是错觉,沉声道:“为父知道你向来体惜他人,不过你也没什么大毛病,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先齐家再建功立业,夫妻琴瑟相和,对养好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许康轶跪的笔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道:“父皇,而今边境未宁,此时可否容后再议?”
满朝哗然,四殿下这是做什么?当庭抗旨吗?兰大学士的面子往哪搁?
景阳皇帝的面子终于挂不住了,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是天理伦常,你切莫耍小孩子脾气,抓紧领旨谢恩。”
李勉思感觉事情不对,这个四殿下也太轴了,抓紧打圆场,面带笑容向陛下启奏道:“陛下,四殿下想是年幼,本就单纯,没有想过男婚女配之事,估计是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更说明四殿下一心读书向学,是皇家之福啊。”
凌川也看不下去了,作为内阁大学士,在朝十余年,当庭抗旨的还没看到过。再看看位列朝班的兰大学士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
“陛下,”凌川出班打起了圆场,道:“翼王殿下估计是对婚配有恐惧,成婚是一年多之后的事,估计那时候四殿下都迫不及待了,哈哈。”
景阳皇帝蹦的紧紧的脸也放松了一些,小毛孩子,应该也不会这么不识相。
满朝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一些。
凌川转向四殿下,向许康轶挤了挤眼睛,轻轻扬了扬下巴,道:“殿下还不抓紧谢陛下恩典?”
许康轶想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力不从心,他跪的笔挺,长出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声音不大却沉稳,满大殿听起来都有回响:“父皇,儿臣不愿意娶兰家女子,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回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了。
景阳皇帝骤然在皇位上起身,额头上青筋暴跳,头冠上的玉珠帘左右摇晃,伸手指向许康轶,咬牙切齿的问道:“为何?”
许康轶仿佛没看到他父皇如同发怒了张牙舞爪的老虎,以及满朝文武倒抽一口冷气的震惊,依然面容冷静,眼神坚持:“父皇,儿臣已经有倾心之人,不愿意另娶他人,请父皇,收回成命。”
说完磕头扣地,不再抬眼看他的父皇。
景阳帝彻底气疯了,继位二十余载,第一次遇到这么明目张胆的顶撞,众目睽睽之下,顶撞他的还是他不成器的儿子。
他气急败坏的左右摸索,随手抄起茶杯,运足了力气向许康轶的方向打去,许康轶听到来者不善,也不躲闪,正好打在额头上,茶杯破裂,额头瞬间流血披面而下——
“反了你了!!真是真是…”景阳帝气的浑身哆嗦,有心直接推出去砍了,但是还有那么点理性提醒着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声音抖动的喊道:“来人那,取廷仗来,着力打五十廷仗!”
当庭被打廷仗的亲王?这在本朝真是闻所未闻,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不过回头想想这大楚一百多年的国史,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子敢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不遵,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