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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桥正被这次最新接到的空袭讯号拖至不可开交,参谋办公楼连着两天都召紧急会议,下属的方案再次看过,淡说了句:“再回去改,轰炸交叉区域都没交代清楚,这就是你一天的战果?”那人在他眼皮下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是!”而后被他叫住,  “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改了,一起开会解决吧。”
    藤原桥用热毛巾揩把脸,毛巾被粗糙的胡渣勾了线,他随手挂好便拿了一卷地图去大桌。下午在作战办公室与几个班长和课长一同确认应急措施,也许刚从同伦医局下了班要回家吃饭的李医师骑着自行车,还能瞧见桥对面清空的道路,一排运输车装满日兵,尾后正连着重型坦克装甲。
    今日天气暖和,清晨阳光便晒得人暖融融。
    黄昏时也依旧有病人逗留,常安和护士找了一圈36床的病人,还是在住院楼外小院里的木椅上发现那小男孩在逗猫,是长期生活在医院,活泼灵巧的那狸猫儿,有人喂食。护士喊他回床还搁在膝头依依不舍。
    常安说算了,就是常规检查,她从口袋里摸出听诊器蹲下:“猫你抱着吧,我来听下心跳好不好?”小男孩乐呵呵笑,护士就问他今日胃口、排尿、服药。
    “你的病要早睡觉,听你妈妈说最近晚上还总乱跑,是不是又藏着偷偷吃硬糖,你这样伤口会疼。”
    36号闪烁其词,忽然伸手指向她身后:“医生姐姐,门外有个叔叔在看你。”
    常安见他用老招不为所动:“你耍我好几次,自己都不记得了?”
    做了母亲的护士见状,拉着小嗓传授为母知识:“常医生啊,小孩子都要哄的,你跟他认真讲呀他不会懂。”说罢带他走远,那小手仍顽固:“是真的,真的有个叔叔在看你——”
    常安这才站起身收听诊器,顺便转过身看门外。猫儿从她身后跳远,毛尾扫过鞋面,刺激得她一哆嗦,没动。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有幻觉。缓缓迈了几步脚,又停下。
    大门之外,藤原桥就静静地等着她,看着她。黄昏下黑色的衣角被风卷起,混着街道旁梧桐树叶沙沙的响声,在穿梭的人流里站定,他周身都是光圈。
    这画面真像梦,一瞬间就要地老天荒了。
    却又不是梦,梦是凝固易碎,眼前的人却步履沉稳地朝她靠近走来。思绪混乱中忽的记起自己今日手术时未接到的那叁通电话,对方是他?
    藤原桥今日不忙。
    警备工作告一段落他便马不停蹄赶来,可找不见她人。她在手术,天黑之前能看见她,真是庆幸。面对他步步走来时脸上所挂的连绵笑意,常安从心底开始发酸。待他停下,常安望着他少年般发亮的眸子,已然眼角发红,“你……”
    藤原桥在未见她之前,还在心里预言好几遍开场白,此刻见她就要哭,心里发痒,开场词也丢开不管了,忍着没吻上去抱上去,指腹轻轻贴住她发烫的眼角,“安安……”他摩挲她眼睑下的那颗泪痣,喟叹:“安安啊……”从武汉到上海,也算是踏过山河,为寻红袖。他笑了,自嘲,几乎每一次煽情都是为她最多。
    距离越来越近,只差要额头贴额头。大本钟敲响,两人才如梦初醒。她还穿着医生袍,在行过的病人护士探究的神情下恢复一点距离,脸微红:“你再等我会儿,我去收拾下班——再聊。”她为自己的失身有些难堪。
    “好,我等你。”他到比她沉静,自然,因每次都是他搞突袭。藤原笑着远望她中途回过头看他,又走进旁边的门诊楼。
    办公室只她一人,常安感觉周身发烫,效果如猛喝叁杯热开水,她换衣服时颇心不在焉瞟着窗外,真是开春开花的时节。
    同伦医局在霞飞路,常安看了看天空,旁边走着他,两人如老朋友温柔平和地重逢,并行在这市中心极其繁华熙攘的商业大道。吵闹的街市间,谁都没有先开口,有黄包车夫拉客疾奔而来,藤原桥敏捷地伸手把她搂回,叹了气:“为何不说话,我一直在找你。”
    好不容易找到的。
    常安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或者她想说的太多:“没想到你真的调任来上海,怎么这样凑巧。”
    “不是凑巧,是我要来,想方设法啊……”他意味深长,语气竟带着可怜。
    常安心一动,又酸又闷,“你来上海多久?”他咳嗽了声,嗓子发痒:“比你晚上半年,春节前后我来的。”
    他又咳,悄悄看她,常安无奈笑了声:“烟瘾犯了?抽吧,我不介意。”他拿瑞士打火机点燃,常安“喂”了声:“我带你去看船。”
    他笑,她也笑。两人坐上末班电车,去到静安湖边,路上掠过窗外的风景,他们聊起自己的生活,只是没多年前日本电车上那样潇洒的心境:“最近有飞机袭扰是真的,大概就这两天,你要小心。”
    常安挑眉,淡淡:“是么。”
    气氛好很多,他还是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有警报响你就躲,别傻傻抱住病人不放,轰炸可能范围也包括这里。”尽管很低就是了。
    常安心里不这么想,点点头:“知道了。”
    他的工作她也不好聊,只好问:“你如今住在哪?”
    他忽然开玩笑:“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常安:“……”
    他笑,把玩烟盒,正经回答了:“在军营宿舍。你呢?”
    常安转头看风景:“你能找到我,不是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还问这个作甚?”
    他稳中带一丝痞气:“我想听你说。”
    常安真低估他本领,“上海不大不小挤进这么多人,你也能把我捞出来,真是越来越厉害。”想想自己行为举止前后充满矛盾,也不好意思再说他。“我住在舞蹈室,其实也蛮奇怪——”
    他看住她的脸,“怎么说?”
    “是医生却住在舞蹈室,老板娘人很年轻漂亮,很会跳舞,生意却不好。”
    他笑,“奇怪的事多了,你这个暂且不算。”到站,两人下车。湖风自左而来,她发式半挽,垂落过肩的发被吹起,露出一段雪白袖长的脖颈。
    “头发长了不少。”常安闻声望去看他,“你们军人是一直要保持,这种发型?”在中国,国军官兵都要长许多。他哼几声:“新兵入伍第一便是剃头,过长便要挨打。”他抬手抹了把头,类似胡渣刺痒,“长点也无碍,习惯了。”
    常安笑望他:“比起抹发油,还是这样合适。”她从学生时代起,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地方,便是不喜欢男性涂抹发油,只觉得油腻腻地不甚清爽,她看着难受,偏那时起便时兴,正如女子多半烫发。
    扶上白色铁栏杆,蓝天白云间真有一两艘木船在湖面,另有一艘挂有叁个布帆,有青叶落在他肩上,常安帮他摘去时,飘来他的声音:“你留在上海,是不是在等我?”他看向遥远的湖面和驶向对岸的帆船。
    这就是常安自己矛盾的地方,“是也不是。”  她不是没有期望,既希望他来,也不希望他来,“你也清楚,我还在红十字,医疗队没走,我便也没走。”
    她实话实说,“你平安无事出现,我倒是蛮高兴。”藤原桥忽然上前捧住她的脸,喃喃道:“不重要了,我找到你了。”为何留在这里,也许她说不出一个准确答案,就像他所做的一切,就不能用水平秤去衡量该不该。
    他在她额头落在一吻,常安眨了眼还未反应,他的脸就在眼前放大,他闭眼吮住她的唇。
    冷冽混着尼古丁,全是他的气息。她没有拒绝,是因为拒绝不了。在这样的街头湖边,借着夜幕,久别重逢的深吻,足以让她热泪盈眶。她闭上了眼。
    藤原桥的世界在这两手之间,便安静了。
    刚开始力度不大,但感觉不够,就使劲缠着她,作弄到呼吸困难,被她气喘吁吁地推开,“我喘不过气了……”他食髓知味口干舌燥,却也没再勉强,最后亲了下她的唇和脸颊作为结束。
    常安缓了缓气,平静后天色也黑了,她说:“宋定?”
    藤原桥下意识:“嗯?”
    没曾想她抿抿唇说:“以后我都叫你藤原桥。”
    藤原桥静静望着她,眼中有星夜灯火:“为何?”
    “毕竟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善于接受真相。”她微笑,风吹散她的发,真美。
    藤原桥感觉神奇,他没见过像常安这样的女人,说这样的话,“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眼睛很亮,“我们有很长时间,不是吗?”
    而常安规避了他口中的未来,“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上海。”藤原桥兀自摇了头:“我不会放你走,抓也要抓来,就锁在我眼前,哪儿也不许去。”
    方才的温存与甜蜜转为现实中的较劲,常安不服他的蛮横与霸道:  “可是你关不住我。”他没再争论,恢复了温柔神色牵她的手,“天黑了,送你回家。”他打了电话叫车,不知他所在军营驻扎在何处,他主动说在虹口区。
    常安:“有点远?你先回,我自己可以,”话未说完被他拉住上了车:“这些不用你担心。”路上话不多,他对宵禁又嘱咐了几句,“我帮你弄了份文件,以后出入会方便许多,有麻烦也可应急。”
    她道:“我用不上。”杭州时他便硬塞给她一份,签署盖章便是一些日特机关。
    “名头不好听了点而已,保管用得上,还很好用。”他揉了把她的发顶,意有所指:“上海华界关卡太多了。”说罢在她低声耳边附了句:“你不知自己容易惹人犯罪?”热气呼来,她视线转向窗外,耳廓便红了,车外风景转成一道弧。后他送她至舞蹈室门口,递给她一张纸条,“办公室电话。”常安瞧了瞧,想起那串编码:“48205,是什么意思?”
    这一直牵扯承载着她思绪的编码,若他回答,也算对这一年半载的悬而未决有个交代,是为有始有终。
    “那是我在陆军大学上学时的学号。”这真是特别的,“它跟者我在陆大叁年,那时你也在日本,其实我们就在一处。”
    他看着常安吃惊变换的神色,他碰了碰她微凉的脸,微笑:“想知道?慢慢来,我都告诉你。”指间轻柔辗转,他的呼吸暖热,“我说过,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常安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拉住他的手腕,没多久她说:“再见。”随后放开了手里的温度,过马路。
    藤原等她消失,才独独走过街角,穿过幽深的巷口,有辆军吉普蛰伏他上了车发动,回到军营换好军服,便去军事部署地做前线视察,而后看送来的敌报,忙碌中抽烟放松脖子,看步兵换岗,有时而远时而近的军歌飘来,烟雾中,他眉眼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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