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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正月。
    才下过一场大雪,一洗如碧的蓝天上,点缀着浅浅几抹流云。皑皑白雪覆盖着金黄的琉璃瓦,映着张灯结彩的朱红宫墙,分外令人神清气爽。
    明儿就是元宵,上元佳节,百姓们尚且家家户户要挂起彩灯,庆贺佳节,整个皇宫却静悄悄毫无喜色。
    宫灯虽然挂起,但无人敢高声说笑。尤其越靠近皇上居所,气氛越为压抑。
    宫人们连行走站立,甚至一呼一吸,都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倒不是皇上突然性子大变,苛刻严责,说来今上成帝,可是比先帝睿帝要仁厚太多的一位明君了。
    即位十来年,一直勤勤恳恳,处理国事,并不耽于享乐,也不苛责宫人。
    只如今这般,实在是事出有由。
    至于是什么原因,连寻常宫女太监也打听不得。
    之前有人犯贱不信邪,以为趁着过年心情好,也没人计较,就多嘴跑去打听来着。结果给皇上身边的管事大太监知晓,大过年的不兴打人,却能将人拖去罚做苦役,可是不留情面得很。
    皇上再仁厚,但总有不能触碰的底线。
    而这件事,显然就触碰到皇上的底线,正如触到龙之逆鳞。
    有些机灵之人,心下难免就在偷偷猜测。
    皇上素来最关心国事,那是不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才弄得皇上连年都没心情过?
    那是哪个地方出了事?
    听说近来金光侯递的折子最多,那会不会是边境又要打仗了?
    “没事净瞎琢磨什么?就不知道去生个炉子烧壶茶水?再不然去把那栏杆窗棂通通擦一遍!我看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就是闲了欠揍!”
    几个小太监正凑着头,在那里窃窃私语呢,不妨一把拂尘忽地扫到众人头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弓着背瞪着眼睛呵斥众人,满面皱纹的模样,很是凶恶。
    小太监们吐吐舌头,一哄而散。
    却也不是真心畏惧这老太监,老太监虽然面恶嘴坏爱骂人,心地却好,这些年得亏他提点教导众人许多,否则不知要挨多少打。
    是以他们人虽跑了,却一人留下一两样点心干果,俱是干干净净,没怎么动过的,显见得就是孝敬老太监的了。
    老太监眯着老花的眼睛,循着香味瞅见这些,一张凶脸上也露出几分慈和。
    再瞧瞧左右,四顾无人,老太监迅速拈起一块他最喜欢的龙须酥,才要喜滋滋的往嘴里搁。
    不妨忽地门帘一挑,一个中年太监大惊失色,“快放下!师傅,您怎么又偷吃!”
    老太监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立即把龙须酥塞嘴里,也不怎么嚼,就硬是往下咽。
    谁想吃得太急,一下呛到气管,可惜一块好好的龙须酥,还未入喉,就咳出大半不说,那些糖粉粘着喉咙,还差点咳得几乎要了他半条老命!
    “裤子也咳湿了吧?该!”
    中年太监,也是宫中如今的执法太监富春,一面心疼给师傅何老太监喂水拍背,伺候着他缓过气来,一面又去里屋给他找干净裤子替换。
    何老太监羞愧难当。
    哎,不管当年再是要强的一个人,在老得掉牙,一咳嗽一打喷嚏都要尿裤子时,也是要强不起来的。
    只得一面躲到里屋换裤子,他还能动,才不要徒弟帮手,这也是他当师傅的最后尊严了,一面听徒弟在外屋气呼呼的唠叨。
    “我是成心不让您吃么?您忘了海公公怎么死的?太医都说了,跟您一样,都是得的消渴症。得忌口,不能吃糖吃甜食。亏得成安长公主给他求了那样好的去处,可惜福都没享上两年,人就没了,您自己说起来不也觉得亏得慌?”
    何老太监越发理亏心虚。
    海公公从前可是睿帝身边第一大太监,也攒下不知多少身家人脉。
    那些功劳且不提,先帝晚年养病那些年,他也跟在身边伺候了。将先帝那么一个瘫在床上的人,伺候得整整多活了十年。
    当今皇上又早晚皆去问候,给一班下人的赏赐皆是四时不断,可是又发了不少小财。
    虽说这里头还牵扯到前郭皇后的一些秘事,先帝也未必就愿意瘫在床上十年。
    但是海公公把人伺候好了,当今皇上得了孝名,就不会亏待底下人。
    等到先帝过世之后,成安长公主就特意找皇上,把海公公要了去。说是想要个父皇身边的老人说说话,留个念想,实则是把海公公接去荣养起来。还专门安排了一处清静别院,拔了人伺候,随他高兴折腾着种菜养鸡, 过着神仙般的快活日子。
    只可惜好日子没两年,海公公便去了。
    哎,
    说来他那消渴症也是好多年了,可从前跟着先皇服侍,总有个约束,轻易不敢生病。
    等到当真没人管了,闲散下来,他就各种偷嘴,也不遵医嘱好好吃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总以为没事没事,结果一病就去了。
    临终前何老太监这帮老朋友也求了皇上恩典,特意出宫去看过他的。他便拉着何老太监的手,淌着眼泪说后悔。
    好日子还没过够,他才栽下的桃树梨树核桃树,都还没结果呢,怎么就要死了呢?
    临终前,海公公再三交待何老太监,一定要好好保重,替他多活几年,吃上他种的果,告诉他甜不甜。
    果子很甜。
    何老太监早去海公公坟前说了,只是他也不敢多吃,因他自己也查出消渴症了。
    原以为自己只是眼睛老花,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徒弟觉得不对,催逼着他去看大夫,还特意托人情,请了太医私下给他看过,才知原来也是消渴症,病症还被他拖得不轻。
    确诊的那一天,都是人到中年,已经在宫中混出头的徒弟富春,可是哭得不象样。就跟小时候才进宫时那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别提多难看了。
    何老太监看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知道,徒弟也是个苦命人。
    家人凉薄,就为了贪图几两碎银,把他卖进宫里,净身做了太监不说,还总惦记着他的银钱。
    富春小时候心软不懂事,宁肯苦着自己,攒一点就总给家里哄骗了去。
    后是何老太监看不下去,设计叫他看清真相,才让富春幡然醒悟,从此跟家里断了联系。也打心眼里,将何老太监当成了长辈依靠。
    都说宫中没有真情义,尤其太监是无根之人,注定没有骨肉子女。如今能在宫中有一份情同父子的情义,叫何老太监如何敢死?
    起码不敢跟海公公那般,死得太过容易。
    最起码,得看着徒弟也找着一个,肯拿他当亲爹孝敬的晚辈,何老太监才敢去死。
    如今的他还得保重身子,长命百岁,爷俩儿才能相互依靠着,在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凉薄的宫中活下去。
    “你这个时候不当值,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自从扶着徒弟接班当上了执法太监,何老太监就给自己找了个教导小太监的轻省活计,打发时间,混混日子罢了。
    富春如今却是皇上跟前用得着的人。
    算是新年,哪里有空往他这儿跑?
    就算明知师傅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富春横了一眼,却也不再追究,只是把那些点心收起,请教起一事。
    “今儿有人给我报信,说看到上官昭仪身边的小禄子,悄悄到守门侍卫那里去取了份包裹。要说宫中也不禁家人传递,只要好生检查就行。上官昭仪又新近得了六皇子,皇上也颇为看重,为何要这般掩人耳目?”
    “这事儿不对!”
    富春话音未落,就见何老太监已经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又回到当初执法大太监的威严模样。
    “皇上近来日夜忧心,连年都过不安稳。”
    “金光侯多有奏报,他之前可是和升平公主一起回宁州奔丧,却盘桓至今。”
    “上官昭仪也是宁州人,对不对?”
    对呀。
    所以富春才觉得这事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故此犹豫着要不要查。
    有件事,小太监们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就在年前,皇上还突然给宁州赐下大笔药材,连太医院都派去了好些太医。
    虽然明面上说,是为了给龙岭马场的马儿治病,但富春因为如今常去给师傅抓药,跟那里的太医也混熟了,无意中曾听得要装的几味药材,却是治风寒的。
    那马儿也会得风寒?也能跟人吃一样的药?
    富春没有细打听。
    宫里有些事,不能打听得太仔细。
    知道得越多,越活不长。
    而且上官昭仪这人吧,平常瞧着还可以。
    并不是那等特别有心机,特别会作妖的,否则以皇后娘娘那般精明聪慧,早容不下她了,也不会让她有机会得宠。可这般遮遮掩掩,方才惹人疑心。
    “去查!还要严查!”
    在宫中活到老的何老太监,虽然也不知道宁州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直觉这事儿挺严重。
    “宫中无小事。查了,你可能会得罪上官昭仪,甚至丢了差使。但若是不查,你就是玩忽职守,辜负皇上的信任!尤其咱们身为执法太监,若是执法不严,知道有人违法而不查,回头生出祸来,该是什么下场?”
    富春以拳击掌,明白了。
    上官昭仪就算得势,也只是一个妃子。
    对于所有的妃子,臣子,包括他们这些宫女太监来说,只有忠君,效忠皇上,才是第一位的事情。
    尤其如今宫中显然有事,那么尽好本分,守好宫中才是他们最该做的事。
    “师傅您好生歇着,可不许再偷吃点心,等回头徒弟给您买好果子。”
    “快走吧!别等着生出祸来,那就迟了。”
    眼看何老太监急得都跺起了脚,富春撩起袍子,小跑着走了。
    何老太监在巴掌大的屋子里,心神不定的转来转去,总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只希望老天看在他们师徒两个从没有害人之心的份上,能让他们再次平安度过吧。
    而烧着暖暖地龙的宫殿里,穿着明黄龙袍的一国之尊,成帝也跟何老太监似的,眉头紧锁,背着手烦燥的转来转去。
    御书案上摊着本奏折,看封皮正是金光侯尉迟圭送来的。可里面到底写着什么,叫皇上这么烦恼?
    打开来看了一眼,便合上。忍不住又看一眼,生气的摔了一回。却又命人捡回来,摆到桌上,却又不肯翻开再看,只是围着它,来来去去转圈圈呢?
    看皇上眼窝处的淡淡乌青,就知道有几天没能安枕了。
    身为帝王都睡不好,底下人怎么可能好过?
    小太监提心吊胆守着门。
    他再守一刻钟今儿的班就值完了,希望不要出事,起码让他平平安安交了班吧。
    谁知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才向老天爷爷祈祷着,老天爷爷却没听到,上官昭仪满脸泪痕的闯进来了。
    一进门就扑通跪下,“皇上,皇上明鉴!臣妾求皇上,给臣妾全家做主!”
    她显然来得匆忙,连件斗篷都没来得及穿,戴着几件寻常首饰,一件略大的葡萄紫连珠莲纹袄子,裹着她产后亏空,明显瘦削的身形,越发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成帝就算心烦,看她如此还是有几分心疼,“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
    可上官昭仪不肯起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臣妾自知家世寻常,在宫中从不敢与人争锋,皇上最该知道臣妾的性子……可升平公主,升平公主实在是实在欺人太甚!”
    守门的小太监闻言,顿时两眼一黑。
    完了,状都告到升平公主头上,他就别想着好好交班,今儿这事情必定不能善了!
    而殿内的皇上也变了神色,“你说升平公主?她怎么了?”
    上官昭仪泣道,“臣妾家中原有一个姑奶奶,嫁入尉迟家,给升平公主做了弟妹。可,可就因为她的儿子,不幸得了足疾,落下残疾,升平公主竟是因此怪罪到我娘家头上……甚至,甚至在未经圣旨时,就把我上官家,乃至全广阳的百姓们全都拘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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