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沉睡的女孩,巴掌脸,细眉长睫毛,五官小巧精致,张开眼睛的话应该是个美人,只是她的皮肤状态非常糟糕。
苗小青推门进去,站在床边,盯着她手腕上缠着的白布。
程然究竟让她绝望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跑到他学习工作的地方自杀?
为什么要采取这样匪夷所思,几乎以毁掉程然名声的手段,她想要告诉别人什么讯息?
程然是个罪不容恕的混蛋?
苗小青在心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仔细观察那女孩,以她的消瘦和皮肤状态来看,她至少有个失眠,焦虑之类的问题跑不了。现在有人在旁边还睡得这么熟,想必是吃过强效镇静药物了。
苗小青动作很轻地翻过她的手腕,苍白纤瘦的手臂上血管凸起,干干净净的,见不到伤痕。
她吐了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将脸转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一惊,忙凑近她的手腕看,上面有几个还未愈合的小针孔。
霎时间,她的视线到处搜寻,最后落到柜子上的手提包。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切地想要找出点什么来证明她的猜测。她紧张地拉开那个手提包,里面放着钱包,钥匙纸巾,口红。苗小青直接翻到夹层,她伸进两指,夹出一块白色的布片,上面别着一排细细的大头针。
“苗小青?”
熟悉的嗓音响起,苗小青觉得自己的的心跳都骤停了。她背对着程然,把那排针捏在掌心里,才转过身。
“你怎么在这里?”程然问。
“我——”她垂头避开了程然的目光,“我过来看看。”
“你从她包里拿了什么?”
苗小青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捏紧,针头刺着皮肤,微微地刺疼。
脚步声响起,程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灯光,阴影笼罩着她。苗小青刚想退一步,手腕就被抓住了。
程然没有费力地就掰开了她的手指,取出那排针,神色异常疑惑,“你从她包里拿这个?”
苗小青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无知无觉地睡着,她忽然放松下来,仰头对程然说:“去外面吧。”
程然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他又和她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窝深陷进去,眼周和嘴唇干得起皮,毛孔缺水,导致皮肤显得特别暗沉。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脑袋靠着墙臂,腿往前伸直,两手搭在腿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失去了。
苗小青买完水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一个被夺去了骄傲和活力的躯壳。
她把橙汁递给他,自己从塑料袋里拿了罐啤酒打开。
程然转头看她,“你在医院喝酒?”
“又不犯法,”苗小青拉开易拉罐的环,仰头灌了一大口,拿食指抹了抹嘴。
程然见她的动作,猜测是个老酒鬼了。他拧开橙汁的瓶盖,喝了一口,“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10岁的时候,在家里学的。”苗小青淡淡地说。
程然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果汁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眼神惊异地望着她,“多大?”
苗小青瞥他一眼,“第一次喝的是白酒,家里前一天来了客人,开了瓶茅台没喝完,也不知道剩了多少。我每天晚上偷偷喝拇指大一杯,能睡得特别香,一个星期就喝完了。”
“你爸妈呢?他们没发现?”
苗小青没说话,看到他旁边放着的那排大头针,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玩,“你呢?你发现她会拿这玩意儿往肉里扎,还越扎心情越好么?”
程然送在嘴边的果汁瓶停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跟她——算了,有些话,现在说了就是推卸责任。”
“她不是自杀。”苗小青说。
“我知道,”程然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她是为了不让我在这儿待下去。”
“是不是很有负罪感?觉得欠她很多,觉得是自己让她不幸福的,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她开心。透不过气的时候,也想离开。可是,如果你离开,她就真的完蛋了——”苗小青又灌了一大口酒,转头看他,“但我还是要说,你是可以选择的。”
而我不能,她在心里接了句,用力地捏了下铝罐,安静的走廊上一声脆响。
“你怎么知道的?”程然望着她。
苗小青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以前看过这方面的书。”她顿了一顿,“学校会怎么处理?”
程然垂眸晃着瓶子,黄澄澄的果汁漾到瓶口又退下去,“我只签了三个月,本来是打算这个月续约的,你们学校大概不会跟我续了。”
“对你影响大吗?”苗小青问。
程然想了想,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最近刚对一个方向很感兴趣,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继续。”
苗小青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又拿了一罐打开,“她这趟没白折腾。”
程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苗小青发狠一般地捏扁了铝罐,扯过他的手臂,身体往前一倾,吻到了他的嘴上。
他的唇很干燥,却依然柔软温暖。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就退开了。
程然一脸震惊地望着她,鼻尖还萦绕着酒精的气息,嘴唇还残留着一抹温热,真真切切地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苗小青轻轻笑了,“瞧,当个坏人也挺容易的。”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真下定了决心,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苗小青!”程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
“她需要的是专业医生,是能包容她的家人,”苗小青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为了成就她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存在的倒霉蛋。”
她转过身,往电梯地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醺醺然地对程然扬起手挥了挥。
“再见了,程然!”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第12章
程然什么时候走的,苗小青并不知道,也没去关心。
关于程然的一切,她觉得,这次是真的、彻底的成为过去了。
程然走后,办公室依然是四个人。那个在西藏旅游了两个月的徐浚,终于返校了。
徐浚的形象大大出乎苗小青的意料,长得很帅,黝黑的皮肤,欧式大双眼皮,深邃的眼眸,瘦脸高颧骨,薄翘的嘴唇,齐肩的长发烫了小卷,用皮筋扎着,举手投足充满着异域风情。
苗小青赞叹地撑在他的桌前,左看右看,“你是少数民族?”
徐浚微笑点头,笑容充满着阳刚之气。
苗小青在心里感叹,这办公室里终于来了个友善的正常人,“你是哪个民族的。”
“汉族。”杜弘说。
苗小青转过头,瞪了杜弘一眼。
杜弘叹了口气,“你这是不识好人心。要是去年你在,赶上他从新疆回来,他头上戴顶小白帽,还会跟你自我介绍他叫阿卜杜拉.徐浚。”
苗小青揉了揉太阳穴,她也不算新人了,怎么还对这办公室里的人抱有期待?
“我去找老板了,”她抱着笔记本往外走。
杜弘叫住她,“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宁愿在这里当凤尾,也不出去当鸡头?”
苗小青“呸”他一声,“你爱当鸡头你去!”
江教授老样子给她一瓶矿泉水,坐在她对面问:“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苗小青接过矿泉水,毫不拘束地打开就喝,“我不走。”
江教授的表情很意外,他的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想过毕业怎么办没有?”
苗小青耍无赖地笑道:“您给我硕转博,我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
江教授的指关节敲到桌角,他痛得“哎”一声,举起手指摸了摸,“你这脸皮倒是挺薄的,一来就跟我要硕转博,怎么不跟我要包分配啊?”
苗小青满脸自信地说,“我觉得您到时肯定会给的,就算您不给,毕业后我考个编去当中学物理老师总可以的吧。”
江教授听完她的话,知道她是深思熟虑过了,目光露出赞赏,“学过编程没有?”
苗小青点头,“大四学过c++。”
“了解张量网络吗?”
“了解过一些,不是很多。”
江教授很意外,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学生变化似乎很大。当然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除了组会以外没见过几次,只记得以前问她会什么,她吞吞吐吐半天,缩在那把椅子里,要么是不会,要么是不了解。
这次不但没有像从前那样胆怯拘束,似乎还有些胸有成竹。
“那你先做这个,”江教授拿出早就放在一边的文章,递给她,“用张量网络方法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注1)
苗小青一愣,随即从心底涌起一阵激动,这不是练习,而是真真正正地让她做事情,就跟合同工终于转正了一样。
她接过那些文章,翻了一下,其实只有一篇文章,是篇长达几十页的综述文章,里面用到了张量网络方法。
“光这一篇是远远不够的,”江教授说,“你要去找很多这样的综述文章来看,了解算法以后,再自己写程序,跑计算,这一两年,你就先做好这个吧。”
苗小青抱着那篇综述文章回了办公室,袁鹏又跳到她旁边的桌上坐着晃腿,“怎么样了?”
杜弘伸出脑袋,“是不是劝你走?”
苗小青白他一眼,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笑得像朵花。
“老板让我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
袁鹏一愣,转头对徐浚喊道:“喂,你有帮手了,也做数值计算的。”
“谁帮谁呢,”杜弘冷哼一声,嘀咕道,“还真给程然那货说准了。”
苗小青翻文章的手一顿,起身走到杜弘身边问:“程然说什么了?”
杜弘欠抽地看她一眼,“想知道?我偏不说!”
苗小青俯身越过桌面,伸手就去揪杜弘的领子。杜弘跳开,躲到袁鹏身后,啧啧说道:“物理系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女人?”
袁鹏无奈地伸手挡住苗小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欠,问我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