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福村出发,走两日便到灵云山下。
灵云山如同一座天然屏障,隔绝了中原与南疆的联系,也替汉家王朝守住南大门。
山脚下聚集多个村落,中心形成一座小镇,人人受灵云派庇护,几乎成为一座世外桃源。刚刚踏进山门就有人认出岑安慈来,兴奋得大声叫嚷,“四师姐,你竟然还活着!四师姐竟然还活着!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找不到你我有多伤心……我还以为你死了……”说完便呜呜哭起来,明明是个成年人的模样,言行举止却仍像个半大孩子,毫不避讳地一头钻进岑安慈怀里。
岑安慈这会子终于有了大家姐的架势,揽住那人肩膀,安慰说:“傻优优,师姐这不是好好的嘛,快别哭了,这还有九华山来的客人,快抬起头跟师哥师姐们打个招呼。”
孙炽优从岑安慈肩上抬起头,迅速地往柳黛身上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头缠着麻花辫辫尾,咕哝说:“这个姐姐真好看。”
柳黛笑了笑说:“你也好看。”
“真的吗?”孙炽优显然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窃喜,但很快被沮丧代替,“可他们都叫我傻子……”
她的确生得怪异,普通人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她与旁人不同,这不同之处过于显然也过于突出,让人不忍心细细描述。
岑安慈没好气地瞥一眼柳黛,转而去介绍苏长青、郑彤等人。
柳黛乐得清静,最好一个个的都别来搭理她,千万别跟郑彤似的,每每瞧见她都是欲言又止,仿佛她俩之间有什么情债孽债下辈子都还不清楚似的。
一番寒暄介绍,你来我往,幸会幸会,客气客气。
苏长青都不耐烦,偷偷捏了拳头,眼睛往近处刀兵小摊上瞟。
岑安慈拉住孙炽优,要与她一同上山。
孙炽优却连忙缩回手,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去我不去……”
岑安慈却不答应,“你都多久没上山了?你根基这样好,总不能就待在茅草屋里当一辈子丫鬟吧?听师姐的,赶紧上山好好学武,还来得及。”
“我不去,我才不要见掌门,我……我得走了,回去晚了干娘要念我……”
孙炽优甩动两个麻花辫,转身就逃。岑安慈上前一步拉她肩膀,不料她肩上一滑,卸掉岑安慈掌力,身子顺势转过来,猛推岑安慈一把,拔腿就跑。
岑安慈被这一推推得练练后退,要不是苏长青伸出手来护住她后背,眼看就要在人来人往大街上摔个仰倒。
岑安慈胸口喘息不定,“多谢长青师兄。”
苏长青松开手,不说话。
单故剑好心来解围,“看来岑姑娘重伤未愈,回去之后还得仔细休养才行。”
岑安慈点点头,对单故剑露出一抹感激笑容。
只柳黛跟在身后来了兴趣,一个小傻子,居然深藏不露,看来灵云派比她想象的复杂。
“这个岑安慈不行啊,漂亮话一车又一车,功夫却差劲得很,下盘太虚,看来小时候没好好练马步,不像我……”
郑彤的声音从耳后飘过来,说完又轻轻飘开。
要引柳黛注意,又要故作骄矜,假装不在乎,全然是小孩子伎俩。
灵云山不算高峻,在众多中原奇山中,只胜在俊秀。
他们到达的时候尚早,太阳娇羞,远山朦胧,一双妙手扯一片轻纱笼罩山峰,灵云山变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缥缈得像老天给的一笔淡墨。
山峰灵秀,楼宇却建得简单朴素。
一个迎客楼修的跟乡下小客栈似的,九华山四十余人的队伍塞不下,还得有一大半在厅外等候,实属小气。
在山门前就已有人通报,此刻灵云派掌门谢午端坐在上,见苏长青进来,才缓缓起身相迎。
柳黛躲在后头,瞧见这谢午长须浓眉,细眼方脸,一身半旧衣裳,腰间只挂个不值钱的老玉,里头絮物多,也不够通透,总之是浑身上下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都没有,朴素得像个农夫,哪是一般掌门做派。
谢午身侧站一个身材修长,面孔白皙,书生模样年轻人,听闻是他养子,名为谢端阳。见到岑安慈,谢端阳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欣喜与慰藉,缠上前去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长青依旧老派,脸上没有一分多余表情,与谢午行过礼之后,开口道:“此次夜袭崖山,不料遇到岑师妹,晚辈不敢怠慢,先将师妹送回灵云山安顿妥当,准备午后便下山。”
“这怎么行,我与云涛是多年好友,你们几个晚辈不但救了安慈还长途跋涉送上山,无论如何也要留一晚再说,让师伯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然来日若见了云涛,我这张老脸要挂不住哟……”谢午亲切地想留住苏长青,苏长青推辞两回没能成功,只好答应暂住一晚,他这一答应,谢午面上还好,岑安慈倒是喜不自禁,照柳黛看,她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柳黛往岑安慈那轻瞟一眼的功夫,就跟谢端阳的眼神撞上,她从谢端阳的眼里读出了惊艳,也觉出这人的贪婪来,那白皙面孔此刻看着也像肺痨鬼一般,惹人讨厌。
她想了想,决定削了他的脑袋当个踏脚凳。
午餐谢掌门盛情招待,在迎客厅里惹人闹闹摆上几桌,喝起酒来豪气干云,又一点不像先前的勤俭作风。席上,苏长青老练地与人推杯换盏,却仍保留着一股骄矜,不热情也不拒人千里之外,交往度数他拿捏的刚刚好。
可见是真把自己当做九华山接班人了,不但武要练好,酒也要会喝。
主桌上女主人的位置坐了个秀□□,听闻是谢武的义妹,名不正言不顺地干了女主人的活儿,正因这名不正言不顺她便显得比一般的女主人更拿捏做派,开口闭口“我山我派”,隔一会儿又是“招待不周,请多见谅”,散席还要说“以后常来”,把角色拿捏于“青楼老鸨”与“跑堂小二”之间,左突右闯,找不准定位。
最离奇的是这位“义妹”谢奴娇瞧谢端阳的眼神竟也透着爱恋,两人年岁差着二三十,乍看之下,真是新鲜刺激,让人头昏——
柳黛告罪说自己头晕,早早退席。
柳黛作为一不知名客人,被安排在西南偏远客房,门外杂草杂树配两朵鲜红野花,放眼去满地都是浑然天成的俗和横七竖八的静,正正好乐得安宁。
她仍穿着农妇衣裳,坐在床边想着传闻中的掌门夫人现居何处,孙敏仙这人,二十年前也是一飒爽女侠客,一手灵云刀练得出神入化,哪怕是郑云涛到她手底下也讨不了便宜,如今竟然隐居山野,掌门不做,掌门夫人也懒得当,怕是看破红尘吃斋念佛去了。
正想得入神,院外传来脚步声,一听就是个不会武功、略微丰腴的小丫头。
等一等,果然有人来敲门。进来个十二三岁圆脸丫头,脸蛋子上配设两颗肉团,走起路来如海浪起伏,甚是可爱。
小丫头把衣裳放到小桌上,奶声奶气地同柳黛说:“公子叫我来给姑娘送衣裳,公子说……说……”她眼珠子溜圆溜圆,想事情时齐齐往右上方跑,看着真像个没断奶的小动物,“公子说姑娘貌美,自然得有好衣裳来配,这些都是新的,不曾穿过,请姑娘不要嫌弃。”
她背书似的背完了谢端阳的交代,仍瞪着圆圆眼睛看向柳黛。
柳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肉乎乎的脸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回说:“我叫肉丫。”
“肉丫,还真是人如其名啊。”柳黛考虑着是不是该养只宠物,养个猫啊狗啊的可爱玩意,才不是崖山上那转过头就能一口吞了主人的雪蟒。
柳黛翻了翻送来的衣裳,都是时新款式时新绸缎,小小一个灵云山集市是做不出来的,谢端阳屋里定是藏了不少女人物件,以备不时之需。
“你回去与你家公子说,多谢关心,有机会我定要当面谢谢他。”
肉丫回一句“好嘞”,蹦蹦跳跳出门去,活像一只快乐的小胖鸟。
不到一炷香时间,谢端阳就从嘈杂的宴席上抽出身,急急赶到美人驻地。
柳黛换上新衣,一件烟霞色的短袄,腰下缀着月牙白的双襕裙,行路时如月华泻地,步步生莲。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身垂下头眼睑,露出些不盈一握的纤弱来,朝他福一福身,尽展柔媚多姿。
谢端阳看得痴痴呆呆,一时间忘了上前去扶,等她站起身才回过神来,懊恼自己太呆,错过好机会。
不过不怕,人既到了此处,便来日方长,不急于今日。
“妾柳黛,谢公子垂怜。”
这声如出谷黄莺,听得谢端阳心窝子一抽,忙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算得什么垂怜。我见姑娘倾国之姿,不该委屈在粗布荆钗里。敢问姑娘从何处来,随苏长青又要去何处?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谢某自当尽力。”
“我……”她扯着袖子拭泪,颤颤巍巍似风中弱柳,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家中遭难,我已无处可去,或是因长辈与九华山掌门有故交,这才随苏公子上九华山安身。”
谢端阳听完心中大喜,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大笑的冲动。
真真天助我也!
“姑娘莫怕,比起那九华山,我灵云派也不输他,你若肯留下,自然有万般好。”
“真的吗?”柳黛犹豫道,“可我听说,苏公子是将来的九华山掌门,再说一路上,他也对我多有照拂,我……”
她这欲言又止气坏了谢端阳,一段话冲到嗓子眼好不容易压下去,在肚子里转个圈才出来,“姑娘有所不知,在这灵云派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将来更是大有前程,要不怎么姓谢呢?”
“可是……可是……”她看一看谢端阳,又看一看窗户,欲言又止模样惹得谢端阳更加心急。
他只差拍胸脯保证,“你且看,十年二十年,我绝不比苏长青差。况且他若想继承九华山掌门一位,定然要娶郑家女儿,而谢某如今尚未婚配,自己也做是得些主的。”
柳黛眼珠子一转,露出个腼腆的笑,轻声问:“真的吗?”
谢端阳道:“千真万确。”
她忽而收起笑,眉间微蹙,一笑一踌躇把谢端阳放下再高高吊起。
“我瞧着,养子同亲子,哪怕是女婿半子也是有亲疏之别的。”
“哼,那可不一定。”谢端阳信心满满,柳黛看他就差脱口喊出来,他才是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