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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棋十二岁便进来服侍游淼了,主仆相伴也有五年,不比家中其他的下人,游淼被降为次子的事他是知道的,现在还派他在东厢里干活,自知这辈子若没别的念想,终究与这游淼少爷是一条船上的人,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遂答道:“两年前就住进来了。”
    游淼又问:“什么时候立的嫡长子?”
    木棋答道:“去年。”
    游淼问:“请族伯族叔,太公他们吃过酒了不曾?”
    木棋点了点头,游淼的怒气又蓦然起来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游淼又问:“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木棋答道:“大少爷名讳上‘汉’下‘戈’。”
    游汉戈……游淼一听就明白,家中这辈排行第二个字都带水,他又问:“是我爹生的?我怎的就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这事?”
    木棋听到这话,似乎有点愤怒,想了想,说:“谁知道呢?那女人一来就将家里给占了,王叔也告老回家去了,还换了个账房先生……”
    游淼缓缓点头,至少他知道了两件事,一:另立长子这事是游家大族中认可的。二:这长子,确实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
    游淼十二岁上京,小时在家时也听过不少关于父亲的风流事,母舅家更给他吹过风,告诉过他,游德川在外头还有人。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何况游德川这等富甲一方的商贾?本来游德川要续弦,凡事也轮不到游淼说了算,但忽然来了这么一下,不免游淼负气。
    游德川数年前想送他入朝为官,说不定就是提前布下了这一手。
    游淼心不在焉地吃早饭,饭后外头来报,孙嬷嬷来看他了。
    那孙嬷嬷本是游淼的奶妈,照顾他到七岁才归家去,游淼一口气正憋着没地方出,见孙嬷嬷呼天抢地的进来,登时眼眶就红了。
    “我苦命的小淼子哎……”孙嬷嬷一进来就搂着游淼哭。
    游淼忙大声道:“别哭!嬷嬷,你别哭!”
    游淼的话里带着哭腔,不敢多看孙嬷嬷一眼,孙嬷嬷已哭得老泪纵横,捂着肝一把鼻涕一把泪,“心肝”“祖宗”地叫,房内老少二人哀叹半晌,游淼方亲手给她煮了壶茶,让孙嬷嬷堪堪坐定。
    “都是命,嬷嬷,别伤了身。”游淼勉强安慰道,又长叹了口气。
    孙嬷嬷说:“小舅爷听到少爷家里这事就气得快不好了,上了两次扬州,都被那边挡在门外头,回头和少源茶庄当家的大舅爷商量了一下,大家也帮不了甚么忙,让我这老不死的带个口信,少爷要是在这边呆不下去了,就回苏州去罢。”
    游淼道:“罢了罢了,我娘死了,爹还在,怎么能回母舅家?你刚从苏州过来,听到那边说啥了没有?”
    孙嬷嬷道:“当年的事哎,都没想到压了这么多年,现在还不得消停……”
    游淼昨夜想了一晚上,颇有些想不通的东西,如今听孙嬷嬷一说,登时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母舅家平时也没少提醒过,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时,双方也并非郎情妾意,而是游德川的一个堂伯说了算。让游家迎娶少源茶庄的乔珂儿。那年游德川还对长辈安排颇有一番怨词,更听说父亲在外面有相好的,只是母亲嫁过来后太会为人处世,这些年里才相安无事,父亲没有再讨小妾,母亲也从不在幼年的游淼面前提起过这些。
    母亲辞世几年后,游家的长辈老的老,去的去,也死得差不多了。
    于是父亲把成婚前就已经定下一桩亲事扶了正,也真难为那王氏忍辱负重,早已生下一男丁,竟是能苦苦等候游德川十余年。待得游德川产业办稳了,方登堂入室,明媒正娶地进了游家。
    游淼听到这话时,不是没有动过回母舅家的念头,但少源茶庄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一个败家子大舅,终日挥霍祖上积蓄。一个空有志向,却苦无钱财的小舅,这些年里少源茶庄也是入不敷出,回去又能做什么?
    孙嬷嬷还在这房中用茶,外头木棋儿却忙不迭地进来,朝游淼连打眼色,游淼微一蹙眉,吩咐道:“有话就说,嬷嬷不是外人。”
    “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木棋儿颤声道。
    孙嬷嬷听到这话,嘴巴略略张着,老脸皱了皱,又哭了起来。
    游淼道:“我去见爹一面,李治烽,你跟着我,木棋儿,你吩咐辆车,送嬷嬷回家去。”
    游淼深呼吸,整理了衣袍,坐在外屋的李治烽一直听着房内交谈,此刻起身跟着游淼出去,孙嬷嬷颤巍巍地出来,又反复朝李治烽说:“你是哪儿来的人,怎地没见过,我们少爷命苦,你可得好好照看着……”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穿过走廊,站在东厢院里,听到堂屋外传来的交谈声,正是自己父亲在吩咐人。
    雨过天晴,游德川的靴头还沾了些泥,背着手,带着儿子游汉戈一路上山庄里来,抬轿子的家丁远远跟在两人后头。
    游淼长得像母舅,而游汉戈则长得十分像游德川自己,一样的一字浓眉,多年随母过养成了一身少年老成的气质,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宽额大耳,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一双眼睛炯炯逼人,透出算计与思虑的神色。
    游德川说:“你有甚么想的。”
    游汉戈说:“爹,孩儿以为,这批货,要脱手宜早不宜迟,明年年初,新茶一上市,多半又要大涨了。”
    游德川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进了山庄二门,绕过院里,王氏迎了出来,笑道:“回来了?”
    游汉戈忙躬身给母亲请安,王氏将游德川带进去,又笑道:“游淼昨天晚上到的。”
    游德川唔了声,说:“一路上还成罢。”
    王氏说:“没听见说,歇了一天。”
    王氏亲自给游德川解袍子,婢女们列队捧着毛巾,盆子进来,王氏又说:“给你们爷仨备了一桌小菜,热的小酒,正好叙叙。”
    游德川道:“游淼若还累着,就……”
    “爹。”游淼揣着袖,站在门槛外,一语出,堂屋中所有人都转了头,朝他望来。
    “这可来得正好了。”王氏笑吟吟道:“老爷还说怕你……”
    “游淼。”游德川道:“来得正好,正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嗯。”游淼站在外头院子里,看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是不进来,游汉戈说:“弟弟,你回来了。”
    按尊卑之别,本该游淼先过来行礼见过游汉戈,称一声兄长才是,但游淼始终不叫人,不叫王夫人,也不叫长兄,游德川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去书房说。”游德川示意游淼先行。
    游淼转身时,瞥见父亲背后,王氏那一抹得逞的笑意,与游汉戈复杂的神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到这母子二人也在如履薄冰,只怕成日担惊受怕,过得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23、卷一 摸鱼儿
    游德川坐在书桌后,午后的光从窗格外投入,游淼端详自己的父亲,不禁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游德川似乎慈祥了不少,从前游淼见他时,他的一字浓眉总是皱着,鹰钩鼻,薄唇现出几分无情的意味,从前的父亲充满威严与固执。如今他终于有了几分父亲的模样。
    “你又买了个小厮?”游德川问道。
    游淼说:“朋友送的。”
    游淼不敢说李治烽的来历,至少现在不敢,游德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淼答道:“他叫李治烽。”
    游德川:“我是问他,没有问你。”
    “李治烽。”李治烽开了口,说。
    游淼端着茶,倚在椅背上,游德川又说:“从前拨给你的下人,该还你用还是还你用,过几天便唤她们回东厢去。”
    游淼没有说话,两父子便这么静静坐着,游淼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不知从那里开始说,许久后,还是游德川打破了沉默。
    “你长高了不少。”游德川说:“像个大人了,上京的日子住得还惯不。”
    “砰”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游淼终于以这种方式来表现了他的愤怒,茶水在桌上飞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敢情我就不是你生的?!”游淼浑身发抖,游德川不提在京中念书还好,一提起这话,游淼马上就想起了家中瞒着他的事,登时气得他无法控制自己。
    游德川先是一愕,继而怒斥道:“放肆!”
    游淼不顾一切地大吼道:“我娘什么地方亏欠你了!你要另立嫡子,瞒着我不说,送我上京去,足足瞒了我三年!”
    游德川:“你大哥在外漂泊十余年……”
    游淼:“那我呢?!那我呢!!”
    游德川:“为父没有另立嫡子的打算!你二人都是正房嫡子……”
    游淼:“你连招呼也不给我打一声,背着我捣鼓着勾当!你当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你送我上京读书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想把我早点打发走?!”
    游德川:“你上京三年,念的什么圣贤书?!除了耍鹰斗狗,吃喝嫖赌你还做了什么!如今还有脸回来找家里要钱?!”
    游淼犹如一头怒气全开的雏虎,与游德川僵持不下,父子二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游淼实在太清楚他爹了,游德川做了近二十年生意,靠正妻带来的茶种与茶工发家,如今已坐拥家财万贯,但商再富也终究是个商,官府真要动他,游德川除了使银钱,就没旁的办法。
    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在朝为官,这如意算盘打得太精细了,然而游淼却不想让他好了去,游德川倏然又说:“你一去三年,终日不务正业,除了讨钱可还曾记得我这个爹?除了讨钱,还想过给家里写封信?”
    游淼冷哼一声,说:“爹,那只能算咱们彼此彼此了。”
    游德川被这乖戾儿子堵住了话头,一时半会只是喘气。
    “你和汉戈都是游家的嫡子。”游德川终于平复下来,平心静气说:“你大哥打理家业,你去朝中为官,有何不好?”
    李治烽站在游淼身后,脸上表情难定。
    “你自小生性好动。”游德川朝游淼说:“家里也坐不住,来日在朝中要使用银钱,你大哥自不会少了你半分。爹本也想着把家业传你,奈何你又不爱算账做生意,先不提这事,我问你,你在京城中……”
    游淼忽然变了个脸似的,笑嘻嘻道:“我这次回家来,就不打算再回京城了。”
    游德川完全料不到游淼会说变就变,变脸比翻书还快,冷笑道:“不回京城?你要做甚么?”
    游淼说:“不做什么,在家里住着,钱都花完了,回京城也没意思。”
    游德川忍着气,说:“你若是想在家念书,也是好的,开春请个先生回来,顺便教你大哥认字儿,三年后再上京应考也不迟。”
    游淼说:“算啦,不想学了,没甚意思。”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片刻,游德川的声音里已听得出怒火:“我考考你,学堂里都学的什么?”
    游淼道:“没去念,夫子说的话听不懂。”
    游德川登时就被气着了,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游淼道:“我就指望着娶个聪明伶俐的媳妇,带点钱来帮我发家,打点家业,吃吃软饭,这辈子随随便便就混个茶庄……”
    数息后,游德川猛的将桌上笔墨纸砚全掀了下去。
    “我打死你这个孽子——!”
    “小畜生!”
    游淼的话游德川怎地听不懂?明明就是在讥讽他,当即怒不可遏,从书房里追了出来,游淼躲到李治烽背后,李治烽要护着他,却被游德川一把推开,游德川取了藤条追出来,游淼一路跑出花园,惊得鸡飞狗跳。
    “老畜生!我娘给你挣下这山庄……”
    游淼站在院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开口就骂他爹,游德川一听他嚷就知道大事不好,也顾不得喊家丁了,转身就找板子来抽。
    游淼又吼道:“你他妈过河拆桥,当心我娘半夜来找你……”
    游德川脸色铁青,追着游淼过来,大吼道:“我打死你这孽障!”
    王氏和马姨娘被惊动了,带着丫鬟家丁从堂屋过来,游德川出门时腿脚在花盆上一磕,此刻一瘸一拐,拄着板子,追在游淼身后,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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