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亭停下脚步,来到路边的树下。
这里似乎经常有人路过,树下也不知被谁放了块儿石头,古亭走过去用手拂了拂,转头看晚香示意她来坐。
晚香有点发愣,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做过无数次这般动作,问玉总是那么细心,总是很多事都能想在前头,做在前头。
她曾经问过他累不累,他说侍候她乃是他的职责。
可后来他去了东厂,去了司礼监,成了掌握批红之权的秉笔太监,他依旧是这么做的。
似乎不以为然,似乎成了习惯。
那时杜家式微,方贵妃狗急跳墙没少动心思想收买过他,有人把消息递到她耳边想挑唆,她说他不会。
他也就真不会。
再后来就有流言传,说解问玉就是杜皇后的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瞧瞧连杜皇后坐的椅子,他都恨不得用舌头给舔干净了。
这话无疑是为了刻意侮辱他,可他从来置若罔闻。
一阵微风拂过,晚香醒过神,眼神却有些疑惑。
看似古亭动作自然,可方才她明明看出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就像一个惯常穿宽袖长袍的人,下意识想用袖子去拂石头上的灰,却忘了自己没有袖子,而改为了用手去拂。
“你坐,我不累。”古亭道。
晚香心里有点乱,走过去坐下,她低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背靠在树上休息的少年。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少年线条优美的侧脸,交领的短褐刚好露出少年修长的颈子和凸出的喉结,让他的单薄感中又多出了一些阳刚之气。
不是,他不是问玉。
晚香觉得自己魔怔了,也可能是她最近想问玉想得有些频繁,才会看谁都像问玉。
歇了一会儿,古亭道:“走吧?”
两人继续踏上进山的路。
走了一会儿,晚香忍不住道:“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大路不走,反而走小路?”
古亭突然停下脚步,晚香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她差点没摔出去,幸亏古亭拉住了她,晚香低头捂着被撞疼的鼻子,古亭右手抬了抬 ,又收了回去。
“小路走的人少,不容易撞见人。”
晚香一愣,顿时明白过来。
先是他明明不累却主动提出歇脚,现在又怕撞见人对她不好,专门带着她走小路。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反倒还猜忌他。
“哦,那走吧。”她声音小小的,模样有些羞愧。
古亭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
从进山开始,路就不好走了,晚香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是跟在古亭后面挪动着脚步。
中间她又歇脚了两次,古亭抬头看了看天,见已经快临近中午了,回头道:“再坚持一会儿,等下就有地方可以休息。”
晚香本来还有些疑惑,又走了一会儿听见有流水声,绕过几颗大树,映入眼底的是一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画面。
不知从何处流来的山泉汇集成一条溪流,往远处流淌而去,不远处是一座建在陡坡上的木屋。
那陡坡大概是天然形成,一面靠着山壁,三面高悬,从晚香这个位置没有看见可以上去的路,一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临着一侧有台阶。
说是台阶,不如说是挖了几处可以借力的坑,一看就是人工修出来的,而且十分陡。
反正让晚香自己往上爬,她是有点不敢,两侧没有可借力之处,若是摔了,估计下场不好。
她正犹豫地站着不敢动,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上来吧,我拉着你。”
她没有选择,只能握住那只有些冰凉的手,紧接着一股力道袭来,她借着那股力量便上去了。
男子和女子的悬殊在这一刻展现无疑,他一步便能踏上去的,她可能需要两步甚至三步。
那双手很大,明明还是个少年,比自己弟弟也没大几岁,却无端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一直到上去后,晚香终于松了口气,抬眼看去——小小的三间木屋,四周是同样用木头做的栅栏,从这里可以看到院里的情况,没有什么多余的杂物,很干净简陋的一个小院儿。
再一转头,就是坡下的景色。
林木葱郁,漫林碧透,溪水环绕,算得上是景色优美了。
“山里野兽多,有时打猎可能几日不归,所以每个猎户都会在山里寻几处可以落脚过夜的地方。”古亭解释道。
晚香了解地点点头,这才发现他还拉着自己的手。
她耳根忍不住有点泛红,想拉回手却又怕做的太明显,于是便佯装无事地往回扯了一下。
没有拿回来,古亭似乎毫无察觉,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用力一点,忽然一阵劲风刮过。
晚香只来得及看见是一道黑色的、有毛的影子扑了过来,吓得她连尖叫都不及,便下意识闭着眼睛往后躲。
“大山,别闹。”
一声呵斥。晚香感觉有人挡在她身前,是古亭。
她被吓得不轻,连眼睛都不敢睁,紧紧地抓住古亭的手臂:“那是什么东西?”
“到边上去。”古亭道,才转头看她,“别怕,是狗。”
晚香这才睁开眼睛,顺着古亭胳膊的缝隙往那处看——
是两条大黑狗。
和村里的土狗完全不同,这两条大黑狗通体是黑色,只有胸腹和尾巴上有些棕色的毛。很大,有半人多高,两只三角竖耳,眼睛又大又圆,四肢健壮,毛发很浓密。
其中一只大狗似乎很高兴,前肢半俯趴在地上,后肢半曲着,像扫帚似的尾巴飞快地摇动着,正对古亭哈哈的吐着舌头。
而另一只似乎很看不起同伴的蠢样子,远远地蹲坐着,晚香能从它的神态中依稀看出一丝鄙夷的味道。
鄙夷?
“你别怕,这是我养的狗,这只是大山,那只叫小山。”古亭温声安抚。
至此,晚香才感觉出两人离得太近了,他手臂往后半弯着,整个人呈一种守护之态,虽不是抱着,但也相差无几了。
她想往后退一退,这时却嗅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松木的香气。
晚香顿时一愣,来不及多想反而近了一步,可当她认真去嗅,那股香气却又没了。
“你没事吧?别怕,它们不咬人的。”
少年低沉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忙往后退了几步。
“没事没事,既然你说它们不会咬人,我信你。”晚香红着脸道。
古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山向来调皮。走吧,我领你进去坐。”
两人进了木屋,中间这间屋是堂屋,居中放了一张方桌,和四张条凳,条凳是钉在地上的。
墙上挂着一张兽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两条大狗没跟进来,晚香在条凳上坐下后,古亭便出去了。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水罐,还有两只粗瓷碗。
“你喝些水,我去弄些东西来吃。”
晚香道:“我有带干粮,吃我的吧。”说着,她还把手里的小包袱举了举。
古亭看了她一眼,道:“你那些不够吃,我再去弄一些。”
闻言,晚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带了几张玉米饼,够她自己吃一天了,但像古亭这般年纪的少年都能吃,肯定不够。
古亭出去了,晚香坐着心里却有点乱,依旧在想方才的那股香气。
那股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问玉身上的味道,可她跟古亭却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之前却从未闻到过。
晚香有点弄不清楚了,到底是对这股香味太熟悉,以至于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还是方才嗅到的只是她的错觉。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古亭的时候,那道远远走来的身影,那走路的姿态,还有之前他替她拂去石头上灰尘的样子。
真的只是她的错觉吗?
晚香有点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
那两只大狗一坐一卧蹲在侧面的一间屋子门前,看样子这里似乎是灶房,晚香本来还有勇气往那边走,可那两只大黑狗听到动静就看了过来。
就这么被虎视眈眈的看着,她不敢走了。
这时,古亭从灶房里走出来,对她投以疑惑的目光。同时,把两只大狗驱赶走。
晚香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你跟长安好,我又比你大,也算是个姐姐,你们这些少年郎哪懂得做饭,要不我来?”
古亭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道:“我打算把这两只鸡烤了。”
是两只山鸡,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但看鸡脖子上的血迹,又似乎死的并不久。
似乎看出晚香有疑问,他又道:“这是大山它们打回来的。”
古亭拎着鸡去处理,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熟稔,晚香几乎没看他怎么动,两只鸡就被收拾干净了。
他又去抱柴,之后来到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个土坑,上面有火烧的痕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被使用。
晚香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边上看着,见他添柴生火,不多时两只鸡就被架在火堆上。
古亭沉默地坐在火堆前,时不时把鸡翻一翻。
从晚香这个方向,能看到少年笔直的侧影,她在想这肯定是个很自律的人,试想坐这种小马扎,很少有人能长时间保持这种姿势。
而她的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永远的从容端方,人前人后都是如此,仅有的几次失态,都与她有关。
她心里有种冲动,话不由自主就出口了。
“你可知问玉是什么意思?”
晚香太紧张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少年的脊背僵了一下,也是她太冲动,她甚至换了个方向,绕去了古亭的正面,就想看到他的表情。
“问玉?这是人名,还是物名?”古亭的面容很平静。
“你没听说过?”
古亭摇了摇头,依旧垂着眼睑:“我是山里人,没有读过书。”
晚香有些埋怨自己的冲动,尤其他半垂着眼却说出这种话的样子,让她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山里人都知道外面人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只靠打猎为生,没有田产,很多人穷得连媳妇都娶不起。
山外人最常拿来吓家中女儿的一句话——再闹腾,把你卖到山里给人当媳妇。
对于山外的女子来说,会嫁给山里人的,只有那种名声坏透了,在外面已经找不到夫家,或是寡妇或是破鞋,或是年纪很大了。
总而言之,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可想而知山里人又怎么可能会读书。
及此,晚香自然把这一切理解成了自卑,她甚至感觉到一种罪恶感。
“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跟你说说话,你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挺无趣的。”
这时,大山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这里还有我们。
于是晚香更尴尬了。
她局促地踢了踢脚,匆忙说了句:“我进去喝水。”便落荒而逃了。
并没有发现古亭握着树枝的手,渐渐收得很紧,直到咔擦一声响,他才收回投向她背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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