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谬赞。”父亲说着,用余光望了她一眼。
赵晏毕恭毕敬道:“论相貌,娘娘才是天姿国色,臣女望尘莫及。”
她脆生生的嗓音回响在大殿中,皇后似乎带了几分笑意:“赵娘子,你打从进门,都未曾抬眼看过本宫,怎知本宫‘天姿国色’?”
赵晏念及母亲教导,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娘娘的声音这般好听,定是天姿国色的女子。”
皇后轻轻一笑,父亲连忙道:“娘娘,童言无忌,请您勿见怪。”
“本宫并无责怪之意。”皇后温声道,“赵娘子,别怕,抬起头来。”
“臣女遵命。”赵晏依言照做,望向玉阶上并肩而坐的帝后。
只一瞬,她仿佛看到仙人降临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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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原本还有些紧张,从殿内出来,一切忐忑不安已烟消云散。
进入风景如画的上林苑,见到神仙般的帝后,即使最终落选,也不枉此行了。
宫人道:“赵娘子,这边请。”
“有劳。”她应下,与父母作别。
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庭园,那里已经三五成群地聚集了许多女孩。
赵晏与她们互相见礼,不经意看到角落的梨花树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身影,顿时好奇心起,朝那女孩走去。
“别去。”有人拉住她,压低声音道,“她古怪得很,谁说话都不搭理。”
“没关系,”赵晏笑了笑,“我去问问,或许她会愿意理我。”
她随母亲做客时,总能以一己之力讨得主人欢心,同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都很乐于与她交谈。
靠近一看,才发现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粉雕玉琢的脸蛋,肌肤吹弹可破,眼睛像是笼着空濛云雾,浓密的睫毛如同雨水打湿的蝶翼,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赵晏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阿姐,你可真好看。”
美言谁都愿意听,何况她并非刻意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女孩却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赵晏并不气馁,她对相貌出众的人总是格外有耐心。
她又尝试聊了些其他话题,但无论她说什么,女孩始终一言不发。
不多时,负责考校的女官到达,吩咐宫人将女孩们带去另一间宫室。
众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偌大的庭园变得空旷,仅剩下她们两个。
赵晏正要出声询问,女孩忽然轻轻道:“刚才有人故意绊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
清脆稚嫩的嗓音,掺杂了些许委屈。
原来如此。赵晏当机立断:“我找人来帮你。”
女孩却摇摇头,固执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不要喊她们。”
赵晏一笑,对她伸出手:“那我背你好了。”
长辈们不许她在宫里施展功夫,但就算不用内力,背一个同龄人还是不在话下。
“你、你背我?”女孩有些难以置信,复而垂下眼帘,“你不赶着去见皇后与公主吗?别人都争先恐后,你却为我耽搁了这么久。”
“考核开始之前,他们须得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你我,定会来寻。”赵晏安慰道,“我们可以解释原因,恳请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体谅。”
女孩沉默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晏,‘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后一个晏。”
“你背过《诗》?我叫遥遥,‘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的遥。”
“是我阿娘教的。《陌上桑》我也知道,阿爹出征在外时,阿娘经常念给我听。”
“你的生辰是何时?”
“承业十六年,六月二十八。”
“我比你小一些,不要再叫我‘阿姐’了。”
“那我叫你遥遥吧。”
女孩突然打开了话匣子,顺势握住赵晏的手,叹息道:“我没受伤,只是不大想做公主伴读,才以此为借口拖延时间。但我不能连累你受罚,走吧。”
她起身,牵着赵晏朝队伍追去。
两人落下一大截,只得加快步伐,最终抵达时,遥遥已经有些喘息,赵晏帮她顺了顺后背,忽然发现她头上左右对称的珠花少了一个。
遥遥听她提醒,抬手一摸,脸色微变:“那是阿娘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物,我必须回去找。”
“我陪你一起。”赵晏不假思索,看了看院中,女孩们都在各自玩耍,应当还来得及。
遥遥迟疑地打量她,大惑不解道:“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帮我?”
“因为,”赵晏脸上有些发烫,还是说了实话,“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长相好看的人。”
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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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原路返回,赵晏跑得快,便让遥遥在后面沿途慢慢搜寻,她赶去最初停留的那座庭园,从另一头找起。
她记性很好,走过一遍的路记得分毫无差。回到庭园,她直奔梨花树,却见那里站着一个年纪比她和遥遥稍大些的男孩。
他头戴白玉冠,身穿素色襕袍,打扮得虽不华丽,却无端有种难以言说的矜贵。
她走近,看到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仅是侧颜,就已惊为天人。
满树梨花盛放,琼葩堆雪,男孩觉察动静,朝她望来。
恰巧与她目光相触。
花枝轻摇,纯白无瑕,微风扬起他的纱縠外衫,衣角流云纹翻飞不息。
那双眼眸幽若点漆,蕴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赵晏一怔。
她有两位堂兄、一个弟弟,还见过不少名门望族的小公子,其中不乏姿容出众者,可如今,他们全部被他比了下去。
她忽然明白了书中的“惊鸿一瞥”是为何意。
但很快,她回过神,被男孩手里的物品吸引了目光。
正是遥遥丢失的珠花。
她行过平辈礼:“公子,我朋友的首饰不慎遗落在此,多谢您捡到,请交给我吧。”
“你朋友?”男孩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像是为了确认般,“她叫什么名字?”
赵晏正要作答,又觉得擅自把遥遥的闺名告知一个男孩有些失礼。
自己家不兴这些繁文缛节,但别人未必不介意。
她摇摇头,诚恳道:“我们还要赶去参加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考校,请公子行个方便。”
男孩却没有把珠花给她的意思,不紧不慢道:“你既然有要事在身,为何会浪费时间帮别人找东西?你的那位朋友,她怎么不亲自过来?”
“她是我朋友,不是‘别人’。”赵晏解释道,“我比她跑得快,她在后面,一会儿就到。”
“你这谎话未免太蹩脚。”男孩完全不相信她这套说辞,也懒得再与她多言,边转身边拿出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挑去珠花上沾染的草叶。
赵晏忍住趁其不备把珠花抢过来的冲动,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好声好气道:“公子,我没有撒谎,我们还要赶时间,您……”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拿着的分明是她的匕首!
那匕首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特地令人定制,店铺里买不到,她随身携带,片刻都舍不得放下。因此她能理解遥遥急于找回珠花的心情,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忙。
她往藏匕首的地方一摸,东西果然不翼而飞。
五岁的赵晏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幻灭。
这男孩生得仙姿玉质,却是徒有其表,非但不存善心,还把别人丢失的东西据为己有,看样子,他八成也不打算归还遥遥的首饰了。
此等行为,与那些蛮横无理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区别?
赵晏心中来气,隐约夹杂了几分失望,当即二话不说冲将上去,要把珠花和匕首一并夺过来。
她自幼习武,祖父夸赞她根骨绝佳,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与同龄人比试,许多年长她两三岁的小郎君都做了她的手下败将,这么近的距离,那男孩殊无防备,她笃定可以一击必中。
谁知他的反应竟也不俗,电光石火间,他侧身闪避,让她的企图落空。
赵晏迅速变招,截住他的退路,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看到他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以及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讶然……与兴奋。
她明白这种眼神,是棋逢对手的惊喜与畅快。
若在平时,她还有兴趣与他比划两招,可她现在耽误不起,只想速战速决。
她随祖父和父亲去过军营,连学习带观察,知道一些不怎么光彩的招数,如果是以武会友,大家都不屑于用,但在战场上陷入危急的时候,却需要捡最有效的来。
比方说——
她趁着身形交错之际,屈膝朝他下三路撞去。
父亲见过她独自练习这招,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讲女孩不可以学,但又没告诉她为什么。
何况她连在宫里不许动武的交代都已抛诸脑后,更遑论父亲一句闪烁其词的教诲。
男孩似乎全然未曾料到她一上来就动真格,还是这种一言难尽的招式,连忙抬手按下她的膝盖,他白皙的面颊泛起潮红,不知是因为她的动作,抑或是自己碰了一个小娘子的腿。
赵晏却没这么多讲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他扑倒在地,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你这小娘子,怎的如此凶悍,”男孩狼狈地抵抗着她的进攻,面露愠色,“你竟敢对我……对孤无礼,你信不信孤治你的罪?”
赵晏一门心思扑在珠花和匕首上,浑不在意他说些什么,眼看着胜利在望,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他的手腕,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晏晏!阿兄!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宫人们一拥而上,将两人分开,旋即呼啦啦跪了一地。
赵晏牢牢护着已经抢回来的两件物品,见状怔了怔。
遥遥提着裙子,三两步走上前来,递过一样东西:“我在路边捡到了它,晏晏,是你的吗?”
赵晏将手里的匕首与她捡到的并排摆开,望着两件别无二致的物品,霎时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