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圣上坐在龙椅上,似乎刚醒没多久,但是眼神却异常凌冽,让纪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距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金銮殿上除了纪柯与圣上再无其他人,就连圣上的贴身太监也被屏退,整个大殿空荡荡的,纪柯能够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向圣上行礼,“参见圣上,不知召属下有何事?”
圣上缓缓看了纪柯一眼,用拳头抵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向纪柯招手,朗笑道:“孩子,离朕近些。”
纪柯遵照,上前了几步,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圣上眼睛里的红血丝,他大概不是刚睡醒,而是一夜未睡。
如今圣上年岁已大,却还没有立下太子人选,朝中人虽然各怀心思,却还是不敢明面上结党营私,这些年锦衣卫成为了圣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倒是威慑了不少人,就是皇亲国戚也不敢正面和锦衣卫对上。
纪柯是感激圣上的,若不是因为当初阴差阳错救了圣上一命,自己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子怕是连锦衣卫的大门也入不了,也一辈子都不能让那些尊贵的王孙贵族正视他。
他爬到现在的位置,也只是为了让圣上多用用自己这把刀,因为他深知,他的权利和一切都来源于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永安帝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一个人孩子了,他这辈子只有几个子女,两个儿子暗地里也为了储位斗得你死我活,这些他通通都没有理会,毕竟只有赢家才配成为他的继承人。
他很欣赏纪柯这个年轻人,当初被纪柯救下也是一段缘分,若不是如此,他恐怕早就被叛贼砍死了,原本只是想许他一个愿望报答恩情,却没想到这个孩子想进锦衣卫,还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未满二十的镇抚使,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个。
“圣上,您一夜未睡吗?”纪柯忍不住问出声,当年救下永安帝劫后逃生后,也是一夜未睡,只是那时候纪柯年纪小,还看不明白他眼底里的东西。
永安帝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他现在疲惫极了,却还是撑着身子,硬是让自己显示不出来一丝倦意。
他如今年纪大了,不光养成了多疑的性子,身体也越来越差,可是他骨子里不甘心就这样,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强撑。
纪柯正一脸担心的看着他,这让永安帝心里不禁一暖,虽然这个孩子手上染上了不少血,但眼睛却是清澈见底的,骨子里也还是个干净的,不像一些人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肠子都烂透了。
纪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得到了永安帝这样的夸赞,为了生活他一向善于伪装,只是偶尔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气息。
久而久之,倒是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只有拿着绣春刀,办案子时流露出的那似阴鸷,才是埋藏得最深的他。
“朕记得你说要找姐姐,如今可有线索?”
纪柯没想到永安帝还记得这件事,摇摇头,“情报处那边并没有关于属下姐姐的任何消息。”
纪雯与他走散时才十岁的年纪,如今那么多年过去,若是还在世上也许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他对于姐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如今只有当初走散时的地点与姐姐身上的月牙胎记。
不过他已经跟情报处打了招呼,起码要查出来是死是活。
永安帝垂下眸子重重叹了声气,他自小出生在皇家,没有体会过寻常百姓家的亲情,纪柯虽然与亲生姐姐走散,但是却是真心实意的记挂着对方,他作为九五之尊,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巴不得他早点死。
纪柯在想是不是前几日圣上交给他的任务又有什么新的指示,以往都是在御书房,这还是第一次在金銮殿上独自面对永安帝一人,而且还偏偏挑在朝会前。
纪柯猜对了,的确是关于唐家的任务,原本永安帝给他的任务是盯着唐枫的踪迹,然后找准机会在暗地里杀了他。
以往他都是先办下铁证再捉人,就算是杀人也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上也有着起码几条人命,这还是第一次接到指令要单独对无辜的朝中官员下手,所以他一开始颇为惊讶。
这样的任务在锦衣卫上下搜寻起来,也只有纪柯一人能做,一来唐枫位列侯爵,想要接近他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是没有经验的人来做这件事稍有差池便会暴露踪迹,按照圣上的心思来看,似乎想要造成唐枫暴毙的假象。
二来,如今锦衣卫中的高品官员,有不少都是出身世家,这些事情做起来会有不小的牵绊,家中以后恐怕会遭到报复,出于这样的考虑,有不少人都不愿意接这样暗杀的任务。
锦衣卫虽然横行盛京乃至全国,因为有皇权撑腰,所有的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其余人也不屑背地里做这种动作。
纪柯的狠劲和平民身份让他接二连三得到圣上的赏识,正是出于如今朝堂中的局势变化。
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加入锦衣卫,既是一种钳制,反过来也会带来一些麻烦。
“纪柯。”永安帝唤了纪柯一声,言语中似乎有很多无奈,像是苍老的智者最后的叹息,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再强劲有力,没有了年轻的鲜活,再也不能降服烈马,弯弓射箭。
“属下在,但凭圣上吩咐。”纪柯弯下身子听令。
今日的永安帝与往日明显有些不同,纪柯能够捕捉到他言语间流露出的悲伤,甚至还有眼睛中的怀念。
纪柯知道人上了年纪就会怀念起以前的事情,他虽然还没到那个岁数,却也有这样怀念过往的时候,所以很是有耐心。
“你这几日不用盯着唐枫了。”永安帝忽然收敛起先前的神色,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声音浑厚有力,“朕有另外的任务。”
永安帝心中后悔了,他在皇位上稳坐了几十年,居然起了妇人之仁,他如今有些恼怒自己的迟疑。
纪柯不知道永安帝心中所想,对他的吩咐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应声,“是,圣上。”
见永安帝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纪柯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问出声:“那另外是任务是什么?”
永安帝微微眯起眼睛。
从金銮殿出来的时候,纪柯看见不少前来参加朝会的官员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纪柯侧身走到最边,给那些人让路。
许是他的衣服太过显眼,有些胆子大的,还有些不知道他身份的纷纷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纪柯一眼便看到了赵继言,还对着他笑了下。
旁边有相熟的官员立马凑到赵继言身边,“赵大人,莫非您认识这少年?”
如今这个时候能在金銮殿出来的,还是朝着反方向,一看便是要出宫,倒是不知道是什么身份,锦衣卫的标志衣服是飞鱼服,纪柯又生的如此年轻,众人纷纷有了猜测。
纪柯虽然参加了一次朝会,但是除了站在赵继言和陆刚周围的人,还有很大一部分朝中官员只闻他的名,没有见过他的人。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赵继言,赵继言不得已回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对刚刚问自己的同僚说,“这是北镇抚司的三品镇抚使,纪柯大人。”
果不其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情。
在知道了纪柯的身份之后,那些议论声明显小了一些,因为来参加朝会的人太多了,纪柯一时半会被堵在路上,他喜欢走宽阔的路,所以就暂且等一等。
他刚萌生等的想法,一个红色的身影就面带惊喜的笑容,向他跑来。
程秀原本落在最后面,见到纪柯,立马加快步伐走到了最前面,好不容易跑到纪柯身边,喘着气笑道:“纪兄!”
这大概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纪柯如今一看见他,就莫名会想起陆刚的那张冷脸,还有砸在他手里的那件衣服。
若不是程秀家里有那么个奶娃娃,糟蹋了他的衣服,他纪柯至于受这气?
纪柯这人别的不会,迁怒倒是一把好手。
他对着程秀冷了脸,可程秀还是不知死活的扯着他的袖子问:“纪兄,什么时候再来我家,我阿姐研究出了新菜!”
纪柯甩开他的手,语气不善:“不去。”
程秀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纪柯可是从刀剑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力气远超一般人,这一甩让程秀差点摔倒。
纪柯看着程秀握着手腕,一脸欲哭不哭的模样,再看那些文武官员也纷纷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两个人,其中居然有许多谴责的目光,就差当面对他指指点点了!
他也不想落得一个欺负新科状元郎的罪名,走到程秀面前,盯着他的脑袋低声说了句,“有没有事?我这几日有案子要办,得等一段时间了。”
程秀疼得差点龇牙咧嘴,却没有半分责怪纪柯的意思,在他看来,纪柯从来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僚,他能在纪柯面前说上几句话已经极好了。
凭着纪柯的救命之恩,程秀这辈子对他的崇拜之意都不会消退半分。
在听到纪柯这句话之后,程秀果然眉开眼笑,“那我等回去就告诉阿姐,等着纪兄。”
这句话被程秀误解了个透透彻彻,纪柯扶额叹息。
眼看朝会的时间快到了,程秀慌慌张张提着衣袍便跑了进去。
纪柯看着程秀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同是平民出身,程秀父母健在,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阿姐,新科状元郎前途无量,受众人尊敬和羡慕。
可他纪柯,却什么都没有。
纪柯拍了拍自己的飞鱼服,迈着步子朝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