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桃扯着嗓子,喊得阿湛直跺脚。饶是他再横眉冷对,这小丫头也视若无睹。
“你拦着我做什么?”苇桃仰着头,看向立在门口的阿湛,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蓝色的眼珠子瞪着她,手伸了出去,示意苇桃将手里的汤碗交给他。
苇桃不乐意了,二人就这么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直到屋内的咳嗽声传来,苇桃才认了输,将一碗汤药塞进阿湛怀里。
“你等着,臭小子!我就是打不过你,总有人能收拾你!”苇桃叉着腰,两根马尾辫甩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屋内,裴濯挺直着坐在塌上,纵然病着,也是一丝不苟的样子。
待喝完了药,他方问道:“去过居煌镇了吗?”
阿湛点点头,比划道:“找到她家了,家里还有一双老人。钱也给了。”
“大理寺的人也去了?”
阿湛先是点头,再摇头,手上动作没停:“还有别人,但看起来不是大理寺的。”
裴濯咳嗽了两声,整个人比之前几日昏昏沉沉的,还是好了不少。
“今日,我还要出一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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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湛睁大了眼睛,面前一排灯笼高高地挂着,飘渺乐声充盈着耳朵。红馆之中的非凡热闹时而宛如仙境,引人入胜,又时而宛如罗刹鬼府,勾魂夺魄。
他瞧着那些娇美嗔笑的容颜实在是新鲜极了,不住地回头冲着裴濯指这儿指那儿。
走着走着,阿湛忽然停住了。
有一人摇着扇子步阶而下,凤眸里映着周遭的一片潋滟。旁人皆不住地望着他,更有人红着脸痴笑,然而却都退避开,给他让出一条碰不到人的路来。
“真巧,这不是阿濯吗?”来人顿住脚步,弯起眼睛。
裴濯却看得出来,他不大高兴。裴濯微微颔首,许是这里太过暖和了,他额头开始发烫。吵嚷声也如嗡鸣般,一阵一阵的。
“我以为阿濯才不会逛这种风月之地呢,”江凝也的衣袖子不经意间贴了过来,“是来找哪位姑娘?这里每一个美人我可都认识。”
裴濯闻言,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仰慕宗姑娘的才华已久,今日是来拜访她的。”
“宗姑娘是稷城第一美人儿,阿濯远在他乡,也曾听闻?”
“自然。”裴濯神色不改。
江凝也收起扇子,忽然面色不善:“我说她今日如此高兴,她等的人竟然是你。”
“殿下见过宗姑娘了?”裴濯依然维持着平静。
“去吧,她还等着你呢,”江凝也与他擦肩而过,顿了一下,“阿濯还病着,可别呆太久了,过给了宗姑娘可耽误红馆生意。”
说完,便慢悠悠地走了。
裴濯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对阿湛道:“你出去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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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湛刚走出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红馆。他在墙边的阴影中想了想,转身敏捷地跃上了三楼屋檐。然而,脚尖刚落地,阿湛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
“砰”地一声,酒坛子碎在了屋瓦上,香气四溢。
阿湛吸了吸鼻子,无辜的眼睛瞧向那屋檐上的人。
赫然是一位蓝色华服的小公子,与阿湛差不多的年纪,冠玉般的面目,然而此时神情略显狰狞。
“你是何人?!快快赔我酒来!”那小公子没好气道。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他语气之中已然有了些醉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眼见着阿湛依然沉默,那小公子不耐烦起来:“你快赔我酒!不然……”
他歪着脑袋打量着阿湛,见他的长发毛乎乎的,不由脱口而出:“不然,就让我摸一下你的头发!”
“不肯是吧?”小公子一面问着,一面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脚边的佩剑,嗖一下朝阿湛冲来。
阿湛闪身避开,食指和中指夹着那片寒光,然而招架不住袭来的猛力,迅速朝后退去。隐约之间,阿湛也生出了恼色,同时他亦有些惊奇。
此人是个好对手。阿湛过了两招,迅速下了结论。他不自觉地鼓着脸,虎牙从裂开的嘴角露了出来,随即手中亮出了一把弯刀。
两个打斗的身影之下,是月色洒落在了稷城之中,一片明亮灯火从红馆之下向远方蔓延,直到漆黑的山脉拦住了去路。
阿湛在那时尚且懵懂,更不会知道多年后,他总会想起这一天。他会想念那片比月色还明亮的剑光,仿佛可以穿过漫长的年月,抚摸他所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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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馆之内,纱帘飘落,轻如蝉翼。
倚在窗边的女子回过头,烛火明暗交错,映在了她的眼眸之中。尽管遮住了半张脸,也藏不住那冰清玉洁、宛若天山雪般的美。眉如青黛淡两分,眼波是三生桥畔清风拂碧水,露出的半张脸是深冬雪覆了寒梅。她弯着眼睛,瞳孔深得动人心魄。
“宗盈。”裴濯站在门边。
宗盈仍旧望着他,眼眸怔了又怔,薄唇轻启,却发不出一个字音。如玉般的手缓缓地摸上了白色的面纱,艰难而又决绝。
“宗盈,不必。”裴濯试图阻止她。
然而,她置若罔闻,仍旧缓缓将那面纱揭了下来。在烛火映照之下,那肤如凝脂的上半张脸与满是狰狞疤痕的下半张脸形成了令人惊惧的对比。
帝都第一美人,东陆第一名妓,自十七岁之后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脸。原来,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
她望着裴濯,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珍珠般的晶莹从眼角不住地落下,纵然那容颜不再,也仍旧令人动容。
太久了。她在绝望中徘徊了实在太久了。在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哭出了声。
裴濯缓缓地走近了些,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前在北境,他们都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宗盈才慢慢缓了过来。她擦干净了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抱歉,阿濯。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实在是……”
“没事的。”他轻声道。
宗盈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给裴濯。见他不动,自己饮了起来。末了,她笑道:“还是不喝酒吗?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忍一忍,也就过了。”裴濯轻描淡写道。
她笑了两下,缓缓侧过脸,问道:“你可曾听说,为何我会变成这样?”
未及听裴濯的回答,她自言自语起来:“昭文九年,你走了之后,他们都不在了。宗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因为佑西府说我生得好看,不应该杀了。”
于是她就被卖到了教坊司。原本帝都名门之女,在那里三年,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她怀抱的那么一丁点的生的希望,就慢慢地被磨灭了。她也问过许多次,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她?比之那些挣扎的痛苦的夜晚,她只一心求死。
但不会有人允许她这么做的。她反抗最激烈的时候,用炉炭烫伤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一次又一次,直到完全崩溃时拿不起炭火。
“你……”裴濯问不下去了。每一个字,似乎都太残忍。
“别说,”宗盈哀求道,“阿濯,求你了。”
昭文十二年,在她毁容的三天后,静王江凝也出现在了教坊司。
“想必你也见到他了。就算全都不记得了也还是那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宗盈忽然笑了起来,“他说我是帝都第一美人,就该去最适合我的地方。所以我就到了红馆,不用再做那些肮脏的事,接触那些肮脏的人……”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怕是假的,旁人也会认定那是真的。他更不会像我一样,每晚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宗盈摇晃着酒杯,长叹了一声:“但后来我就不羡慕他了。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有人告诉他。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和我一样……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真可怜。”
从红馆走出来的时候,裴濯在夜风中停住了身形。他风寒未愈,仍旧头重脚轻。宗盈的话勾起了原本不会泛起任何涟漪的潭水,犹如斧钺,顷刻间便劈碎了镜花水月。
他曾发过誓,再也不会让那些事情重演了。
“……阿湛?”
裴濯面前,脸肿得老高的少年挠着头发,咧嘴一笑。
一旁,一个衣袖脏兮兮的小公子不屑地瞪了阿湛一眼。这二人并肩站着,像是两把灰扑扑的扫帚,稍微一动就会落下尘屑。
“哑巴,就算是你家里做主的人来了,也得赔我酒!”
那小公子怒嚷了一句,扭头一见裴濯,忽然震惊地仰着脑袋,眼中顿时露出笑意:“——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