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整个人也收拾得很利索,可整个人的心思却显得很重,纪秦氏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看见自己孙儿这幅样子,一眼便瞧出来他有心事。
纪柯扶着纪秦氏走到内室,一进去就能看见自己娘亲的画像,画中人虽然已经过世许多年,但是画中的姿态依旧美丽,白净修长的脖颈间有一个小小的月牙胎记,需要仔细看才能瞧出来。
纪秦氏见纪柯从进门后就一直盯着那副画像,心里猜想这孩子应该是想娘了,轻轻的叹了一声气。
她一个孤苦的老人家独自拉扯纪柯长大,幸好纪柯打小就乖巧懂事,如今也找到了差事,能自己养活自己,她日后落到九泉之下,也能面对纪家的列祖列宗了。
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找回纪雯,那样乖巧的孙女儿,纪秦氏是一万个舍不得的,早知如此她就该拦着孙女离开。
“乖乖,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纪秦氏问道,以往纪柯都是几个月才回一次家,说是跟着船队跑生意,东跑西跑忙得很。
“奶奶,我们得搬家了。”纪柯扶着纪秦氏,低声道。
他所做的事情杀孽太重,若是被寻到家人的踪迹,后果不堪设想,他将纪秦氏的存在瞒了下来,就连圣上都被瞒住了,一旦被知道就是欺君之罪,他一个人砍头不要紧,但是不能连累纪秦氏。
“奶奶,我要去江宁做生意,听说那边风水好,我盘下来一处宅院,我们明日就搬家。”纪柯的话含着一股坚定,纪秦氏抬起眼睛看着孙儿年轻又认真的脸,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知道纪柯是不会轻易跟她这个老婆子说的,所以她也没问,只是拍拍纪柯的手,慈祥的笑道:“好,奶奶都听你的。”
她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女子,一直是她拖累了孙儿,年纪大了更不会给孙儿添乱。
这个小院子是纪柯三年前租下的,那时候他刚刚升任千户,手头上也有了些银子,就特意寻来了这处偏僻又安静的院子给纪秦氏住,对纪秦氏只说是自己在码头做事得了些赏钱才盘下来的。
纪秦氏的东西并不多,她平日里爱做衣服,一盏发了黄的煤油灯和一堆针线活计是一定要带的,纪柯看见纪秦氏从衣柜里拿出两套崭新的衣服,捧着似炫耀般对纪柯说,“看看奶奶给你做的新衣裳,乖乖快收着。”
纪柯拿着衣服,心里五味杂陈。
纪秦氏的眼睛不好,却总是爱做衣服,纪柯小时候都是穿着她缝制的衣服,其他小孩子穿着娘亲做的衣服,他穿着奶奶做的衣服,甚至还比他们好看,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等到后来他进入锦衣卫,就很少再穿纪秦氏做的衣服了,他换上了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每日都在刀尖上行走,衣袖上的血迹都分不清是几个人的。
他很珍爱纪秦氏做的衣服,那一针一线都带着温情,所以他都将这些衣服珍藏起来了。
上次他看见纪秦氏挑灯给他做衣服,就将那做了一半的衣服拿走了,没想到纪秦氏又做了两套。
他曾想,自己的奶奶年轻时应该是极有名气的绣娘,才能做得出来这样绝好的衣服。
纪柯的喉咙有些发痒,他将衣服抱在怀里,表示自己很喜欢,接着对纪秦氏展颜一笑。
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让纪秦氏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让她一辈子都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乖巧温和的纪柯。
纪秦氏将陪伴自己多年的那盏煤油灯和针线活计都放进了包裹里,她摸了摸那发黄的煤油灯,苍老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怀念,嘴角依旧带着和蔼的笑容。
纪柯那么多年下来,手上也有了几分人脉,纪秦氏去江宁的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都是可靠的人经手,他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对纪秦氏说,面对纪秦氏时也怕她刨根问底,没想到她那么配合,临走前还叫他不要担心。
她说在江宁等着他,还嘱托了一堆生活上的事情,最后把自己的煤油灯留给了纪柯。
纪柯说好,然后一个人在码头望着驶去江宁的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
万事俱备。
纪柯从记事起就见过这盏煤油灯,那时纪雯还在,纪秦氏还说以后要让纪雯继承她的手艺,把这盏煤油灯传下去。
这算是一个对纪秦氏的念想。
从码头回北镇抚司的路有好几条,纪柯特意走了路过唐府的那一条路,他今天穿着很普通的衣衫,像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若是不熟悉他的人也认不出这就是北镇抚司的三品镇抚使,那个恶名昭彰的纪柯。
香玟今日也如往常一样带着唐镇心出来买馄饨,唐枫虽然对她昨日见了外男不满,但并未下令禁足她。
外面的景色在香玟看来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在这深不见底的唐府,不知哪日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儿子可能也会命丧他人手,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香玟这样想着,搂紧了唐镇心,恨不得现在就让他离开唐府,去过正常的生活。
丫鬟拿着食盒去冯老板的馄饨摊子买馄饨,香玟的背后是时刻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唐府侍卫,她若是敢走下台阶,很可能会命丧当场,按照唐家的势力,她的死对外只不过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解释,甚至处死一个没名没分的丫鬟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昨日让自己的孩子记住那个馄饨摊子的伙计也是因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预感到那个人或许可以救自己的孩子一命。
今日馄饨摊子却只有冯老板一个人,香玟的期待落了空,眼神忍不住暗了暗,接着唐镇心扯了扯她的袖子,小手指了一个人,香玟赶紧握着他的小手,眉心忍不住直跳。
纪柯正从唐府大门路过,看见那个年轻的妇人正看着他,他也停下了脚步,看着诺大的唐府两个鎏金大字,眼睛里满是好整以暇。
唐枫的小妾居然会盯上他,而且他莫名觉得这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很熟悉,他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个小孩子朝他笑了笑。
纪柯最不喜欢小孩子了,可是却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香玟的衣领拉得很高,几乎把整个脖子都遮在了衣服之下,整个人也穿得很保守,几乎只露出了一张脸,精致美丽的脸上,那双眼睛含着希冀望向纪柯。
纪柯胸口忽然觉得闷闷的,他驻足在唐府门前,看着台阶上的女子,像是要看出一朵花一样,垂眸沉思了一会儿,直到唐府侍卫快发现端倪,他才抬起脚步继续走。
这个叫香玟的女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纪柯朝前走,那盏煤油灯被他负手握在身后,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就已经斑驳不堪,这样小小的物件却让香玟脑海中浮现起无数断断续续的剪影。
她松开唐镇心的小手,似有人指引般想要去追寻少年的背影,可是重心不稳,狠狠的跌下了台阶,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丫鬟连食盒也不拿了,赶到她身边大声呼救。
唐镇心想要下台阶,可是却被身后的侍卫抓住了胳膊,那侍卫用像是在看牲畜的眼神看着小小的他,唐镇心的小胳膊被抓得生疼,眼眶里顿时蓄满了眼泪,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小家伙恨不得嚎啕大哭。
香玟昏过去前,眼睛里只看到一盏点燃的煤油灯,虽然很小,很破,像是用了许多年,但是却包含温情,像是年少时候最美好的记忆。
她看到一个慈祥的笑容,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向自己招手,香玟欣喜的想要跑过去,却被一双手紧紧按着,动弹不得,她急得眼泪都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那双黑暗的手拖入深渊。
她听到一声声的呼唤。
“雯姐儿,我的小乖乖。”
“阿姐!阿姐!”
她是谁?
她好像不叫香玟。
她是纪雯。
纪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混着她脑袋留下来的血,她望着碧蓝色的天空,眼皮逐渐沉重,最后昏死了过去。
“我……是纪雯。”
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人愿意听她说。
她是谁。
驶向江宁的货船上,船老大得了纪柯的嘱托,对纪秦氏格外照顾,纪秦氏也不卑不亢,颇有沉淀多年的大家之风,让船老大不禁感叹,有这样的长辈,怪不得能教导出纪柯这样的人。
“去江宁只要三日,老夫人您放心,保管让您老安全到达,不让纪兄弟担心。”船老大拍拍胸脯,一脸豪气。
纪秦氏道了谢。
她只带了一个包裹,里面却是她半辈子的珍藏,不知为何,这船行的很是稳当,纪秦氏的心却跳得不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大事一样,眼皮也跟着狠狠跳了一下。
她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样,回望盛京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