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血气伴着这第三问开始蒸腾,阮宝玉心底那一点光亮开始被浇灭了去。
“是……”
这声回答拖着不甘的尾音。
连蓝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在不伤体面的前提下,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一旁萧彻吸气,终于跟了这么一句。
蓝庭于是说话。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这一句连问了七次,次次都没有回答。
阮宝玉头脸半垂,僵持得久了,连两耳都开始渗出血来。
“他这么反抗,蛊虫在脑内翻腾,会死的,真的会死!!”蓝庭抬头瞧向萧彻。
“再问一次!”萧彻咬牙。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八次,依旧没有回答,阮宝玉半睁着眼,眼底渐渐现出红痕,渗出两道殷红的血泪。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九次,萧彻清楚看见阮宝玉眼底泛出一道死光。
“算了,放弃!”
“有法子……”
这两句几乎同时,在萧彻放弃的那刻阮宝玉终于被征服,几不可闻地说了这三字。
“我有法子,我有一本画册……”
而后他道,轻声慢语,魂灵于那一刻离开身体,坠落无底深渊。
凌晨,天还没亮,帛锦在梦中惊了一下,一头冷汗地醒来。
阮宝玉已经失踪十四天了,像颗饭粒子一样沾着自己连去茅厕都要打报告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十四天。
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帛锦想了想,还是起床披好衣服,到马房传人备马。
一旁管家已经闻讯赶来,见状一把就捉住了马缰:“侯爷你不能再去了,阮公子的消息有这么多下人去打探,侯爷您也该多歇歇,想些大事,这些天您统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我可看得出,您的背伤犯了,绝对不能劳累的!”
帛锦也不说话,只抿着唇,过去拍了拍马头,准备牵马出门。
方才那个可怖的梦他不敢再想,现在的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心已经离弦,又哪里还能躺得住。
“侯爷……”管家死忠,还拉着马缰不放。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小厮急奔而来,身后跟着的是一头热汗的裴翎。
“怎么,是有了他的消息么?”
帛锦满怀热望上前。
“殿下……”裴翎的脸色有些反常,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整只右臂都在不由自主微颤:“我昨晚在属下那里收了一本……一本……图册。”
“什么图册,害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一本……一本……春宫图。”
“将士嘛,都是些血气方刚的,藏些个春宫图也没什么,你何至于这样。”
“是的,起先我也没在意,撇了眼就放下了,可睡到半夜,想起他们看这图的表情实在诡异,于是起来翻了翻,这一翻……”
“怎么了?”
“侯爷还是自己看吧。”裴翎将东西递了过来,果然是本画册,不过现在已经被他手汗濡湿,皱成了乱糟糟一团。
帛锦拧了拧眉头,将东西接过,勉强看清了封皮上那字,立时便凝成了石像。
——《无根攻略》
封皮上这四个字好似生风而起,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剑,顷刻间便从他心房透穿而过。
同一时刻,战火初平的京城开始流传一本春宫图。
一本手绘的男男春宫图,每页配诗,盖有前朝某位四品大员的私印,图册起名,叫做《无根攻略》。
图册印量有限,所以要价甚高,需得一两银子才能买到一本。
看图册的人如果细心,就会发现这本原本就离奇的春宫图还另有玄机,如果逆着光,图上那人眼眸便会转成深紫。
而在这期间,阮宝玉一直失踪,卧床昏迷。
第十五日清早,在蓝庭的悉心调养下,他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小院醒来。
这一次昏迷非同寻常,似乎耗光了他心力,醒来后他便一声不吭,傻呆呆地躺了两个时辰,安静地回忆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十数日前那啼笑皆非的一幕。
蓝庭抚额庆幸,“你可算醒了,可惜萧大人今日有事还没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死。”
阮宝玉依旧不说话,眼珠发定,从东转到西,又从西转到东,这才喑着嗓子,道:“大理寺下毒杀死那个巫师的内应,就是你,对不对?”
蓝庭低了头,过片刻答了声“是”。
“当日我母子被教众追杀,是萧大人助我,领人将全教几乎剿灭,我母子……欠他一个莫大人情。”她道,到此时此刻也无需遮瞒。
“所以你将阮侬放在我这边,自己到大理寺做事,为的就是里应外合监视我?”
“不全是……”蓝庭有些期艾:“我将阮侬放在大人身边,其实也是因为教内护法依旧失踪,他跟在我身边实在不安全的缘故。”
“不是为了监视我?也不是为了催眠我引导我完成任务?”
蓝庭头垂得更低,“我让阮侬在你睡前给你喝安神汤,骗他说为了治你头疼,然后入夜催眠你,问你些要紧的问题,也是有的……但次数不多,因为萧少保交代过,催眠对你伤害极大,并不许我多用。”
就在这时阮侬已经回转,嘴里依旧叼着根破草,见阮宝玉醒来非常高兴,蹦到床上来,拿草不停撩他鼻子。
不管如何,这个坏小子都是无辜,对他的情义却是不假。
阮宝玉笑笑,坐起身,问:“睡了这些天,爹的气色好不好?”
“好个球!跟团干透了的狗粪似的,白里透灰。”
“你就不能比个好的,最起码说我像那秋日里的白海棠。”阮宝玉怒,弹他脑袋:“赶紧的,给你爹我去找身好看的衣服来,要最贵最好的。”
“你穿好看衣裳干啥?”
“自然是去见好看的人!”
阮侬嗤之以鼻,骂骂咧咧去找了衣服来。
阮宝玉将那件月色的衣裳穿上,脸色稍微好了些,改白里透青,像团没有完全干透的狗屎。
“爹要出门,你小子下午不许乱逛,等着我。”阮宝玉弯腰,捏捏阮侬脸颊。
蓝庭闻言立刻急了:“你这样子要去哪里?萧少保说过……”
“萧少保说过要监禁我么?”
“没有。”
“那不就结了。”阮宝玉摇摇手,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感谢你送了阮侬给我,告诉这死小子,将来要务必长成好看又有用的人。”逆着寒春的薄阳他道,没有去看阮侬,那一刻,脸上并无哀伤。
第四十七章
锦衣侯府,一切依旧。
跟着管家绕过影壁,穿过花园,再走尽游廊,就到了帛锦常待的偏厅。
阮宝玉眼睛有些发花,站到偏厅门口,果然就看见了帛锦。
这还是他的那个侯爷,肤色略深,双眉上扬轮廓英挺,唯一的变化是清减了,眼底有一道深深的青痕。
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阮宝玉慢慢走过去,在他椅前蹲下。
帛锦手里拿着一本图册,神情有些漠然,那种冷透死透心烧成灰后的漠然。
“侯爷……”阮宝玉唤了一声,声音发颤。
帛锦回神,定定看他,就像看着一片陌生的虚无。
那本图册落地,被风吹开,正好翻到皇宫内他们在雨中欢爱的那一页。
“夜照……”帛锦念着那上头配诗:“幽夜照肝胆……我记得,我是从那一夜开始动摇,开始信你。”
“侯爷……”
“这一本册子叫做《无根攻略》,需要费银一两才能买到,阮大人,你端的好笔法好才学。”
“侯爷……”
“你可以解释,我会听。”帛锦低头,指尖微微颤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可怜而微薄的希望。
阮宝玉张口结舌。
该如何解释,这个故事该如何描述,他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帛锦明白,他也是如何痛恨那个在暗黑之中推动一切的自己。
“你是萧彻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对不对?”那头帛锦在问。
阮宝玉喉头沉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的存在,于他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不对?”
“让画册流世,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太监,那么他就无需杀我,从而仁义无双得到了天下。这么好的一个法子,是谁想出来,是他……还是……你?”
帛锦问出了口,可等了许久却没有答案。
虽然是在催眠状况下,但这个法子……却最终还有他阮宝玉的功劳。
这一个“不”字,他同样说不出口。
“这么说真的是你。”帛锦叹了口气,心底里那渺茫的希望腾空而去,刹那之间,似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