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庭被打廷仗的亲王?这在本朝真是闻所未闻,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不过回头想想这大楚一百多年的国史,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子敢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不遵,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景阳帝还是不解气,甩着衣袖以脚跺着金銮殿的地板,像阵风似的来回旋了三圈,继续道:“也不必建什么王府,就在泽亲王府住着吧。”
“及冠之后封为翼西郡王。”多了一个字,品级从亲王变成了郡王,在本朝比驸马的官职还低半级。
“没有规矩缺乏历练,也不必呆在京中,明天带着几个人,着一队侍卫护送,前往安西,援战边疆!”
景阳帝在金殿上横眉立目、虎目圆睁的又没头没脑的走了几圈,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喝道:“就算是安西战事完结,你也不必回来了,就在边疆呆着吧,边界凉快,冷风吹你正好冷静冷静,非召不得进京!”
许康轶跪在地上,脑袋顶着地,水晶镜后边的眼神直直的无焦距的盯着自己右掌心里的红痣,神思飘出了金殿,有点走神,坏了,想过会被撵上歧路,但是没想到收拾到红杏出京啊——真没料被扔到安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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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康轶趴在泽王府的医室内,从腰部到大腿,一片血肉模糊,疼的他直抽冷气脸上毫无血色,但是意识还很清醒,此刻闭着眼睛皱着眼眉在胡思乱想。府中的医官已经给他清了创上了药,没法穿衣服只能用锦被盖上。
许康轶虽然看起来木板子炖肉血糊糊一片,但是他心理明白,执仗官是手下留了情的。廷仗宽一掌长一仗,是大楚用来在朝廷上吓唬官员的专门工具,当然了,这次也算是动真格的用了一次。
廷仗有三种打法,以翼西郡王许康轶今天挨了这五十廷仗为例,如果正常打,后背屁股大腿老老实实的挨了这五十下子,大腿一定会被打断,碎肉横飞,其他地方哪里骨头断随意,这人基本上一年内起不来。
如果像是景阳皇帝吩咐的“着力打”,执仗官都有隔着皮肉把内脏震碎的功夫,具体可参照隔着门板把豆腐震碎,门板不晃动为例,基本上五十廷仗下来,就算是再身体强壮之人也会一命归西。
还有一种打法就是威慑打,看起来血肉模糊,声势挺大,但是廷仗全都落在皮肉上,一不骨断筋折,二不会把肉打飞,身体好点的一个多月就能爬起来继续找打。
今天景阳帝吩咐了一个“着力打”,但是执仗官也不傻,那可不是天皇老子一般的亲戚,再不受待见也是皇帝陛下亲生的儿子。
老子一时被气晕了头,过了这一阵子还是父慈子孝,要是他们手下真没个轻重把四殿下活活打死了,皇上没法怪他自己,但是可以过几天就有办法要他们执仗官的脑袋搬家。
再加上四殿下本来就是个药罐子,这下手的动静更大,但是落在四殿下身上的就更轻了。
不出意外的话四殿下一个月之内就能爬起来继续从事他喜欢的飞鹰斗狗、顶撞父皇。但是许康轶需要马上爬起来。
水晶镜可能挨廷仗的时候被震掉了,不过纵使此刻视力模糊,只要睁眼也能看到围着他哭泣的几个女人。
为首的正是母妃虞贵妃,年过不惑依然美艳动人,此刻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她看出了儿子没有性命之虞,以丝绢掩口,哭着心疼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如此倔强,父皇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何必遭这一顿打?让满朝文武和京城人看了笑话,好好的亲王位也弄没了?”
许康轶心道:面子要来何用,那兰大学士的女儿就是皇上和毓王安插的眼线,何必放个钉子在身边?
又想,亲王郡王也没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是从配角变成跑龙套的。
再说他确实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心爱之人身份不高,弄一个大学士之女回来天天回来冲她抖威风吗?
想是这么想,不过一句都不敢说,他蠕动着爬了爬,将额头蹭进了虞妃的怀里,撒娇道:“母妃,儿臣没事,您出宫时间长了,快回去吧。”
哄走了母妃,床前伺候的女孩们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最心疼他的是刘心隐——金人之女,哭的眼圈都红了,此刻也不避讳,一双玉手还意欲掀开锦被看一看;其余两个女医官彩云和彩霞也是泪落连珠子,眼睛都肿的和桃子一样。
许康轶咬牙支撑着爬起来,旁边的女孩们立刻吓得花容失色:“殿下这是干什么,还不躺下?”
许康轶像没听见,冷汗从额头滚到睫毛上滴落下来,他倒抽着凉气,吩咐道:“给我更衣,备车,我要去京城军备所!”
许康轶这一中午都在想皇兄泽亲王许康瀚昨天秘传给他的纸条,许康瀚称黄门关国家门户不可不救,不过他的北疆军队路途遥远,可能来不及了,让他想办法把红夷大炮运往安西抵挡回纥骑兵。
许康轶的本意是安排他人将红夷大炮拆分成部件,秘密运往安西,不过协调起来需要耽搁时日。而现在正好皇帝下旨把他送到了安西支援,他就打算光明正大的走这一遭了。
申时已经过半,军备所隶属于兵部,主事的是张督监,此时京城军备所正要关门散班,忽然门口来报:“大人,翼亲王…不对,翼西郡王来了。”
张督监闻听一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四殿下上午被打了廷仗削了亲王,都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这下午怎么还有脸四处走?
不过他面上丝毫没有表现,马上整理衣服,出门迎接。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许康轶也不客气,惨白着一张脸,一身素白,眼上系着水晶镜,进了门从马车上被家将陈恒月和元捷搀扶着下来,一步三歇的就进了张督监的会客厅。
面上也丝毫不见惭愧之色,要不是确实不利于行,张督监都以为上午被打的不是他。
张督监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这位爷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拜访,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殿下请用茶,”看殿下这阵仗应该是坐不下了,毕竟后背大腿刚挨了廷仗,大家全在屋里傻站着,气氛略微诡异。
许康轶也不绕弯子了,笑容满面的对张督监开门见山,气息不稳的道:“军备所是国家的后备储备库,国家兵器战车皆出于此,张督监辛苦了。”他本来除了装笑就不怎么笑,这惨白的脸假笑起来确实勉强。
“岂敢岂敢,都是下官应该做的,殿下请问所为何事?”张督监看着许康轶那副病容,就是想早点把他送走。
“张督监,开门见山吧,西域告急,父皇今早派我支援西部,我整队待发,还缺二百门红夷大炮,听闻张督监这里有,请张督监帮我清点,马上派兵来取。”许康轶站都站不直,两边有人搀着,看着像一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殿下,”原来目标在这里,翼西郡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红夷大炮是给毓王准备的,威力无限,哪能随随便便的给出去?
张督监挺胸收腹,嘴角抽了抽,道:“殿下,储备库只有一百门大炮,何来二百之数?况且…”坏了,张督监看到许康轶水晶镜后意味深长的凤眼,微微扯起来的唇角,就知道自己着了道了,原来是在诈他?
“张督监,我奉旨支援西北,是奉皇命来取装备,张督监不会违抗圣旨吧?”这是强盗登门了吗?
“这,”张督监微微语塞,本来不想给,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攥着双手开始在原地打转。
正在这个时候,翼西郡王实在是站不住了,头也好像抬不起来,面如金纸,唇似落雪,嘴角一股血迹渗了出来顺着下巴流到白色衣襟上,膝盖也软了,看起来像要跪下去,嘴里还在喃喃小声说话:“张大人,您什么时候把大炮出库的条子批了,我就什么时候走。”
张督监想搀扶,低头看到郡王殿下的素白的衣服底下都渗出血来,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官场多年,虽然转的慢了点,但是不傻,知道此时就算是禀告了皇上,皇上也得同意把红夷大炮发出去;而且万一毓王不同意,他夹在两个皇子中间也难做人。
当然了,他更怕病秧子翼西郡王真死在军备所,到时候他不支持西征,抗旨不遵,气死皇子的罪名可就落实了。
想到此处,他马上当胸扶住了翼西郡王,正色道:“王爷哪里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军备所,就是为大楚抵御外敌提供军备的;况且殿下千金之子,有恙在身尚且亲自带兵西征,我作为臣子,更应尽忠职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挺识相,翼西郡王眼里光芒微微一闪,好像腰比刚才有劲了一点,双手扶着张督监的双臂道:“既如此,我正好亲兵车马在此,还可以搭把手帮忙装卸”。
不自己装怎么行,万一子母铳的炮弹给的不够呢?翼西郡王的母家世代经商,他和母亲娘家关系走的更近一些,尤其会精打细算。
许康轶虽然体质稍弱,不过总归年轻,且许康瀚让其不许耽搁,他连夜整装,带着大炮、炮弹、家兵、护送的车队以及贴身侍奉的人,趁着天还没亮就出了城。
朝夕白帝彩云间,昔贬安西路八千。
太原也在京城到黄门关的路上,许康轶侧身倚在车厢里——总躺着人也受不了,到了山西之后,他身上的伤已经见好。他着素色锦衣,单手拎着茶杯,眼珠在微微挑起的凤眼里转了两下,问道:“这里与武威将军黄中原的中军有多远?”
骑马随行车外的家将元捷马上回答道:“此处过去路况却好,就是稍微远了些,马车要两个时辰。”
“将红夷大炮和军车留下,陈恒月、陈罪月、相昀都留下看着车队,元捷和我走一趟中原驻军。”许康轶微微摇了摇头,十万大军,按兵不动持军观望,实在是固步自封的可以,如果再一毛不拔,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他思及至此,对元捷说道:“皇恩晃荡,竟然将这样的废物也载覆朝中,不拿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可是,王爷,”元捷是许康轶贴身的随从和家将,和许康轶年龄相仿,跟随多年了,劝道:“泽亲王让我们早日赶到黄门关,万一差一日抵挡不住…”
许康轶眼珠一转想了想,就算是沦陷了好像也有补救的办法,他凤眼一挑,说不出的冷峻,道:“抵挡不住就说明安西凌家军气数尽了。”
许康轶到了中原驻军如法炮制,又在武威将军处“奉旨”拿了两万匹军马。
反正已经心里恨毒了他,拿一万和两万好像区别不大。
第8章 艰苦周旋
京城一地鸡毛,西域边疆则血腥十里,炮火纷飞,一片焦土。
用兵之道,讲究的是以正合,以奇胜。但是被说书人和坊间更津津乐道的是以奇胜,毕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更符合人们的猎奇心理。
其实真到了战场上,更多的是以正合,换一句话,兵士越打越少,火器弹药跟不上,名将本事再大,也做不出没有米的饭来。
看古书演义,仿佛名将都能“杀个七进七出”、“入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其实不尽然,真在战场上双方杀红了眼,战场上火炮暗器横飞全不长眼睛,再加上名将的目标大,死伤的概率也和士兵差不多,随时能去见阎王。
死了的,成了永定河边骨,能踏着万千鲜血活下来的,史书上才有那么一两笔。所以一般大将全能坐镇中军,既能纵观全局,安全也有保障,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凌安之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成为名将,不过他的独特癖好就是在两军阵中砍杀冲锋在前,凌霄和凌云劝了他多次让他镇守中军,他也毫不在意。
凌安之初出茅庐,但是诡计多端,腹黑狡诈;凌云老成持重,总揽军务多年,经验丰富。哥两个夙兴夜寐,枕戈达旦,昼夜推演进攻防守偷袭布阵的方向,和回纥骑兵周旋。
十一月十五,凌安之攻其不备,拔回纥先锋。
十一月二十,用和谈为名拖时间,回纥特别实在的认真谈判,竟然真的拖了五天。
十一月二十六,大楚骑兵第一次和回纥骑兵正面对决,双方死伤惨重,凌安之且战且退,退守饮马镇。
大战刚过的二十六日晚,刚到申时,但是天已经大黑了,今日力战一天,双方都疲惫撤兵。
凌云少帅固守黄门关内,弓箭火炮提供空中防护,饮马镇的大营内,凌安之斜靠在军案前,一边盯着沙盘一边吩咐身边的传令兵,他还没从沙场的气氛中走出来,脊梁肩膀绷的笔直,浑身杀气腾腾的发号施令:
“李进忠、方文杰今晚组成骑兵、步兵两队,轮流巡营,防止回纥偷袭;雁南飞清点一下损害士兵、战马、战车各多少,军中医药不足,要省着点用;凌霄从凌凌河军营带兵五千,三更天和我汇合,今晚看能不能来一个偷袭。”
一个传令兵飞速的重复了一遍没有出入,直接飞身出了大营。
“将军,”凌安之正在凝神细想今晚偷袭的细节,把方方面面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在脑中过了千万遍,传令兵突然进来发声吓了他一跳,举手示意一下,让传令兵禀告。
传令兵挤眉弄眼:“将军,少帅让我来的,说关内来了一位姓梅的姑娘,直接说要见你。”
在黄门关从军五年从没在军中见过女人,这凌安之将军可是不同凡响,全是姑娘来主动找他的,真是桃花朵朵开。
“梅姐姐!”凌安之声音里透露出喜悦,瞬间抬头时刚才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就不见了:“我不方便离开阵前,快请梅姐姐到饮马镇的后方。”
凌安之一跃而起,心里算了算时间,三更出兵,还有三个多时辰,足以和梅姐姐一聚了。
和看到付商不同,凌安之一见到梅绛雪就喜笑颜开,直接当帐中的凌云少帅和传令兵不存在,带着一股子塞外的寒气,一个箭步扑上去拉住了姑娘的袖子,一叠声的问:“他们说姐姐是来给军中送药材?前线正在战中,多危险啊?此地苦寒,你穿的可够多?你怎么从江南过来的,家中同意吗?”
凌云少帅和传令兵有点尴尬,突然感觉自己非常多余。
梅绛雪倒是落落大方,似乎对这种亲昵习惯了,抬起冰凉的玉手抚了抚凌安之的头发,仿佛在抚摸个什么小动物,抿嘴笑道:“都当将军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撒娇?”
凌安之终于想起帐中还有凌云和传令兵两个活物,有意让他们胡乱揣测,又感觉这样对梅姐姐名声有损,还是解释了几句道:“梅绛雪是我在江南认识的,是我恩师宁森宁林先生好友的女儿,下江南学艺那些年我们经常相聚。”
梅姐姐说是姐姐,不过也只比凌安之大一点,典雅端庄,带着江南女子的秀气沉稳,一看就是大家之女;父亲是江南最大的药材商,经常为安西驻军提供药材,这一次适逢梅绛雪亲自往军中送药,顺路探视一次凌安之。
正好今日战后凌安之还没有见到凌云少帅,趁着介绍梅绛雪和给姐姐按照茶水的空档,把阵前的事宜向凌云禀报了一下。
梅绛雪知道军务繁忙,饮必了热茶就换上男装,带着随行的亲随,今天战后受伤士兵众多,暂时去伤病所帮助医治伤兵去了。
十一月三十,回纥骑兵猛冲饮马镇,凌安之放弃饮马镇退守凌凌河。
腊月初七,回纥骑兵冲击凌凌河军营,凌安之和凌霄带着剩下的骑兵继续周旋。
腊月十五,一万骑兵基本损失殆尽,凌安之和凌霄退守黄门关城内,黄门关守将方文杰战死。
腊月十六,回纥骑兵更加疯狂,全力攻城,黄门关全力应敌,回纥骑兵损失惨重,无奈撤退重整队伍。
腊月十六日晚,趁着月黑风高,凌安之命令三军将士往城墙上狂浇凌凌河上引来的水,当晚气温极低,滴水成冰,等到十七日天亮时,黄门关和这一片的长城、烽火台已经全都冻成了大冰块,别说攻城,滑的连个搭把手的地方都没有,回纥骑兵大怒,但是也无计可施。
腊月二十五,临近春节,凌安之已经带人和回纥主力周旋了一个多月,士兵基本人人带伤,回纥骑兵联合了楼兰骑兵,搬出了楼兰国特制的攻城战车,开始凭借战车冲击,搭建云梯攻城,黄门关上的所有将领全在城墙上亲自参战。
提督凌云看到了回纥骑兵新请出来的战车云梯,先也是心惊害怕,黄门关固守所凭借的仅是城墙,战车直接撞击城门,已经看到了云梯直接将这些不要命的狂犬一样的回纥狗送到城墙上来,这城墙还怎么守?
不过他将门之后,心下只忐忑了一会就克服恐惧激出了浑身的血性来,大不了以命相搏以身许国,他豹子一样的眼光闪出锐利的刀锋来,扫过正在城墙上浴血拼杀的弟兄们,爆喝一声就冲向了潮水一样顺着云梯爬上城墙的回纥士兵,挥舞着三尖两刃刀一刀一个开始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