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云墨盘腿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坚硬的金色鳞片,笑道:“都要分开了,道个别也不许?”
金龙瞬行万里,眨眼间便到了浮岛边缘,又掠过铁索桥直至尽头,方才化为人身落下。
印云墨刚想迈步桥头,却被印暄牢牢捉住手腕。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前面的峰顶平台应该是个人世界,并非共用?”他转头,见对方清俊的脸上隐现忧虑之色,不由一怔,“怎么了,暄儿在担心什么?”
印暄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缓缓道:“的确,连我也不能无视规则,进入你的峰顶平台。”
“那我们就下层见?”印云墨抽出手腕,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吧,不过分离片刻,很快便会重聚。”
印暄冷声道:“你忘了,下一层的规则是什么?”
“第六层,夜叉,对应八苦之……‘爱别离’。”印云墨这才意识到,拥有龙神之力,在这八部浮屠中如鱼得水的印暄,忧虑的究竟是什么——他忧心别离,唯恐得到后又重新失去,更害怕的是东来会借规则之力卷土重来,届时他宁可远远避开再不相见,也不愿亲眼看着他的小六叔被东来伤害。
印云墨凝视印暄,脸上神情柔软得像要融化。“暄儿,”他主动搂住印暄的腰身,将额头抵在对方下颌,温声道,“别怕。”
“云墨……”印暄更加用力地拥抱他,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肉中,彻底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印暄痛下决断,松手对印云墨道:“走吧,我看着你走。”铁索悬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薄纱般飘荡的云雾间,他的神情冷峻而温情:“我会回来找你,小六叔,你得等着我——你一定要等我。”
“好。”印云墨微笑着应道。
印暄后退几步,沉声说:“走吧。”
印云墨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迈上峰顶平台。他猛地回头,云海间的铁索桥空空荡荡,再没有了印暄的身影。
怅然若失地发了一会儿呆,印云墨打起精神,将八种奇香按照方位放入莲花瓣尖的镂空熏炉内,逐一点燃。八缕香烟,分别呈现佛花、祥云、白象、琵琶、净瓶等状,袅袅地被吸入花心之中,最后在莲蓬上凝结成一具只有单弦的琉璃琴。
印云墨又摸了摸盘在腰间,化作星云腰带的摇光。自从印暄在戈壁滩上现出龙神金身,摇光就一直维持着仙器形态,不再化为人形,连意识都封闭了似的,这会儿唤他也不见回应。这情形以前从未有过,前世当他还是临央时,天锋倒是经常耍小性子,摇光一向耿直坚毅、唯命是从,不知为何眼下却有些反常。
唔,也许是心情不太好,想要静一静吧。印云墨想着,纵身跃上莲花座盘腿而坐,将那具琉璃琴置于膝上。
乾闼婆,以香气为滋养的乐神,善巧弹琴、作乐歌舞;弹一弦琴,能令其作七种音声,每声又有二十一解。天帝欲闻琴声,便于座下燃奇香一柱,乾闼婆闻香而来,弹琴奏乐,以娱帝听。
奇香萦绕中,印云墨白衣散发,指尖拨弄琴弦。万千种婉妙清音应弦而发,引动祥云翻卷、天花乱坠,令闻者欢心喜悦,不可言喻。
青烟愈发浓烈地簇拥过来,他的身影在飘渺香气中渐渐消失。
第69章 一枕黄粱返珞陵,重操旧业驱邪祟
印云墨从极沉重的坠压感中挣扎醒来,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与虚脱。他艰涩地睁开眼皮,力不从心地试图挪动手指。
耳畔嘤嘤嗡嗡地仿佛覆盖了层膜,一个尖细的声音陡然撞破这层膜,叫道:“……醒了!王爷醒了!咱们的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另有一人小声呵斥:“咋咋呼呼瞎叫唤什么!没看王爷虚着呢,快去禀报圣上。红意,去通知外间值守的太医!”
印云墨的神智若沉若浮地飘荡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胸口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伤口上拉锯,痛得他几乎窒息。床边坐了个明黄色的人影,逆光看去轮廓很有些眼熟,他脱口道:“暄——”眼神一定,蓦然消了声。
“墨皇叔,你终于醒了!”那人握住他的手,五官英俊瘦削、气势雄浑勇武,满目惊喜中难掩激动之色,“你昏迷了近两个月,全靠汤药和金针吊着,太医说再不清醒可就……万幸是醒了!”
“……重赫?”印云墨声若游丝,“你当上皇帝了?”
印晖眼神一深,旋即拍了拍他的手背:“此事说来话长。墨皇叔刚醒,体力不支,先好好修养。朕嘱咐三名太医轮番值守,每隔一个时辰诊一次脉,这宛宁宫里的宫人你也可任意差遣。”
印云墨还要问些什么,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后,殿内烛光摇曳,已至夜间。胸口依然疼痛,却似乎没有刚醒来那么剧烈了,腹中也有了饥饿感。
“水。”他低声道。立刻有宫女上前,动作轻柔地给他喂水擦脸。
“王爷可要奴婢服侍着用点粥?太医吩咐熬了滋补元气的药粥,一直温在炉子上。”宫女轻声细气地问。
印云墨点了点头。
一碗粥喝了大半,殿门外有内侍唱驾,印晖走进来,挥退了纷纷行礼的宫人,坐到床沿,亲自端起粥碗。
印云墨斜倚着厚软的蚕丝被,推了几下没推掉,见对方态度坚决,也就随他去。喝完剩余的粥,印晖放下碗道:“朕知墨皇叔有许多话想问,问吧。”
暄儿呢?印云墨几乎脱口,转念一想,按捺下来,问:“我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被……先帝佩剑所伤,一剑穿胸,险些命丧当场。太医说,幸亏墨皇叔的心肺生得比常人偏了几分,这才救得回来。”
印云墨极力回忆,只觉记忆一片混乱,依稀想起那一剑穿心的震惊与剧痛,背后顶着坚硬的砖墙,雪沫从墙头落进后衣领,冰冷刺骨。印暄从他怀中抽身而退,手指抵着那柄他所赠送的秦阳古剑,一寸一寸往血肉肺腑中推进,带血剑锋切入砖墙,坼坼作响……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记起来了,是印暄刺了我一剑,可他为何要杀我?”
印晖面露怒意:“我也想问他!当时我听府中下人来报,难以置信,赶回去一看,果真……我去找他问个明白,他却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砸摔物品、大发雷霆,谁也不见。过了几个时辰,内侍召我前去,我进屋时,看见案上放着一封盖了国玺的传位诏书,而印暄端正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已经……驾崩了。”他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不论期间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印云墨怔怔听着,茫然问:“印暄驾崩了?为什么?”
“说实话,内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只听验身的太医说他毫无伤病之症,面容安详如坐化高僧,是寿尽圆寂之相。棺椁运回京后,太后与内阁两方也请人勘验过,的确如此。他似乎早料有这一日,提前命人快马将传位诏书送至京城。先帝无嗣,因而我遵遗诏继位,顺理成章。只不过……”印晖犹豫一下,似有所顾忌,但很快又坦然道:“民间有些流言蜚语,说朕这帝位来历不明,朕不希望墨皇叔听到后心有芥蒂,故而先主动说明。”
印云墨沉默许久,方才回过神般喃喃道:“重赫为人,我心中有数。日后只需勤政爱民、行端立正,流言自息。”
印晖方才心弦一松,笑道:“如此就好。而今皇室枝叶稀疏,皇叔一辈,只余你一人,墨皇叔是否相信、支持朕,对朕而言至关重要。”言罢见印云墨神情黯淡,仿佛不胜疲惫,便传唤宫人进来,临走前道:“墨皇叔重伤未愈,且好生将养,待恢复差不多了,朕带皇子们来看望你。”
御驾离开后,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王爷躺下。印云墨闭着眼,思绪纷纷,心乱如麻:暄儿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再听不到他喊“小六叔”,对我说“你须寸步不离地在朕身边”;再看不到他陪我对弈时满脸嫌弃,却一局接一局舍不得结束的模样;也再不能甩开他总有意无意搁在我身上的手了?然而他又为什么要杀我,在我终于生出了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之后,在我们交互心意的……一吻之后……
他愈想,愈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封闭的颅骨内盘旋冲撞,想要破体而出。将手掌紧紧覆在前额,他努力将脑中那些不明所以的躁动压制下去,觉得身上似乎松快了些,却浑然不觉一滴泪从眼角滚下来。
——
时值三月熙春,是珞陵最好的季节。穿城而过的珞水之上,泠桥倒影如满月,道路两侧烟柳垂新,于风中款摆。东南城郊界山桃花盛开,灿灿若烟霞,将整座山渲染得如同仙境,吸引无数游人,玄鱼观的香火也因此越发鼎盛。每日都有许多男女去园林、郊外踏青,大街小巷仿佛总是飘荡着花木清香、孩童的嬉笑声,以及一只只形态各异、五色缤纷的纸鸢。
凉亭里早有宫人铺上柔软的锦毡,印云墨多披了件外衫,斜倚在靠栏上看一碧如洗的晴空。
宫女红意兴致勃勃地指着天空:“王爷您看,好多纸鸢呀,有彩蝶、喜鹊……听,还有笛哨声,是串燕风筝!看方向是御花园那边,大约是娘娘们在踏春游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