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于是又问:“既然如此,关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夏修言谏言:“臣在北地驻兵多年,不通朝中政务。但若是寻常贪腐便罢了,如果牵扯到外敌,臣以为还需慎重。”
宣德帝点一点头:“既然如此,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刑部协同重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章永获罪之后,羽林军统帅韦镒是左相一手扶持。如今章永案被翻出来,韦镒首当其冲牵涉其中,下朝之后,左右传言左相离开宫门时,脸色铁青,步履如飞。
朝中风云已起,势力的天平开始发生微妙的倾斜,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哪?是从吴朋入狱开始?还是从定北侯回京开始?
不知怎么回事,秋欣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忙碌起来,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无所事事。市井日子十分太平,原舟忙里偷闲来看她一回,自打上回落水后,二人似乎已经许久不见。这回碰面,只见他眼下青黑,神色倦怠,像是已有几日没有好睡。
“司天监忙成这样?”
原舟摇摇头:“近来朝中事多,想来你也听到一些风声。圣上这两年有拟定东宫的意思,师父要我提醒你,若是得圣上传召,切记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去。”
“老师觉得圣上会找我去算命数?”
“圣上笃信鬼神,若当真找你去,虽不一定当真听你相卦,但无论你说什么,于你都是一桩麻烦。”
这种有关东宫的辛密原是不应当对外透露的,秋欣然看他一眼:“这话对我说过一次也就算了,千万别同其他人提起。”
原舟闻言笑了一下:“这我自然知道。”他有些感慨似的:“当年还在宫里的时候,这话总是我对你说,没想到有一天倒是你反过来提醒我。”
“我看你就是自己憋不住话,才跑来这儿说给我听。”秋欣然替他倒一杯水, “师父师伯总觉得你比我老实,其实你都是心里憋着坏,就想我带你干点什么出格的事。”
原舟失笑:“这可冤枉,论出格我拍马也及不上你,就说七年前定北侯那一次……”他话说一半自觉失言,倒是秋欣然不以为意。原舟打量着她的神色,还是禁不住好奇道:“当年你跟师父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那时候也就算了,现在你同侯爷解释一下,未必不能解了这个过节。”
秋欣然摇头:“他少年时被带到长安,宫里人当面称他一声世子,心里都清楚他来这儿是怎么回事。他性情内敛,心思又重,那几年对他来说不是一段好回忆,要是再知道琓州之困时,圣上曾对他起过杀心……”
原舟一惊:“你怕他与圣上反目,生了反心?”以夏修言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倒确实不是全无可能,他想到这一节,心中也有些惴惴:“可你不说,他就察觉不到了吗?”
“圣上对他不是没有一点舅侄的情分,当年那种情况,若下定决心要除去他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敢算那一卦,也是赌圣上对他的还有几分犹豫在。”秋欣然垂着眼,“此事系于我一人身上最好,免得再旁生什么枝节。”
她说完这句,二人半晌无话。秋欣然平日里看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种时候却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沉静来。原舟打量着她,最后面色古怪地憋出一句:“你连这话都敢说,还敢说我议论东宫?”
议论圣上确实比议论东宫的罪名大得多,秋欣然不禁失笑:“那你说说东宫吧,免得只有我落了个话柄在你手里。”
“东宫……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原舟皱着眉在心里转了一圈念头,“你猜是谁?”
“论出身,自然是三皇子和六皇子最有资格,但恐怕朝中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呼声也不小。”
原舟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推测:“自从定北侯回京,圣上对他荣宠有加似乎已经胜过左相,我看应当也有借势打压淑妃母家势力的考虑在里头。”
两相制衡,帝王之术,无论何人入了局中,皆为棋子。秋欣然望着正东边看不见的皇城,感叹一般低声道:“左相不是只会被动挨打的人,他应当很快就该做些什么了。”
原舟走后,秋欣然心中总有些不安,近午驱车去了芳池园。前几日还是笙歌鼎沸的清雅宅院,大门上已经被贴上封条。每个路过此处的人都忍不住朝着里头多看一眼,似乎想透过砖墙的缝隙窥伺到白墙后的秘密。
秋欣然方下车就瞧见正门口站了个红衣的身影有些眼熟,正想着就见那人转过身来,远远的也一眼看见了她,皱着眉似乎正在心中回忆二人在哪儿见过。秋欣然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等走到近前又停住了上下打量她两眼,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性子同高旸真是天差地别,秋欣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好脾气地回答道:“不久前在定北侯所住的官邸确实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她这样说,高玥立即就想了起来,那一回她拿鞭子甩人,差一点伤着了站在一旁的一个女道士,叫哥哥罚了在府里闭门思过,也是今日方才解了门禁。想到这儿,不由悻悻:“上回不好意思,我那一鞭不是冲你去的。”
秋欣然没想到她会主动道歉,可见不是个坏心眼的姑娘,心中对她倒是有些改观:“高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儿?”
说到这个,高玥脸色有些不自然,别别扭扭地回答道:“我第一回 来长安,前几日又在家闭门思过,今天出来逛逛。”秋欣然看一眼她身后芳池园的牌匾心中了然:“高姑娘上回那一鞭是冲着兰蕙姑娘去的?”
高玥瞪她一眼,有些恼羞成怒:“你——”
“若不嫌弃,我替姑娘算一卦吧。”
等坐到芳池园对面的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时,高玥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地跟着眼前的人来了这儿。只见对面的人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桌面上,同她示意:“姑娘想问什么?”
高玥盯着桌上的铜钱,颇为纠结地咬了下指甲,将信将疑:“你算得准吗?”
秋欣然想了想,诚实道:“替自己算不大准,替别人算就准一点。”
高玥没见过有人这么做生意的,但想了想还是说:“那你——算算那女人能不能平安回来吧。”
“那女人是谁?”秋欣然明知故问。
红衣女子瞪她一眼,憋着口气,二人静对半刻,才听她压低了声音投降一般回答道:“兰蕙!成了吧?”
秋欣然抿嘴一笑,解释道:“姑娘见谅,问卦须得诚心,要将所问之事详尽说来,卦象才能出得准。”
高玥撇撇嘴,也不知信了没有,只见对面的人将硬币在桌上抛了几抛,手中也不知掐算什么。百无聊赖之际,她转头看了附近一圈,忽然目光落在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影上。
正是春日,他穿得严严实实,身后跟了两个随从,兜帽下只露出半张脸,只看得清对方留着两撇小胡子。高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身后的随从注意到角落里窥探的目光,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她才猛地低下头,将脸埋到杯子里。
秋欣然见她忽然间举止反常,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刚动了下脖子,却叫她突然间按住了手:“别回头。”高玥压低了声音出声警告。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上来的三人,戴着兜帽的小胡子转身进了一间包间,跟着他上来的两个随从一个跟着他进了屋子,另一个则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坐到了距离那间雅室最近的一张茶桌旁。
“那三个是迖越人,”高玥小声同她说,“戴兜帽进了包间的是齐克丹的谋士亚述。”
“你没看错?”
“烧成灰我也认得他。”红衣女子咬牙道。
第60章 宜解卦 “别想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
齐克丹自从离开王庭, 就带着残部销声匿迹。现如今亚述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说明齐克丹也到了长安?迖越虽已献降,但齐克丹依旧是大历的心腹大患, 若他有朝一日重回王庭夺回王位, 恐怕西北边境又要战火重燃。
高玥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即便说:“我要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侯爷。”
“你一去一回, 他们不一定一直在这儿。”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就这么走了。” 高玥神色间有些焦躁, 忽然抬头朝她看了过来。秋欣然不等她开口,立即道, “别想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
高玥怒其不争:“在琓州最难那几年,迖越人要是打进来了, 最最寻常的妇孺也要拿着砍刀出城迎战。你活在太平盛世, 大敌当前就能这样苟且偷生吗?”她从小在边塞长大,所受的教诲耳濡目染的环境与从未在边塞生活过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秋欣然叹一口气:“虽有心相帮,但留我在这儿盯梢,恐露了马脚反倒坏了姑娘的大事。”
高玥叫她气得说不出话, 过一会儿退一步道:“那我留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替我去侯府送个口信,这总可以?”
这倒是不难,秋欣然想一想点点头:“我只能保证这么多。”
高玥面色稍霁, 生怕她反悔, 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令牌给她:“这是我哥哥给我的牌子, 你到了官邸将这个给他们,他们就知道了。”
秋欣然接过牌子一看,发现是高旸的手令。她将令牌随身放好, 又听高玥嘱咐:“这酒楼后的马厩里有匹枣红色的小马是我骑来的,你从楼梯下去绕到后院,骑上它走小路去官邸,快去快回。”
秋欣然无法,依言起身,悄悄沿着楼梯绕到了酒楼后。楼梯后的杂间旁有间隐蔽的小室,不等她绕到后院,就瞧见马厩旁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是杂役打扮,但一双眼睛只盯着四周,倒像是在放风。
秋欣然心中一阵警觉,折过身打算从正门出去。可这时,楼上又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隐隐露出一角衣袍像是方才上楼的那几个迖越人所穿的衣服。秋欣然心中一紧,怕惊动旁人,慌乱之中,发现楼梯下的杂物房门未栓上,于是反身钻到了那里头。
她进去后才发现这地方是个酒窖,里头地方不大,地上摆满了酒坛,刚好能叫一个人站在里面。这杂物房连着隔壁的小室,隐隐能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这些迖越人大约担心出现在大的酒楼茶馆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普通酒楼。可是这种酒楼往往地方不大,装潢也较为简陋。她凑近了附耳上去,听见几句生硬的汉话,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几人上楼应当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防有人跟踪,等进了二楼的包厢又偷偷绕到一楼隔壁的小室里,难怪后边的马厩有人望风,也不知他们今日来见的是谁,要这样小心翼翼。
高玥此时还在二楼,应当对底下的事情还毫不知情,自己倒被困在了这儿进退两难,想到此处秋欣然苦笑一声,只好先躲在这杂间里,看看外头的局势。
亚述领着手下走进屋子,一开门就见里头一张简陋的小桌,桌旁坐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是左相吴广达。对方看见他来,不曾起身,只等他落座,才开口道:“你知道若在长安叫人碰见,会给彼此造成多大的麻烦?”他神色不耐,似乎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待。亚述假装看不懂他的冷淡:“我王听说大人最近碰上一些麻烦,命我特来相帮。”
“我们的合作早在七年前就结束了。”
“正因上一次合作愉快,我与大人或许还能再通力合作一回。”
吴广达沉吟一阵,过了许久才问:“齐克丹想要什么?”
谈话至此终于切入正题,亚述也不遮遮掩掩,开门见山:“我王希望回到王庭,重新夺回属于他的土地。”
“这不可能,”男人沉声道,“西北现在是夏修言的地盘,昌武军这几年的扩充已经超过了夏弘英在时的规模,并且现在西北边塞十三州以琓州为中心联合,建立起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防,这一点你们想必更有体会。”
亚述谦卑道:“大人误会了,我王并非想要回到王庭觊觎大历的州城。他年事已高,不过想要回到家乡而已。”
吴广达冷笑一声:“七年前我许诺将琓州的布防图卖给你们,以靠着和谈在朝中换取了今日的地位。可如今,齐克丹想回王庭,他要用什么来跟我交换?”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活着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亚述对他这番质问似乎早有准备,缓缓道,“您不可能还没有发现吧,您现在腹背受敌,这样下去,您很快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到时再想反击恐怕为时已晚。”
吴广达冷哼一声:“狼崽子回来报仇了,但长安不是边塞,不是可以让他撒野的地方。”
亚述呵呵笑起来:“大人并没有和他交手过,只有我们才知道这头曾经的幼狼有多么凶悍,他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只要是他盯上的敌人,如果不咬断对方的喉咙,他是绝不会松口的。”
对面沉默许久,像在考虑他的提议。很久以后,中年男子才开口道:“我可以帮齐克丹重回王庭,只要夏修言死。”
亚述一手放在胸前低下头冲他行礼:“这也是我们的心愿。”
二人在屋中谋划一阵,等吴广达从屋里离开,亚述身旁高大的手下愤懑道:“汉人太过狡诈!翻脸不认人,我看他压根不打算和我们诚心合作!”
亚述冷笑一声:“他将我们当做杀人的刀,我们也可以选择只将他当做过河的桥。”
“这是什么意思?”
亚述摇摇头:“这儿不太安全,还是回去再说。”他门从屋里出去,经过隔壁的杂物房时,亚述低头瞥了眼门上的把手,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的手下有些奇怪,不由出声问了句:“大人?”
对方垂眼思索一阵,又摇摇头,继续往后院走去。
秋欣然蹲在酒坛子后头,捏着手上的几枚铜钱在地上推来推去,方才屋里的话她听得不全,只听见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等确定隔壁的人走了,她捶捶蹲得发麻的腿站起身,悄悄拉开一道门缝。外头空无一人,她朝外边张望两眼,这才从杂物房里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把手,正要转身,忽然身后有人握着一块湿布捂住了她的口鼻。顿时鼻腔内吸入一阵刺鼻的气味,紧接着秋欣然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很快失去了意识。
原舟下午在司天监当值,忽然有人领着定北侯的牌子急急传他出去。他同定北侯实在没什么交情,想破头也想不出夏修言这时派人找他能有什么事。但见对方面色焦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只能匆匆忙忙跟着他上了马车一路出宫。
原舟坐在马车上,等出了宫门,才发现竟不是往夏修言如今住的官邸去的,他一头雾水,只看着马车在城中七拐八弯,最后竟在离芳池园不远处的一间酒楼门外停了下来。随后一下马车,就立即被人带到了二楼的包间,进门果然看见夏修言坐在桌前。原舟忙要弯腰见礼,不想对方摆摆手,神色冷淡地打断了他这些繁文缛节,抬手同他指了下眼前的小桌:“你看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原舟上前一步,发现桌上摆着几枚铜钱,不明所以:“这是?”他不由抬头看过来,才发现眼前的人神色间似有几分心浮气躁。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手中捏着两个铜钱:“实不相瞒,令师姐失踪了,且极有可能是叫迖越人绑去的。”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对方按捺着性子,又解释一句:“据我府上的人说,这酒楼今日有齐克丹的手下出现,正巧令师姐也在此处,便准备来府上报信。但过后不久就失去的踪影,恐怕此时已经落在了迖越人手里。”
原舟大惊失色:“他们会把我师姐带到哪儿去?”
“目前没什么线索,但在一间杂物房里发现了这个。” 夏修言摊开手,将桌上的铜钱朝他示意,“虽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留下,但勉强算是个线索。我不懂六爻,才请押宿过来一看。”
原舟心中焦虑不安,惦记着秋欣然的安危,虽还有满肚子的疑问,此时也只能强忍焦急去看桌上的铜钱:“侯爷确定找到这几枚铜钱的时候就是这么摆的,一点也没动过?”
“没有。”
桌上摆着十二枚铜钱,或正或反,摆得整整齐齐,叫人看了不明就里。原舟看了一眼:“这是个乾卦,乾为天,算是个吉卦。”
夏修言皱眉:“什么意思?”
原舟也不明白,他又仔细端详了这卦象许久,实在想不通,秋欣然留了这么个卦象难道是说她一切平安,不必担心?总不能是她自己跟着走的吧?
夏修言于此道不精,见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没有出声打扰。他从屋子里退出来。高旸正急急过来,手上拿着一张字条递给他,面色肃然:“刚有人送去官邸。”
夏修言接过一看,上头寥寥数语,赵戎也从一旁过来:“上头说了什么?”
“亚述将她当做高玥绑了,应当是因为看见你给她的令牌。”夏修言冷着脸将那纸条随手递给他,赵戎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若要带高玥回去,天黑前去城郊山神庙。
“送纸条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