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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么?”游淼笑着接过茶杯,碧雨天晴毛尖在碎花瓷杯里载浮载沉,满盏茶水香气四溢,游淼从前素来平易近人,又长得俊,附近一带的茶农在给游家当长工,见了他都疼他。
    但今日老板娘又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游淼归家心切,只是未察,指着李治烽说:“这是我京城的伙计,人可实诚。”
    老板娘笑着点头,问:“游老爷让少爷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少爷知道么?”
    游淼想了想,说:“不是让我娶媳妇,就是让我接手这碧雨茶庄罢,还能有甚么事?”
    父亲虽执着于送他去京城读书,谋个一官半职,若说半路改了主意,想留他在江北也是未必不可知,游淼又笑嘻嘻道:“来日待我接了茶庄,该如何还如何,绝不会涨你们一分钱的租,放心就好。”
    老板娘道:“少爷自然是个念旧的人,能跟着少爷,也是我们的福气。”
    游淼点点头,老板娘出去晾衣服,叹了口气,正在吃面的李治烽神色一动,抬眼看她。
    吃毕午饭,游淼便吩咐那马车回去,距离碧雨山庄只有不到十里路了,近乡时游子之思满溢于心怀,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去。
    路面湿漉漉的,李治烽说:“少爷,我背你。”
    游淼也不客气,跃上他背,李治烽背着他慢慢地走,沿途有人赶着牛车过,游淼便喊他,路人看到游淼,都说:“是游少爷啊。”
    “游少爷回来了——”
    “怎的不坐车?”
    游淼笑着说:“回家看看。”
    游淼包袱全被劫了,东西也没了,唯一的财产就只有李治烽,沿途说说笑笑,直到碧雨山庄于半山腰上现出全貌,方跃下地来。
    时近傍晚,两名小厮在扫地,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小厮要进去通报,另一名小厮却拉住他,摆了摆手。
    游淼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忽然就想到许多先前未曾细想的事来——这是怎么个说法?自己都到沛县了,家里怎的也没人来接?
    “少爷。”
    “少爷回来了。”
    两名小厮拱袖行礼,游淼道:“回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接?胡叔呢?”
    游淼朝大门里走,一名正打盹的小厮儿见是游淼回来,登时就醒了,另两名小厮上前踹他,说:“睡昏你了这是!少爷回家了呢!”说着又朝游淼笑道:“这新来的。”
    游淼道:“无妨,轿子呢?怎的也没预备下轿子?”
    那小厮朝另两名同伴使眼色,数人神色迟疑,一人答道:“回少爷的话,老爷今天和大……大……和……出去了一趟,小轿在山庄里,这就去吩咐人送下来。”
    “胡叔在吗?”游淼道:“让他制个牌子给这人。”
    说着指指李治烽,说:“他叫李治烽,天太冷,就没让石棋儿跟回来了。有他跟着我呢。”
    “是是。”小厮们一起点头,一小厮又道:“少爷这也……没行李?”
    游淼笑道:“路上被劫啦,有惊无险的。”
    三名小厮互相看看,一人忽道:“少爷,胡叔回家去了。”
    游淼道:“回家去了?”
    “是。”那小厮答道:“告老回去了,府上换了个管家,名唤林四的就是,二管家王叔也走了,现下是新请的账房先生管着银钱,马姨娘请来的。”
    怎的换管家也没见来信说一声,连账房都换了。游淼拂袖道:“罢了,轿子还没下来,我自己上去罢。”
    山庄大门前竖着一道影壁,李治烽负着个包袱,跟在游淼身后,开始爬山,偶尔锻炼锻炼也是好的,薄暮时分,远方的雾气都散了,现出卷云间隙的一道夕阳染的金边,群山中成千上万的茶树沐浴于暮色之中,令游淼起了对故乡的眷恋之心。
    进了山庄二门,游淼笑道:“我回来啦。”
    几个在泉井旁打水的丫鬟看了游淼一眼,竟是都有点惴惴,许久后,一名丫鬟福了一福,小声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沉,终于知道不对了。
    “哎哟,这可回来了——”女子人未到,声先到,顷刻间一女人走了出来,身穿藕色长裙,簪着一朵粉花,脸上胭脂色抹得厚厚的。
    这人是游淼之父游德川的小妾马氏,小厮口中称“马姨娘”的就是她。游淼之母过世后,未见马姨娘给游德川生过一男半女,而游淼身为嫡子,平日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不多闲聊。
    但这时马姨娘身前,却站了另一个女人,笼着身淡色天青锦绣围,脖系一袭狐裘领,拢了个堕马髻,簪着一枚碧玉簪,坠子上金镶玉在夕阳下摇摇晃晃,折射着流光。
    观那女人容貌,当有五十岁上下了,眼角带着鱼尾纹,不施唇红,自有股凌人的气势,游淼只道是家里来了女亲,却未见过这女人,要开口见礼,那女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那女人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朝马姨娘问:“这就是游淼?”
    游淼眉毛一扬,还未出声,马姨娘却抢在游淼之前说话了。
    马姨娘望向那女人,说:“这是咱们家夫人,游淼,按规矩,你得叫她太太。”说着又笑吟吟地看游淼,观察他脸色。
    夫人?!!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娘才是明媒正娶的游夫人,怎么离家三年,又冒出来个夫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21、卷一 摸鱼儿
    “你是谁?”游淼简直是难以置信,电光石火间,他倏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尚在很小之时,于父母争执之时听到的人:王氏。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女人沉稳的声音略透露出紧张的意味,缓缓道:“你娘是乔珂儿,啧啧,这眼睛这眉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女人略抬下巴,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一抹厌恶,游淼比她略高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王夫人。”游淼淡淡道:“幸会幸会,怎么跑我家来了?现在该唤你作乔姨娘了?”
    王氏登时色变,重重哼了一声,马姨娘道:“现在可是太太了,游淼,你可……”
    王氏拦住马姨娘,冷冷道:“算了,待他爹回来,让亲口跟他说。”
    游淼也不耐烦与王氏多啰嗦,朝跟她的丫鬟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惴惴一福,抬眼看王氏,马姨娘插口答道:“你爹和大少爷到扬州查账去了……”
    一句话未完,游淼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霎时天旋地转。
    大少爷……
    游淼冷笑一声,马姨娘那句话简直是攻人攻心,游淼一瞬间就明白了家中异常因何而起,在自己上京读书的这三年里,父亲不仅续了弦,还把王氏扶了正。
    家里更多了个儿子……
    这意味着什么?
    游淼转身就做,留下马姨娘掩嘴而笑,王氏却不容他这么轻巧就走了,又道:“站住。”
    游淼脸色又一变,问:“怎?”
    王氏说:“这人是跟着你的?怎的半点不识礼数?听说石棋儿跟了你上京……”
    游淼答道:“李治烽没进过家门,夫人还想把他杖责一通,杀杀我威风不成?”
    王氏确是抱着这心思,治不了游淼,将跟着他的下人拿住一顿打,游淼却先一步料到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李治烽,说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
    李治烽看着院里的一口青瓷大缸,缸中色彩鲜艳的金鱼游来游去,倒映着天际晴空白云。
    许久后,李治烽说:“一百一十五个。十六个汉人,七十一个鞑靼人,一个犬戎人,两个乌狄人,十二个羌人,一个鲜卑人,四个羯人,七个匈奴人,一个小孩。”说毕抬眼看游淼。
    数人都没有说话,马姨娘现出那神情,明显的心下在嘀咕。
    游淼也被吓到了,他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道这些人应该以为李治烽在骗人,但以李治烽这人,应该不会骗他。
    “你不是……十五六岁就到中原来了么?”游淼道。
    李治烽说:“都是出关前杀的。”
    游淼笑了起来,朝着王氏一扬眉毛,看着她的表情,嘴上却朝李治烽说。
    “在家里住的时候,要是有人想打你,拿你,除非我点了头,否则你一律可以不管,有人敢对你动手,你还手就是,别把人打死了就成。”
    “知道了。”李治烽说。
    “走罢。”游淼笑着说。
    王氏脸色阴晴不定,不敢贸然再说什么,游淼与李治烽循着二门走廊离开,刚一过走廊,游淼脸上笑容便倏然全消失了,一张脸黑了下来。
    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走了一小段路,倚在廊柱旁,喘了会气,脑子里所有念头都是一团乱麻,得先歇歇,把所有事都理清楚。
    “走。”游淼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带李治烽穿过花园,一名丫鬟抱着猫,张了张嘴。游淼停下脚步。
    “少爷,您住东厢。”一名丫鬟说。
    “嘿。”游淼不气反笑:“连房间都给我改了?”
    嫡长子住堂屋,次子住东厢,女儿与小妾住西厢,没有游德川的命令,谁敢动游淼的房?趁着他不在,将他的物事都挪到东厢去,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被降格为次子了。
    但游淼没有发火,也没有走,父亲不在家,现在闹也没有用,只是让人看笑话。他循路穿过堂屋花园,朝自己曾经的房前看了一眼,只见三年前养的,挂在屋檐下的鹩哥,种的花,琉璃缸里的金鱼,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凤尾竹,挡着屋门。
    游淼到了东厢前,这处似乎翻修过一次,假山前的池塘垒了新石,柱栏,廊檐都漆了新漆,鸟笼一字排开,挂在屋檐下。
    父亲多少还是上了心的,然而游淼却觉心里窝火更甚,院里一名小厮正扫地,是从前伺候游淼的,名唤木棋,此刻忙扔了笤帚,叫道:“少爷!”
    游淼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连话也不说,进房去,随手摔上了房门。
    李治烽与木棋站在院子里,互相看看,半晌无语。
    房中摆设依旧,游淼在床上趴着,翻来覆去地想,实在不相信自己会碰上这等事。
    凭空就多出来个王氏,还有个素未谋面的长子?简直是变了天,嫡长子说换就换,这是等闲能换的?!游淼忽然气冲冲地起身,要去堂屋质问个清楚,在房里转了两圈,却又颓然坐下,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月出时,木棋在外敲了敲门,说:“少爷,吃饭了。”
    游淼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头疼欲裂,木棋端着食盒过来,游淼反而不气了,只是淡淡道:“其他的人呢?春香,茗叶她们呢?”
    木棋说:“都拨去伺候大少爷了,本没想着少爷这么快回来,东厢里还没派几个人,明儿小的去催催林管家,看何时……”
    “算了。”游淼道:“等爹回来再说罢,你们也自吃去,不用伺候了。”
    木棋在里屋摆好饭菜,生了火盆,菜依旧是和从前差不多,没敢短了游淼半分,游淼想也知道,王氏犯不着在吃上面克扣他的,否则等游德川回来了问起反倒不好说。
    李治烽则简单地收拾了包袱,和木棋在外屋坐着吃了。游淼吃得喉咙里全是苦的,也不知是怎生个况味儿,只动了几筷子便回床上躺着,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事,二更时木棋进来剪了烛花,熄灯睡觉,死气沉沉的东厢里一夜无话。
    22、卷一 摸鱼儿
    翌日游淼起来,连个能吩咐的人都没有,昔年在家里住时四个丫鬟,两个小厮,院中总是叽叽咋咋有说不完的话,现下剩个木棋与李治烽,却是说不出的冷清。早起时木棋进来伺候,游淼道:“让李治烽过来罢,你也别出去,把门关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李治烽过来给游淼穿衣服,游淼边换衣服边吩咐木棋。
    “夫人和那劳什子大少爷,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游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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