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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庭轻声,声线柔媚,配合那桌上的血图,就似乎在阮宝玉脑内燃起了一枝迷魂香,让他顷刻就失去了意识。
    又一次昏迷,又一次醒来。
    但和以前所有昏迷不同,这一次醒来,阮宝玉再没有说他那句经典台词,没有捉着跟前人问自己是谁。
    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比现在的他更加清楚。
    跟前有人,双眼狭长,气血不佳脸带病容,正是萧彻,和自己与他初识时一模一样。
    “没错,你我初识,并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四年之前,无虞山,悍匪窝。”
    萧彻矮身,在他躺身的塌旁坐了下来,神情语气不无唏嘘。
    无虞山,悍匪窝。
    没错,那是阮宝玉在山西任内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知府,辖地里常有流匪,他便领人围剿,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逃上了鸟不生蛋的无虞山。
    悍匪的头目名叫刘威,恨他入骨,终于找到机会,将他那时重病在身的老父掳上了山去。
    ——小子来,老子回。
    文盲土匪这么给他留言,顺道还捎了他爹一只耳朵。
    于是他这个小子就只好上了山,只身一人前去。
    无虞山是座荒山,连棵像样的树也无,他若带兵,在山顶的土匪一眼就能瞧见。
    所以他这次去,真的是不折不扣前去送死。
    如果不是萧彻游历,在那时正巧经过无虞山,如果不是萧彻的随从救了自己又救下自己老父,他早就死在半山土匪的陷阱里,还焉能活到如今。
    “没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旁萧彻似乎明白阮宝玉心思,又坐近了一些:“但我更是你的知己,一见如故的知己。”
    “知己……”阮宝玉轻声,念着这两字,滋味不明。
    “当然,你跟我贴近,不排除你喜欢我这张脸的缘故。你的原话,对待比你好看的人,你就会换了一副心肠。”
    气氛有些稍缓。
    由萧彻做引,那些被抹杀的,两年之中与萧彻有关的记忆,又重新清晰,顺着路慢慢摸了回来。
    真的是一见如故。
    遇见不过两月,萧彻就趁着酒劲,将自己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他。
    萧家,是遭君王忌惮势必不会善终的藩王。
    “唯一的活路,就是自己做主。”当时萧彻这么说:“所以我父王一直在做准备,一明一暗统共两个准备。”
    明的准备就是萧旭,萧彻那个文武全才的弟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淮南王的得力臂膀,统兵有方,是将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至于暗的,便是萧彻。
    人人只道萧彻体弱,成日只知道游山历水结交朋友,是个浪荡公子,在萧府可有可无。却从不知道他胸怀丘壑,如他爹萧停云所言,是个真正能上天揽月的君王之才。
    “我只有冷落你,让你可有可无,将来萧家覆巢,你才有可能成为完卵。”
    这是淮南王的原话。
    所以说,那个表面万千宠爱的萧旭,才真真是个随时可能为家族牺牲的棋子。
    “我觉得我很沉重,肩上担着太多,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相识不过两月,萧彻就将心底这句最深的话告诉了阮宝玉。
    所谓一见如故交心知己,大概真的……就不过如此。
    “那我呢?我怎么说。”
    阮宝玉这时有些眩晕,连鼻血下坠也一无所知,只抬了头痴痴说了一句。
    “你说你愿做我助臂,替我分担筹备,做我身边……一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萧彻和声,将头慢慢垂低,终于,是将这个答案说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是你说的,我们首先要做一个假设,就是萧家真的覆巢,而我真的就是那个最后的完卵。”
    “做这个假设,是因为明面上萧家的实力,根本没有和帛氏抗衡的可能。”
    “于是你建议我在暗地里培养死士,不需多,但要绝对忠诚绝对实力。”
    “你建议我栽培苏银,还说将来一旦出现变故,一定要说服他变节。”
    “你说起兵所需无非兵马粮草,所以我们要有银子,要有马种,要有铁。”
    “……”
    “你所说一切都是正确的,如今一一都得到了验证,所以说,你的的确确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从始至终,就只有萧彻在说话。
    阮宝玉一直沉默,没有反驳。
    他能够记得,那些记忆已经回来,不仅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些话,甚至还想起说这些话时喝的酒,下酒的落花生,还有那盏描着彩蝶时明时暗的纱灯。
    就算蓝庭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在他脑中虚构出这样细节分明的故事。
    这些记忆,无可辩驳,都是真的。
    他一直在寻找的那只暗黑中的翻云覆雨手,竟然……就是自己!!
    这可真真是个让人无言无语锥心泣血的答案。
    “这个册子,就是你当时写的计划,足足有几十页。而这张,就是你写给段子明的欠条。两张字体你可以对比,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出自你手笔。”
    一旁萧彻拿出了证据。
    阮宝玉推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是看也不看那些东西一眼,只将双手抱住了头。
    “单凭我们的实力肯定不够,所以我们还需要助力,以及一个堂皇的借口,而这个助力和借口就是侯爷。”他轻声,“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而侯爷已经意冷心灰,所以需要一个人将他捂热,需要一个人激化他和皇帝的矛盾,让他生出反意,然后再监视控制他。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他是受过伤害的人,所以戒心极强。因此要接近他,就必须真心,必须不带目的,必须要抹去这两年记忆才好无破绽演戏,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为了接近他,我便开始利用李延,要他举荐我来到大理寺,从而冠冕堂皇贴近侯爷,对不对?
    “是。”
    “……”
    “如此说来,我这一把火,最终却不是为了把他捂暖,而是要把他烧成飞灰,是也不是?”
    短暂的停顿后阮宝玉道,仰起脸,鼻血开始不受抑制,滴滴答答地下坠。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最初你来京城,之所以会喜欢上锦衣侯,一半自是因为他好看,另一半……却是因为蓝庭利用蛊虫给你催眠,来时就给你做了引导。所以……”
    “所以我对他,其实也做不得真,对不对?”
    萧彻沉默。
    “可我若是真的呢。”阮宝玉的声音终于高了起来,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头颅裂开:“记忆可以抹去,就算是一整个天下也可以谋算,可是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计算!怎么能够!!”
    “能。”萧彻跟了一句,掏出帕子去给他止鼻血:“也许你还没有记起,来京城之前,你就曾经说过,凭你的性子,抹干净记忆来到京城,十有八九会真的爱上侯爷。”
    阮宝玉无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莫名地开始升腾起一种恐惧,一种极致不详的预感。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侯爷,所谓真心的真字,不止是说来听听的!”他直起身,看准了门洞想夺门而出,然而两腿发软,才走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才你连喝了几杯的茶水里面,我下了药,不多,不会对你身体有什么影响,只不过让你两腿发软走不出这间屋而已。”萧彻上来想扶他起身。
    “走不出去又如何?”阮宝玉没有领他的情,只将手撑着地:“一向风雅的萧少保不会要对我用刑吧?”
    “不会。”萧彻在他跟前停住,也弯下腰身和他平齐:“今时今日这种局面,当日你早已预见,也早有对策。”
    “什么对策?”阮宝玉轻声,依稀仿佛想起了些什么,那种不详的预感开始升腾,烧到他几乎战栗。
    “诃梨帝母教,只需极小的蛊虫入脑,便可以蛊惑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蓝庭的使蛊手段,却还远在那些护法之上。”萧彻不紧不慢回答。
    阮宝玉闻言反应却是极大,居然生出力气“腾”一声立直,声音嘶哑:“你的意思是我自愿给自己落了蛊虫,如果计划有变,我动了真心,那么就利用蛊虫催眠,来强迫自己背叛侯爷?!”
    “没有错,你还说过,如果迫不得已,还可以抹去这段你和侯爷的记忆。”
    “自己的心意,就这么随意扭曲抹去,我不觉得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对待自己,除非他疯了!”
    “你没有疯,关于这些变数的应对之策,你都亲手写在册子里,不相信你可以比对笔迹。”萧彻上来,头低垂,到底还是有愧:“而你之所以对自己这么狠绝,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你脑子里本来就长了东西,而且在越长越大,至多就只剩三五年的性命。”
    “照你的原话,如果你真的动了真情,那么这段感情,就算是给我这条帝王之路上最后的献祭。”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道,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两指,朝蓝庭示意。
    “无论如何,终归到底,还是我欠你。”
    在蓝庭燃起的血烟之中阮宝玉渐渐昏沉,最后听见的,是萧彻这句极低极低的歉意。
    “太后的遗诏在哪里?”
    成功催眠之后,蓝庭向阮宝玉发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遭到太多反抗,阮宝玉低垂着头,很快就答道:“在我住处,鸡窝上头。”
    在个臭气熏天的鸡窝上头藏这么要紧的东西,他老人家果然是想得出做得到。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这个问题却许久没有回答。
    阮宝玉意识残存,甚至能抬头,和蓝庭对视。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蓝庭又问,咬开小指,在他眼前又腾空画了一朵血番莲。
    阮宝玉依旧不肯低头,双眼无有焦距,可心底的那一点点清明还在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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