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只剩两人,医生们边弄边聊:“你不怕?”
常安露在外的眉眼冷然:“习惯就好。”
他“唔”声,“听说你做过战地医生?是真的?”
常安点头。
冰冷的医用器械不时碰撞,十几分钟后手术结束,外头人声渐歇。
常安先去推开门,由科长亲自把病患推出手术室。不大的走廊歇着附近跑来躲难的大人孩子,都憋着没吭声,此时静静盯着他们,眼珠子都凝住了,估摸是吓得。
好在没一会儿警报便解除,短短半小时,据说有飞机在军用机场盘旋,日军放了高射炮来打,天炸开了黑花,响声极大。再怎样她就不知,都是听这些跑进的人在议论。
实际上日军没伤亡,飞机也只是草草叁架,高射炮一打就跑,高层有人说是虚惊一场,自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摸清敌方想干什么是有必要的,也许这只是他们的热身,还有后续动作,警惕没错。藤原桥刚上任,有些事不能急匆匆插手平白惹人非议,但能趁此机会调整了在他看来很有问题的战略布防,那叁架飞机,帮了他的忙。
天黑之后护士喊她接电话,她刚吃过晚饭在食堂端着茶,这几日总是出神,爱一个人发呆。她不能控制地在想一些事,关于他的,五日来也没有答案。接起电话筒来的是女声,她明显松了口气。王玥没察觉,顾着自己委屈,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发生什么事?”王玥难得打电话来医院,这姑娘日常从不打扰她工作。
她委屈得要哭:“我今日进防空洞被人挤得要命,摔了一跤不说,现在发现胳膊疼得很,想你回来了也能帮我看看,加上八点后就停电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她说的画面又冷又饿又孤单,常安真有点心疼。
王玥爱亲近她,总拉她一块吃饭,教她跳舞,就像她妹妹,常安太久没家人,对王玥给自己的好和关心,是很感激的,也很想珍惜。于是常安软了语气:“那我收拾下班,回来陪你好吗?”
“嗯。”王玥重重答应,“那我等你……”
常安还提醒她:“把油灯先找出来备用。”
挂断后跟值班处交代有事要先回,那老主任见她一年轻姑娘,还把手电筒借她,叫路上当心。常安没有顺路的同事,无法结伴回家,这里不是繁华租界,天黑后还在路上的单身女性处境十分危险。她有些懊恼,若是忙到天黑,该留在值班室睡。回到办公室,她想了想,找到手边的包翻开,内袋里是她的记事本,里面夹了那串电话。
他的办公室。
想了想又觉不妥,进退维谷间,男医生又说有她电话,属于他的声音传入耳膜,好似过电般流入心脏, “你还在医院?”他问道。
常安下意识嗯了声,不再说话,却被他一举猜中:“要回舞蹈室吗?我去医院接你。”精确到常安都怀疑身边长了他的眼睛,“你不会监视我?”
却换来他的笑,笑声朗朗:“没有,放心。这么说,我猜对了。那你等我——我开车来接你。”那边有动静,木抽屉合上的声,常安想他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喊住他:“别了,太远。”
他没再说话,常安也静静等着,片刻后坚定两字:“等我。”便挂断了电话。
常安好恍惚,视线怔怔落眼前墙上的电话。
藤原桥套了深色大衣,拿上帽子和公文包去了大楼前的停车场,路上遇到斋藤,被他拦住阴阳怪气说了几句,大约是不服他最近的手段。藤原桥就笑,一个劲的装听不懂,满嘴搪塞,斋藤没想过他来这么一套,见他扮猪吃虎自己有气无处泄,只好跺跺脚走了。
官场嘛,总是纵横捭阖的,藤原桥自认怎样周全也不能谁都满意,保全大多数人组成的中坚力量,像对斋藤这种该得罪就不必客气。
王玥用的是公用电话,常安回家步行白日只需十五分钟,但现在她要等人,却也没办法再联系王玥告知,因此有些焦急,坐立不安。半小时不到,她被大门外连续的车喇叭声叫出。他真是开的车来,军用吉普,牌号贴有太阳旗。
藤原桥从车窗露出那张脸时,常安还有些不知所措,听他说“上车”。一上车便递来一个文件袋:“收好,以后过检查拿它,士兵就不会随便碰你了。”望望她,眼睛黑亮,“也不会翻你的包和行李。”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可真聪明——”被夸的人刚想笑,没料到她话没说完:“公车还私用,不是刚新官上任,不怕别人说你?”藤原桥上扬嘴角,放松呼气:“用个车,还没人敢说我。”
她不再说,他就安静开车,又是一阵子沉默,眼看就要到了,常安捏得那姜黄色的纸袋“滋啦”响,问了出来:“听说今日有场小战,你还好吧?”
她关心他,他自然乐意:“小战?我没事。倒是你,经常这样天黑不回家?”他知道她那医院未受空袭安然无恙,也就忍着没给她打电话,等到现在。
常安:“只是偶尔。”看他伸手摸摸了胸前内装口袋,离舞蹈室十米开外他便停了车,看了眼他露出的军装,把门合上。
他未下车,掏出烟来。常安走到他这边窗外站好,“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却见他好整以暇地拿出烟来点,没有要走的打算,她摸不准他的心思。
“不请我上去坐坐?嗯?”
她真有点不好意思,故意木着脸:“这房子只租给单身女客,我不能带你见她。”藤原嘴角弯弯,叼着烟看她,这太撩拨。常安脸热烫烫,回过味儿来觉得有点欲盖弥彰,连忙补充:“你军装未换,肯定会吓到她,那我也不能在这儿呆了。”觉得越描越黑,自己还是最好别再解释了,她直接回去又被他边叫住,他边抽烟:“安安,一会儿进了你房间,把窗子打开。”
“嗯?”她疑惑,“什么意思?”
他神秘地微笑,脸色在她看来颇有一丝狡黠:“窗打开了,让我知道你在哪,让我多看会儿,别关。”
常安不肯再理会,径自回了舞蹈室关门。
一见王玥,娇娇人儿简直是要撞进常安怀里,又好好安慰,又帮她仔细看了胳膊淤伤,去房间拿了自己药箱常用药,走到窗子前,两手推开,无风,四下安静,灯火稀疏。
往外头低处看,藤原桥在车中对她招了招手。她想这下他总归要走了。
王玥受了惊吓精神不振,敷了药两人没聊几句快八点,她拍着常安手:“要停电了,你快去洗澡吧,一会儿又是黑灯瞎火得磕着碰着,我也睡了。”说罢还伸了懒腰,“你是不是也累了,感觉你今天也心不在焉的。”王玥盖了被子躺下,常安帮她关了门,两指揉脖子进房间。
没曾想视线里会平白出现了个人影,另她吓了一跳,吸口气后看清是谁,下意识赶紧转身关门:“你怎么上来的?”常安掐着嗓子,看藤原桥气若神闲的背手走几步坐上她梳妆台前的木椅,又抬眼去看窗,果然。“老本事。”他还淡定地笑说,似乎事不关己。
她拿他无可奈何,任他坐,自己去关窗:“怎么又爬窗?!”他灼灼地目光胶着她,常安气短,同时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厉害,可你也别总冒险,这里是二楼啊,”
也没瞧见有什么立脚点可攀爬,这又是晚上,黑灯瞎火,万一呢?她认真警告,“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咂嘴点头,“安安,你过来。”大衣褪下挂在椅背,先入为主地占据地盘,胳膊肘边是女孩子敷脸的瓶瓶罐罐和首饰。这是她的房间,阁楼改装,哪怕是他坐在那儿,都显得拥挤。
常安心中有气,所以没动。忽然眼前一黑,这便停电了。
是他敏捷变出那只打火机,一声脆响,小簇火苗随着他的手靠近那梳妆镜旁的烛台,房间登时充满了温黄的烛光,也点亮了他精致的眉眼,光影给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纱,显得既静好,又温柔。常安一直知道自己还爱着他。他们已经分手,举止行为却暧昧胜似情人,他一而再再而叁地进犯和撩拨,一向冷静自持的自己却拒绝不了。她拒绝不了他,也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再看他。
这感情是幸还是不幸?隔着距离轻声:“还有什么事就说吧,一次性全说完,我要休息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叹了口气双手扶膝站起身来,蹲到她面前眼中,“你在想什么啊?”
常安避而不谈。
她退,他就进。他从军装胸前外袋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入她手,“上次见你问要不要一起住,不是妄言妄语,我找了你好久,直到你一出现,我就开始找房子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常安拧着那相片,心中无比纠结。
他继续说:“我来上海是为了你,我想过要是找不到你,那我在哪儿也无所谓了……这房子位置刚好,地段也刚好,安安?”他伸手擦她的眼泪,“不哭了,”双手捧住她的脸,“我知道我们的身
份会给你造成困扰,但有人敢因此欺负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藤原桥的动作虔诚,目光有种黏腻的情愫,又好像在卑微地祈求。常安听着着他说这半晌,又看着那已不甚清晰的相片,窗外忽的下起大雨,如同脚步踩在雨棚,打落在人的呼吸中,她伸手捧住他的头低头吻住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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