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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头,左右有意无意收敛了剑气,所以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左右睁眼望向城头以外的广袤天地,问道:“想过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吗?”
    剑气长城北边,那座底蕴与秘密皆深不见底的城池,既给人规矩森严的感觉,又好像没有规矩可言。
    有剑仙在大战中,杀敌无数,在大战间隙,过着人间帝王般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专门有一艘跨洲渡船,为这位剑仙贩卖本洲女子练气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担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飞剑割去头颅,却依旧给钱。
    有剑仙喜好守着几块小菜圃和一个果园,年复一年,过着庄稼汉的生活。
    有剑仙喜欢混迹市井,施展障眼法,终年与陋巷无赖厮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离开剑气长城,去学宫书院求学。
    也有豪门公子,浪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掷千金,又嗜好虐杀奴仆。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便为此大不平,老大剑仙陈清都却只说了一句打过再说。那位圣人便连战三场,赢二输一,黯然离开剑气长城,重返浩然天下。赢了两位本土剑仙,输给了那位隐官大人。
    此间对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左右哪怕只是事后听闻,都清楚其中的杀机重重。
    世间人事,怕就怕没有立场,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讲立场,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还是那种信奉世间只有立场并无道理的聪明人。
    陈平安问道:“所指之事是近是远?”
    左右收起散乱思绪,说道:“城池那边的眼前事,身边事。”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之前有过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边的风气,言行无忌,所以很快就会暗流涌动,再过段时日,那些闲言碎语,会渐渐明朗,我连胜四场是原因,我在宁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师兄之师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还未发生,是因为董老剑仙带人去了叠嶂酒铺喝酒,这才让原本已经张开嘴的许多人,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左右说道:“只谈后果。”
    陈平安说道:“有不少人,很怕宁府一事,被翻旧账,所以不太愿意宁府、姚家关系重归融洽。有了我,宁姚与陈三秋、董画符和晏琢的纯粹关系,在某些人眼中,会变得浑浊不堪,以前可能无所谓,现在就会不太愿意。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个郭家,郭竹酒极有可能,近期会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来,情况会很复杂,因为很快就会有难听话传入郭家,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段。不管说了什么,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宁府,因为郭家的事毕竟不是郭剑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
    这些都还好,陈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只不过当下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左右说道:“除非陈清都出面帮忙提亲。”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问道:“为何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剑仙,何况早与晚,我都有应对之策。”
    左右继续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答道:“只是言语,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剑,如果不够,与师兄借。”
    左右点点头,有些笑意,道:“不错。具体的应对之法,我懒得多问,你自己细细思量,剑气长城的意外,经常会异常地简单直接,反而会格外地意外。”
    停顿片刻,左右又问:“知道剑气长城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砥砺剑道的剑修,有多少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头等机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只清楚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脚,以及包括董、陈、齐在内十数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虽然意义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左右疑惑道:“你这么有空?”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较熟稔,绝对不会耽误练拳与修行,师兄可以放心。”
    左右问道:“你偏好商家与术家?”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曾接触过这两家的学问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笑道:“这两家学问,虽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弃,由来已久,但是我觉得你适当翻阅他们两家的书籍,没有问题,可读还是要读的,只是别太钻牛角尖。世间许多学问,初见惊艳异常,往往浮浅,初见辽阔无垠,也往往杂草丛生,读破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一本诸子百家圣贤书,能够读出一个根本道理,便是大收获。”
    陈平安抱拳作揖,谢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边城池的打架,一般情况下,剑仙不会使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动静,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帮你多看几眼。你觉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希望师兄可以帮忙看着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让他们不会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问了个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吗?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陈平安笑道:“读书人眼中,世间无小事。”
    左右感慨道:“陈平安,你要是早点成为先生的弟子,应该不错,先生不至于烦忧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着先生的钱袋子,你可以与先生聊许多话。这些我皆不擅长。”
    陈平安对于这种话题,绝对不接。
    左右突然说道:“当年先生成为圣人,依旧有人骂先生为老文狐,说先生就像修炼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来的道行。先生听说后,就说了两个字:妙哉。”
    陈平安说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与大骊王朝签订山盟后,民愤汹汹,其中就有骂茅师兄是文妖的。如今看来,茅师兄当时应该是感到高兴。”
    左右不再说话。陈平安就跟着沉默。
    练剑一事,能迟些就迟些,反正肯定都会吃撑着。
    陈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点点头,示意陈平安但说无妨。
    陈平安便以心声言语道:“师兄,会不会有城中剑仙,暗中窥探宁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会长久,只能偶尔为之,毕竟纳兰夜行不是摆设。纳兰夜行是刺杀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剑气长城最被低估的剑修之一,他可以刺杀他人,自然就擅长隐匿与侦查。”
    陈平安神色凝重,说道:“阿良传授给我的剑气十八停,我不只教给自己的弟子裴钱,还教给了一个宝瓶洲寻常少年,名为赵高树,人品极好,绝无问题。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万一!”
    左右说道:“此事我来解决。”
    陈平安如释重负。有了师兄,好像确实不一样。
    左右说道:“聊了这么多,都不是你迟迟不练剑的理由。”
    陈平安哑口无言。
    魏晋那个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当作理由。就这个师兄的脾气,根本不会觉得那是理由。
    真要说了,练剑一事,只会更惨。
    不是文圣一脉,估计都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头,开始枯坐,继续温养剑意。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何练剑?”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无敌了?还需要我出剑不成?”
    陈平安懂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闻。
    陈平安有些犹豫,第一拳,应不应该以神人擂鼓式开场?
    不承想左右缓缓道:“百拳之内,加上飞剑,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后喊你师兄。”
    不再刻意约束一身剑气的左右,宛如小天地蓦然扩大,陈平安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双方相距三十步。
    剑气扑面,犹如无数把实质飞剑飞旋于眼前,若非陈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泻,抵御剑气流溢出的丝丝缕缕剑意,估计陈平安当下就已经满身伤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数步,人退,拳意却高涨。
    左右微笑道:“百拳过后,若是我觉得你出拳太客气,尤其是出剑太过礼敬我这个师兄,那么你就可以准备下次再与先生告状了。”
    陈平安笑容牵强,道:“师兄,我不是这种人。”
    左右说道:“练剑之后,你不是也是了。”
    喝酒与不喝酒的魏晋,是两个魏晋;小酌与豪饮的魏晋,又是两个魏晋。
    这位宝瓶洲历史上千年以来首位现身此处的年轻剑仙,在剑气长城,其实很受欢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欢迎。
    少女们未必如何仰慕魏晋,毕竟家乡多剑仙,魏晋虽说极为年轻,听说四十岁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仙,可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论飞剑杀力,魏晋更不出众,终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还是如此。论相貌,齐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陈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晋算不得最出挑。可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不约而同都喜欢魏晋,说是瞧着魏晋喝酒,就格外让人心疼。
    魏晋不喝酒时,仿佛永远忧愁,小酌三两杯后,便有了几分温和笑意,豪饮过后,神采飞扬。
    所以对那些瞧过魏晋喝酒的女子而言,这位来自风雪庙神仙台的年轻剑修,真是风雪里走出来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够让魏晋如此难以释怀。
    魏晋每次大醉之后,不散酒气、留着醉意、踉跄御剑归城头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走了个负心汉阿良,来了个痴情种魏晋,老天爷还算厚道。
    至于那个左右,还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几眼,眼睛就疼,何苦来哉。何况左右也不爱来城池这边晃荡,离着远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时常饮酒的魏晋来得让人挂念不是?
    今天魏晋在叠嶂酒铺这边喝得有点高了,一张桌子挤了十数人,魏晋喝酒有一点好,从来没架子,若无座位,两三人挤一条长凳都无妨,大概这就是走惯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这一点,本土剑仙也好,别洲剑修也罢,确实都不如魏晋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气。
    对于最早见到时还是个少年郎的陈平安,魏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如今还好,多了些欣赏。
    可是贺小凉,魏晋不能不喜欢。
    离之越远,喝酒越多。魏晋即使躲到了山下,躲进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个在风雪庙,一个在神诰宗。然后是一个在宝瓶洲,一个在北俱芦洲。最后到了现在,这都他娘的一个在蛮荒天下,一个在浩然天下了。
    结果她还在魏晋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无用,喝掉一杯,倒满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魏晋举起酒杯,高声问道:“不喜饮酒之人,为何难醉倒?”
    魏晋一饮而尽,道:“世间最早酿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叠嶂习惯了。
    剑仙魏晋喝酒,经常这样,只是自言自语多了些,不会真正发酒疯,不然小小酒铺,哪里扛得住一位剑仙的疯癫。
    当下无人吆喝添酒,叠嶂忙里偷闲,坐在门槛那边,轻轻叹了口气——又来了。
    魏晋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环顾四周,开始一个个敬酒,指名道姓,还要说明他为何而敬酒,自然是说那城头南边的厮杀事,说他们哪一剑递得真是精彩。偶尔也会让对方自罚一杯,也是说那战场事,说有些该杀之妖,竟然只砍了个半死,实在不应该。
    魏晋身形蓦然消失,怒道:“下作!”
    一条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里边,脚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断回头,见着了郭竹酒,便有些犹豫,稍稍放慢了脚步,还下意识靠近了墙壁。剑气长城的有钱人,只要不死,会越来越有钱。一个家族,只要有了剑仙,就会变成豪门。城池这边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门子弟。
    那少年显然觉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门子弟。他没有看错,郭家在剑气长城,确实是那些顶尖大姓之外的一线家族。
    在这里,穷苦人冲撞了豪门子弟,下场都不会太好,对方若是剑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放慢了脚步,蹦跳了两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后,四个同龄人跟着跑进巷子,手持棍棒,闹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么剑修,只是那几条大街上的有钱人家子女,吃饱了撑着才来这边晃荡,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劲挥手,示意她赶紧退出巷子。
    郭竹酒挠挠头,便停下脚步,一个转身,撒腿飞奔。
    跑路这种事情,她擅长,也喜欢。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这么一耽搁,很快就被身后持棍棒的同龄人撵上。少年刚刚躲过脑袋上砸下的没轻没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当头劈下。他只得用手护住脑袋,边躲边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脸色惨白,又给一个高大少年一脚踹中胸膛。
    面黄肌瘦的少年后退数步,嘴角渗出血丝,一手扶住墙壁,歪过脑袋,躲掉棍棒,转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处,探出脑袋,觉得自己应该行侠仗义了,不然瞧着像是要闹出人命的样子。
    一般的打架斗殴,哪怕是瘸个腿什么的,剑气长城谁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终究少见。郭竹酒听家中长辈说过,打架最凶的,其实不是剑仙,而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市井少年,这会儿就是了。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学了拳,就是江湖人,于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此时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脚飞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间拧转,与此同时,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轻轻抬肘,将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间递出,竟然拳罡大震,声势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龄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靠着墙壁。
    郭竹酒与那刺客少年一般无二,同样神色淡漠,同样递出一拳,以拳对拳,瞬间刺客少年整只手骨肉皆碎。两人颓然垂落,郭竹酒微微侧身,欺身而进,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当场暴毙,倒飞出去,但是从刺客耳畔闪过一抹流萤,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转头,额头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反观祭出飞剑的高大少年,整颗头颅都被钉穿,一粒血珠逐渐在额头处凝聚而成,背靠墙壁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
    郭竹酒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掌抹了抹额头。
    站在巷口那边的魏晋松了口气,悄悄收起本命飞剑,这位风雪庙剑仙,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惊无险,可以对付这场突兀而来的刺杀,而且巷子那一头,出现了一位面带笑容的佝偻老人。
    魏晋与之点头致意,老人也笑着点头还礼。
    魏晋返回酒铺,继续饮酒。老人则一步踏出,来到郭竹酒身边,笑道:“绿端丫头,身手可以啊。”
    正是宁府老仆,纳兰夜行。
    陈平安嘱咐过他,只要郭竹酒见了陈平安,或是走入过宁府,那么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门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劳烦他帮忙看护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扬扬,道:“那可不?打不过宁姐姐和董姐姐,还打不过几个小毛贼?”
    小姑娘向前走出几步,看着那个死不瞑目而且临死之际依旧神色镇静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刚刚练了绝世拳法吗?嗯?”
    纳兰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额头,头疼。
    这般精心设伏专门针对大族子弟的刺杀,别想着什么顺藤摸瓜,不用有任何侥幸心理,做不到的。
    当年海市蜃楼那边多大的风波,小姐差点伤及大道根本,白炼霜那老婆姨也跌境,连城头上万事不搭理的老大剑仙都震怒了,难得亲自发号施令,将陈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剑。受了伤的陈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动干戈,全城戒严,户户搜查,那座海市蜃楼更是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结果如何,还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拦,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已死的两个,其余几个既茫然又恐惧的市井少年的身份来历,查是要查的,无非是过个场子,给郭家一个交代罢了。当然郭家那边肯定也会兴师动众,动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后宁、郭两家的往来,就会有些麻烦。
    绿端这丫头,照理而言,在剑气长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乱跳的,理由很简单,她曾是隐官大人相中的衣钵弟子,所以郭家这些年,也没刻意为她安排剑师扈从,因为没必要。
    故而这场风波的涟漪大小,对方出手的分寸,极有嚼头,好像对于这个绿端丫头,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故而没有动用真正的关键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恹恹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别想出门了。”
    郭竹酒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转过头望向纳兰夜行,道:“纳兰爷爷,不如咱们毁尸灭迹,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吧?”
    纳兰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额头这伤势,怎么瞒着?又走路给磕着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该与郭剑仙说一声,我已经飞剑传信给你们家了。所以你就等着被骂吧。”
    郭竹酒哀叹一声,道:“纳兰爷爷,你一定要与我师父说一声啊,我最近没办法找他学拳了。”
    纳兰夜行笑问道:“我家姑爷什么时候认了你当徒弟了?”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师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纳兰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额头。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后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哎哟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剑仙转瞬即至,出现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边,弯腰低头,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确定了自己闺女的伤势,松了口气,些许剑气残余,无大碍,便挺直腰杆,笑道:“还疯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剑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个时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敛笑意。
    郭竹酒见机不妙,赶紧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声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闺女的伤口,无奈道:“赶紧随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还是几年,跟我说不管用,自己去她那边撒泼打滚去。”
    最后郭稼与纳兰夜行相视一眼,无须多言。
    随后郭家供奉,以及专门处置这类事务的剑修,纷纷到场,一切作为,井然有序。
    纳兰夜行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白炼霜那个老婆姨不擅长处理这些,听了也是干着急,只能窝火。与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这些年的宁府大主意,本来就都是小姐定夺的,只不过如今宁府有了陈平安这位姑爷,纳兰夜行就不希望小姐过多分心这些腌臜事了,姑爷又是个最不怕麻烦和最谨慎行事的。何况姑爷做出的决定,小姐也一定会听。
    于是纳兰夜行一路隐匿气机,悄然到了城头这边。
    有这么练剑与练拳的?
    只见陈平安翻来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时驾驭两真两仿总计四把飞剑,竭力寻找剑气缝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宁府灵丹了。所幸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剑气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内,但是偶尔会有一丝剑气蹿出,次次悬停在陈平安致命窍穴片刻,然后转瞬即逝。
    纳兰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剑气,而且都快要将剑气淬炼成剑意了。”
    左右根本没有理睬老人,收拢剑气在十步之内,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到此为止。你出拳尚可,飞剑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让你稍稍习惯,下次练剑,才算正式开始。还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争取少‘死’几次。当个唾手可得的师兄,有这么难吗?”
    陈平安点点头,没说什么。
    好意思问我难不难?剑气重不重,多不多,师兄你自己没点数?
    况且这会儿,陈平安看似除了双拳双臂之外修士气府安然无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悬停剑气,看似未曾触及陈平安各大窍穴,实则森森剑意,早已渗入骨髓,在气府当中翻江倒海,这会儿陈平安能够说话不打战,已经算是能扛疼的了。
    陈平安几步跨出十数丈,来到纳兰夜行身边,轻声问道:“郭竹酒有没有受伤?”
    纳兰夜行说道:“我一直盯着,故意没出手,小丫头自己解决掉麻烦了,受伤不重。郭稼亲自赶到,没有多说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过之后的麻烦……”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划,如剑切割长线,摇头道:“已经不是麻烦了。对于宁府、郭家而言,其实是好事。郭竹酒这个弟子,我收定了。”
    陈平安驾驭符舟,与纳兰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陈平安好奇问道:“纳兰爷爷,你可以近身我师兄吗?”
    “当然可以!”纳兰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
    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的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老人独自喝闷酒去了。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他。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宁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和,之后再找个机会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熟门熟路拣选了三只瓷瓶,三种色泽,要按先后顺序为自己涂抹各色药膏。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们龙窑烧制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之前的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花哨,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对这些鸡毛蒜皮会嫌烦,不承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就像是他亲手烧制的一样。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时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制大器。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对瓷器的偏好又转入秾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问道:“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嗔道:“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笑道:“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问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面的陈平安就是一脚踹过去。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道:“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大致在五十岁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坯,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境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绝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纳兰夜行笑了笑,这就是入乡随俗,很好。
    陈平安埋怨道:“纳兰爷爷,怎么不是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
    纳兰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来的宁府库藏,你白嬷嬷每年年初,就会给个喝酒的定数,马上就是年关了,家里没剩下几坛,明年就去帮衬你的生意。不用我说,咱们这位白嬷嬷会去买许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来。”
    陈平安说道:“纳兰爷爷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的剑气十八停,进展如此缓慢?”
    纳兰夜行点头道:“照理说,不该如此缓慢才对。只不过陈公子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陈平安解释道:“其中一座剑气途经的关隘气府,就像这桌上酒,曾有旧藏之物。”
    纳兰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暂且搁置起来的某位剑仙遗留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摇头道:“是一缕剑气。”
    纳兰夜行惊讶道:“一缕剑气?”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是‘极小极小’的一缕剑气。再多,不宜多说。”
    左右说过,有纳兰夜行在身边,言语无忌。
    城中剑仙就算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宁府,也会刻意避开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
    纳兰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没有多问,抬起酒碗,道:“不说了,喝酒。”
    陈平安在纳兰夜行跟前,没那么多礼数,自己喝酒姿势不雅,心中也没个负担。
    纳兰夜行当然更无所谓。自家姑爷,怎么瞧都是顺眼的。拳法高,学剑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关键是还读过书,这在剑气长城可是稀罕事,与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怪不得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处处护短。
    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时候,宁姚也与白嬷嬷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老妪笑问道:“姑爷与自家师兄练剑,多吃点苦,是好事,不用太过心疼。可不是谁都能够让左右尽心传授剑术的。这些年,变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剑仙的聪明蛋,听说多了去,左右心高气傲,从不理会。要我看,左右还真不是认了咱们姑爷的文圣弟子身份,而是实打实认了一个小师弟,才愿意如此。”
    宁姚摇摇头,趴在桌上,道:“不是这个。”
    老妪笑着不言语。
    宁姚坐起身,道:“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老妪问道:“小姐不喜欢?”
    宁姚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老妪又问:“小姐是担心他会喜欢别人。”
    宁姚还是摇头道:“不担心。”
    老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变得太多,然后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担心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可聊?”
    宁姚给说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那个家伙,偏是个话痨子,好多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会不会有一天,他觉得我这个人闷得很,他当然还会喜欢我,可他就是不爱说话了。”
    老妪笑得不行,只是没笑出声,问道:“为什么小姐不直接说这些?”
    宁姚气道:“不想说。他那么聪明,每天就喜欢在那儿瞎琢磨,什么都想,会想不到吗?”
    老妪打趣道:“幸好没说,不然真要委屈死咱们姑爷了。女人心海底针,姑爷又不是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神仙。”
    宁姚点了点头,心情略微好转,也没好多少。
    老妪不着急,因为这些小小的忧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有吧。
    这天夜幕中。
    城头上,子时过后,魏晋站在左右身边,喝着一壶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神山酒。铺子每天只卖一壶,他买到手,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剑修都没份了。
    魏晋笑问道:“陈平安练剑之前,有没有说我坑他?”
    左右摇头道:“白白找揍而已,我这小师弟,不会做的。”
    魏晋无奈道:“这么机灵的吗?”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经有一剑,加上我在蛟龙沟那一剑,对陈平安影响极大。”
    魏晋愣了一下,点头道:“早年在一个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与阿良前辈的约定,剑比人更早见到了少年时候的陈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觉得为情所困,拖泥带水,剑意便难纯粹,人便难登山顶?”
    魏晋点头道:“确实有此忧虑,事实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魏晋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听左前辈教诲。”
    左右说道:“剑修练剑,最重什么?”
    魏晋摇头道:“我心中有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辈所想。”
    左右举起一手,做握剑姿势,道:“是人握剑。故而剑术再高,剑道再大,于我剑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传说中的五把仙剑,无论你当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剑仙,你才是握剑之人。”
    左右收起手,转头道:“若只是喜欢一名女子,剑便不得出,算什么剑仙?你魏晋,不过是学剑资质好,才有个玉璞境,仅凭天赋资质,支撑不了你走到高处。我敢断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关,最终成就会很一般。那么以后与我少说话。”
    魏晋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辈还是觉得,世间唯有儿女情长,比剑气更长,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丢掉。想着人,喝着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墙,比起少喜欢一人,少喝酒,仗剑登高,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摇头道:“这就没救了。”
    魏晋试探性问道:“那晚辈以后,是不是就无法与前辈闲聊了?”
    左右笑道:“剑仙魏晋,趁早滚蛋。酒鬼魏晋,可以常来。”
    魏晋爽朗大笑,畅快饮酒,刚要询问一个问题,四座天下,总计拥有四把仙剑,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为何左右会说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拥有一把仙剑。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大天师,拥有一把。还有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拥有一把。除此之外,相传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广袤,仙兵依旧不多,却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剑”说法的剑,万年以来,就只有这么四把,绝对不会再有了。
    没等魏晋喝完酒,再问这个问题,他就离开了城头,因为老大剑仙来了。
    魏晋离开城头,行礼告辞。
    陈清都站在墙边,问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会有这么个小师弟?”
    左右点点头,却不说话。
    “学得剑气十八停的少年赵高树。”当时左右以剑气隔绝天地,陈平安是这般言语的。
    事实上,当时陈平安同时以心声告诉他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赵树下。
    年纪轻轻,小心谨慎到了这种境界,左右都会有些讶异。
    对于剑仙左右点头却无言语的不敬举动,老人不以为意,若是连左右这点傲气都容不下,北边那座城池,加上城头诸多剑仙,在他陈清都剑下,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在双方脚下这座城头之上,陈清都可谓举世无敌,大概只比至圣先师身在文庙、道祖坐镇白玉京、佛祖坐莲台稍逊一筹。
    这也是左右最无奈的地方,不过同时也是左右最敬佩这位老人的地方。
    蛮荒天下万年攻城,为何剑气长城依旧屹立不倒?整座蛮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陈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剑气长城都没了,还是去不了倒悬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陈清都,压得住剑气长城北边的桀骜剑修一万年。只有这位老人,能够对隐官说一句“你年纪小,我才容忍”。
    陈清都说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烦都过去了,你让陈平安来茅屋这边住下。练剑要专心,什么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剑修,我就离开城头,去帮他登门提亲,不然我没脸开这个口。一位老大剑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铺子酒水,一个小学塾,可买不起。”
    左右说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时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陈清都笑道:“这就很不善喽。无论是你先生在此,还是你小师弟在这里,都不会如此言语。”
    左右皱眉道:“你也盯着酒铺那边的陋巷孩子?陈清都不在意那么多事情,竟然会在意这个?”
    “不然?”陈清都反问道,“我剑术比你高,剑意比你高,剑道比你高,学问还比你大,连你都会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几眼?”
    左右面无表情道:“我忍你两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剑气最长处,犹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着。”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陈清都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瞧一瞧陋巷那边的教书识字?”
    左右神色淡然,道:“这就涉及剑气长城一个最大的问题,剑修出剑万年,杀敌万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知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陈清都点点头,望向北边城池。豪门府邸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市井陋巷处,昏暗一片;两处接壤之地,星星点点。
    “对于生死,毕竟私心重重,很难让人真正觉得如何。”陈清都神色落寞,道,“我一直希望那边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觉得。即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所有的历史渊源,知道了自己与先人到底付出怎样的代价,一位位在世剑修,哪怕心怀怨气,委屈,愤怒,依旧会出剑,人与剑,皆往南去,死则死矣。”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缓缓抬高,道:“人间灯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摇头道:“晚了,输了。”
    陈清都笑道:“左右啊,这你就不如你的小师弟了。他明知虽无大用,难改既定结局,依旧耐心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陈清都笑问道:“四次了?”
    左右说道:“没有。”
    陈清都点头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给你留点面子,省得以后为自己小师弟传授剑术的时候,不自在。”
    左右说道:“现在就有四次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比起跟你聊天,我还是喜欢听陈平安说话。”
    左右想了想,好像那个小师弟,长辈缘是要比自己好些。
    夜幕中,陈平安散步到斩龙台,宁姚还在修行,陈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场上,绕圈而行,在即将圆满之际,脚步稍稍偏移,然后画出更大的一个圆。
    不知何时,宁姚已经来到他身边,陈平安也不奇怪。纳兰夜行的潜行隐匿,宁姚早就学会了。
    宁姚这么多年,所炼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极高的先天本命飞剑,而是另有其他。可宁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飞剑而已,就足够让她稳杀庞元济、齐狩等人。
    这是先前陈平安与宁姚闲聊,她随口说的,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自然而然。当时她盯着陈平安,陈平安刚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听她如此说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后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风。
    两人散步走上凉亭。陈平安盘腿坐在宁姚身边。
    宁姚继续白天的那个话题,道:“王宗屏这一代,最早大概凑出了十人,与我们相比,无论是人数,还是修道资质,都逊色太多。其中原本会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战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被敌我两位仙人境修士大战殃及,受伤太重,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瓶颈上,寸步不前多年,还有王微与苏雍。苏雍的先天资质,其实比当年垫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剑心不够牢固清澈,大战都参加了,却是有意小打小闹,不敢忘我搏命,总以为安静修行,活到百岁,便能一步步稳稳当当跻身上五境,再来倾力厮杀,结果在剑气长城最为凶险的破元婴境瓶颈一役,苏雍不但没能跻身玉璞境,反而被天地剑意排斥,直接跌境,沦为一个丹室稀烂、八面漏风的金丹境剑修,沉寂多年,终年厮混在市井巷弄,成了个赌棍酒鬼,赖账无数,活得比过街老鼠都不如。齐狩之流,年少时最喜欢请那苏雍喝酒,苏雍只要能喝上酒,也无所谓被视为笑谈,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齐狩他们境界越来越高,觉得笑话苏雍也没意思的时候,苏雍就做些往来于城池和海市蜃楼的跑腿,挣小钱,就买酒,挣了大钱,便赌博。”
    这些事情,还是她临时抱佛脚,从白嬷嬷那里打听来的。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这苏雍会不会对整座剑气长城心怀怨怼?”
    宁姚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阿良离开剑气长城的前几年,无论是喝酒还是坐庄,身边经常跟着苏雍。”
    陈平安点点头,道:“唯独王微,已经是剑仙了,早年是金丹境剑修的时候,就成了齐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跻身上五境,就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为道侣,也算人生圆满。我在酒铺那边听人闲聊,好像王微后来者居上,成为剑仙,比较出人意料。”
    宁姚说道:“王微确实不太起眼,九十岁左右,跻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当然罕见,但是在我们这边,他王微作为活下来的玉璞境剑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余人的领头羊,很容易被拿来做对比。王微与更早一代相比,实在是太过一般,若是与我们这一辈比较,别说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当了剑仙也喜欢低头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们,也看不上他。”
    宁姚轻声道:“只不过在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的剑修,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剑仙也罢,又算什么?哪怕是我们这些年轻剑修,今天饮酒,笑话那苏雍落魄,王微不够剑仙,兴许下一次大战过后,王微与朋友喝酒,谈及某些年轻人,便是在说故人了。”
    到了斩龙台凉亭,宁姚突然道:“给我一壶酒。”
    陈平安抽手出袖,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宁姚喝着酒,继续说道:“小董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头,观海境下城头,龙门境已经斩杀同境妖物十数头,金丹境妖物三头,得了一个剑疯子的绰号。后来独自离开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磨砺剑意,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修,此后大战,杀妖无数。当时小董爷爷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飞升境剑仙的年轻人。”
    董观瀑,勾结大妖,事情败露后,群情激愤,不等隐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剑仙陈清都亲手一剑斩杀。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亲眼见到那一幕。
    宁姚喝着酒,道:“在小董爷爷死后没多久,就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年我在海市蜃楼被刺杀,正是小董爷爷亲手布局。”
    宁姚笑了笑,道:“我是不信的,只不过有人嚼舌头,我也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不谈真相,听了这些话,会不会伤心?”
    宁姚摇头道:“没什么好伤心的。”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头练剑,就不出门了。”
    宁姚疑惑道:“除了绿端那丫头被人刺杀之外,还有事要发生?”
    陈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试一试我的成色,同时尽可能孤立宁府。说来说去,还是想尽可能让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没机会,出了海市蜃楼那档子事,董观瀑一事,又惹来了老大剑仙的亲自出剑,谁都不敢对宁府明着出招。现在我来了,就有了切入口。”
    宁姚问道:“怎么感觉你半点不烦这些?我其实会烦,只是知道烦也无用,便不去管,也不多想半点。”
    陈平安伸手去讨要酒壶,宁姚下意识就要递过去,结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没能得逞,便继续双手笼袖道:“外乡人陈平安的成色如何,无非修为与人心两事。纯粹武夫的拳头如何,任毅,齐狩,庞元济,已经帮我证明过。至于人心,一在高处,一在低处,对方如果善于谋划,就都会试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杀,宁府与郭稼剑仙坐镇的郭家,就会彻底疏远,这与郭稼剑仙如何深明大义,都没关系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当然,如今小姑娘没事,就两说了。人心低处如何勘验,很简单,死个陋巷孩子,叠嶂的酒铺生意,很快就要黄了,我也不会去那边当说书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没人会听我说那些山水故事。杀郭竹酒,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杀一个市井孩子,谁会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剑气长城的那么多剑修,会如何看我陈平安?我若在意,又该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宁姚听得愁眉不展。听听,白嬷嬷说得就不对,这家伙明明就是算无遗策,什么都想到了。
    陈平安笑道:“愁什么,我都想到了,那他们机会就小了。只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着对方出招。”
    宁姚问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扬我是那文圣弟子,左右师弟。这些还好,挠痒而已,剑气长城的剑修,更多还是认实打实的修为。”陈平安说道,“又比如某个没有根脚的年轻剑修,当着我的面,酒后说醉话,将宁府旧事重提,多半言语不会太极端,否则就太不占理,只会引起公愤,说不定喝酒的客人都要帮忙出手。所以对方措辞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酝酿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拨是非,纯粹是有感而发,仗义执言。最后我一拳下去,就算没打死他,事后都是亏本买卖。年轻气盛不长久,城府太深非剑修。”
    宁姚想了想,道:“那我们以后就少去叠嶂酒铺那边?你只是往返于城头和宁府,总不会有人刻意拦阻,否则痕迹就太明显了。剑气长城剑修多,傻子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得去。”
    宁姚有些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喜欢打算盘,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后面算计盈亏。我是谁?过惯了一无所有的生活,这都多少年了,还怕这些?”陈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场,缓缓道,“你听了那么多年的混账话,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你之前不愿意搭理他们,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身边,还敢有人心怀叵测,自己找上门来,我这要是还不直接一拳打下去,难道还要请他喝酒?”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随手一拳的事情,因为对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还不如,高了,就不会有人同情。”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去铺子那边?”
    这就是宁姚的性情,陈平安半点不奇怪。
    当年在小镇那边,即便撇开喜欢不说,宁姚的行事风格,对陈平安的影响,其实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是一事,这让以后走出骊珠洞天的陈平安,从未真正仰头看待山上神仙。
    而宁姚行事的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事已至此,该如何做”才是首要的态度,让陈平安记忆深刻。有了这份澄澈通明的心态,才能够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烦,万事临头,解决而已。
    陈平安转头笑道:“等我养好伤,顺便让对方好好谋划谋划。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替敌人着急,恨不得亲自教他们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时还能最恶心人。”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不要觉得我陌生,我从来如此,可就像之前与你说的,唯独一件事,我从不多想。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真心话。”
    宁姚轻声道:“如果不是喜欢我,如果你不来这里,就没有这么多事,你可以过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来成为剑仙了,再来找我,我一样会等你。”
    白嬷嬷说得对,要做宁姚自己,也要相信陈平安,积攒了心里话,就与他说,有一句说一句,不用管有无道理,反正他是最讲道理的人,那就不会担心双方没得话聊天。
    陈平安却没有与宁姚说什么,只是取出当年在倒悬山离别之际,宁姚赠送的小小斩龙台,正反篆刻有“宁姚”“天真”。陈平安低头看着“宁姚”二字,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击那个名字,瞪大眼睛,一边敲一边骂道:“你谁啊,胆儿这么肥,本事还这么大,都快伤心死我了。你再这样不懂事,以后我就要假装不理你了啊……”
    宁姚侧过身,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颤。
    皎皎月光,为她画眉。
    这天许久没有露面的酒铺二掌柜,难得现身。他不与客人抢酒桌位置,陪着一些熟脸的剑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捧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搁着一只装着晏家铺子酱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没什么丢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大丈夫剑仙,顶天立地,菜碟搁在地上咋了,这就叫剑修的平易近人,剑仙的不拘小节。你去别处酒水贼贵的大酒楼喝酒试试看,有这机会吗?你将碗碟搁地上试试看?就算店伙计不拦着,旁边酒客不说什么,但肯定要惹来白眼不是?在咱们这儿,能有这种糟心事?那是绝对没有的。
    来此买酒喝酒的剑修,尤其是那些囊中比较羞涩的酒鬼,觉得极有道理啊。
    今天尚无剑仙来饮酒,陈平安小口喝着酒,笑着与两旁相熟剑修闲聊。
    突然有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醉酒起身,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来到陈平安身边,打着酒嗝,醉眼蒙眬道:“你就是那宁府女婿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点头。
    那人刚要说话,陈平安抬起手,手中两根筷子轻轻磕碰一下,叠嶂便板着脸跑去铺子里边,拿了一张纸出来。
    那人不管这些,继续说道:“你配得上宁姚吗?我看不配,赢了庞元济四人又如何,你还是配不上宁姚。但是你运气好,配得上宁府,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酱菜,然后抬起酒壶,指了指自己身后。
    叠嶂抖开那张纸,上边写着一句话:“今日与我谈及宁府旧事者,且喝罚酒,见字之前所饮酒水,无须花钱。”
    当下酒铺所有酒客数十人,都开始屏气凝神,有些不再饮酒吃菜,有些动作稍慢而已,依旧夹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顾,喝了一大口酒,洒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满血丝,怒道:“剑气长城差点没了,隐官大人亲自打头阵,对方大妖直接避战,此后再战,我们皆赢,一路连胜,只差一场,只差一场,那些蛮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干瞪眼,可你们宁府两位神仙眷侣的大剑仙倒好,那帮畜生缺什么就合起伙来送什么……蛮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脸,输了还要攻城,但是我们剑气长城,要脸!若不是我们最后一场赢了,这剑气长城,你陈平安还来个屁,耍个屁的威风!好家伙,文圣弟子对吧?左右的小师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悬山敬剑阁,前些年为何独独不挂宁府两位剑仙的挂像?你是宁府姑爷,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你来说说看?”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轻将筷子放在菜碟上。
    叠嶂丢了那张纸,从袖中再取出一张,猛然抖开,朗声道:“谈论宁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饶无用。”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是学问大,连这都猜到了?怎么,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将酒碗摔了个粉碎,骂道:“吃你宁府的酒水,我都嫌恶心!”
    陈平安手持犹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缓缓起身。
    那个年轻人伸长脖子,指了指自己脑袋,挑衅道:“来,给我一拳,有本事就朝这里打。”
    他讥笑道:“真巧啊,你两次来剑气长城,都在那大战间隙,这也是早早被文圣弟子猜到了?打赢了四场架,再打死我这个观海境剑修,本事就大了嘛。去那城头做做样子,练练拳。不是陈平安不想杀妖,是妖族见了陈平安,不敢来攻城吧?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剑仙加在一起,还要大了,你说是不是啊,陈平安?”
    见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那个年轻剑修立马瞪大眼睛,嚷嚷道:“酒水钱?我有,老子去过城头一次,去过南边一次,挣的钱是不多,但是买你几碗破酒水,足够!”
    说着他就要去袖子里边掏神仙钱,突然听到那个身穿青衫的家伙说道:“这碗酒水钱,不用你给。”
    这个观海境剑修哈哈大笑,笃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说几句。
    只是一瞬间,这个年轻剑修的脑袋就挨了一拳。
    年轻剑修直接身形倒转,脑袋朝地,双腿朝天,瘫倒在地,当场毙命,不但如此,还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陈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尸体,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钱,下一场南边大战,蛮荒天下得还我陈平安!”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中酒碗,环顾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几两酒,喝尽人间腌臜事!诸位未来剑仙,南下城头之前,谁愿与我陈平安共饮?”
    有人率先站起,于是人人皆持杯碗倒满酒起身。
    陈平安举目远方,朗声道:“我剑气长城!有剑仙只恨杀敌不够者,亦可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上下,饮酒剑修剑仙尤其多。
    离着上次风波,陈平安再来酒铺喝酒,已经过去一旬光阴,年关时分,剑气长城却没有浩然天下那边的浓厚年味。
    叠嶂这个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赐,名气越发大了。叠嶂与陈平安学了不少生意经,迎来送往,越发熟稔,简单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脸面了。
    若有人询问:“大掌柜,今天请不请客?挣了咱们这么多神仙钱,总得请一次吧?”
    叠嶂便回答:“你等剑仙,花钱喝酒,与出剑杀妖,何须他人代劳?”
    所有酒桌嘘声四起,叠嶂如今也无所谓。
    与叠嶂和相熟酒客打过招呼,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坐着,只是今天没有人来听说书先生讲那山水故事,许多少男少女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犹豫过后,都选择绕路。
    那个捧着陶罐的屁大孩子,给爹娘堵在了家里,而张嘉贞要在别处当长工挣钱,其余的,是不敢来。
    未必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是坏人,但是那个人,终究在酒铺那边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们的长辈亲眼见到。
    这是人之常情,陈平安不奇怪,更谈不上失望。
    他晒着冬末时分的和煦太阳,嗑着瓜子,坐了一会儿,然后拎起板凳返回酒铺,也不帮忙,在铺子柜台那边打算盘对账本。
    叠嶂在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来到铺子柜台,犹豫了一下,说道:“生意没差。”
    陈平安合上账本,摊开手掌,轻轻在算盘上抹过,抬头笑问道:“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不管真相如何,你叠嶂作为宁姚和陈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确给你一个答案?”
    叠嶂没有犹豫,摇头道:“不想问这个,我心中早有答案。”
    陈平安娴熟地打着算盘,缓缓说道:“因为双方实力悬殊,或是对手用计深远,输了,会服气,嘴上不服,心里也有数。这种情形,我有过,还不止一次,而且很惨。但是我事后复盘,受益匪浅。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却被结结实实恶心到的手段,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想着赚多少,就是逗你玩。”
    陈平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因为蛮荒天下很快就会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场,也不会相距太远,所以在这座城池里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挥霍了。
    这也是对一些藏在更深处关键暗棋的一种提醒。
    陈平安瞥了眼铺子门外,道:“这是有人在幕后蓄势,我如果就这么掉以轻心了,自以为剑气长城的阴谋,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那么我注定不死也伤,还会连累身边人。那个躲在幕后的谋划之人,是在对症下药,看出我喜欢行事无错为先,就故意让我步步小胜。”
    叠嶂笑道:“小胜?庞元济和齐狩听了要跳脚骂娘的。不谈齐狩,庞元济肯定是不会再来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乐意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一场小胜。庞元济和齐狩清楚,观战剑仙知道,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剑修,我也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语,虽然是故意恶心人,但很多话,确实都说到了点子上。”
    叠嶂叹了口气,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这就像两人对弈,一方次次猜中对方步步落子在何处,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还有些事情,就连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不清楚,例如陈平安写字和让叠嶂帮忙拿纸张的时候,就笑言自己的这次守株待兔,对方定然年轻,境界不高,却肯定去过南边战场,故而可以让更多的剑气长城的寻常剑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恻隐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敌忾之情。说不定此人在剑气长城的家乡坊市,还是一个口碑极好的“普通人”,常年帮衬街坊邻居的老幼妇孺。此人死后,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澜,只需作壁上观,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股起于青蘋之末的底层舆论,从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铺,一点一点蔓延到豪门府邸,其中也许有人不予理会,但肯定有人默默记在心中。不过陈平安当时也说,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未必当真如此,何况形势也坏不到哪里去,到底只是一盘幕后人小试牛刀的小棋局。
    此时此刻,叠嶂原本担心陈平安会生气,不承想陈平安笑意依旧,而且并不牵强,就像这句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听到类似说法。
    “能够当着面说这句话,就是真把我当朋友了。”陈平安点头道,“与我为敌者,理当有如此感受。”
    叠嶂说道:“有你在宁姚身边,我安心些了。”
    陈平安笑道:“下一次南边大战过后,你如果还愿意讲这句话,我也会安心不少。”
    叠嶂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对,这也是对方幕后人有意为之。第一,先确定初来乍到的陈平安,文圣弟子,宁府女婿,会不会真的登上城头,与剑修并肩作战。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战场,对敌杀妖。第三,离开城头后,在自保性命与倾力厮杀之间,做何取舍,是争取先活下来再谈其他,还是为自己颜面,也为宁府颜面,不惜一死。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那个陈平安轰轰烈烈战死在南边战场上,幕后人心情若好,估计事后会让人帮我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过的那张椅子被你当作传家宝,珍藏在你家小宅子的厢房,那你以为文圣先生左右两边的小板凳,是谁都可以坐的吗?”
    叠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坛酒揭了泥封,倒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郁郁不言。
    陈平安举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点,咱俩虽是掌柜,喝酒一样得花钱的。”
    叠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还有问题?只管问。”
    叠嶂轻声问道:“当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个托?”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摆手道:“不是。”
    陈平安指了指叠嶂,道:“大掌柜,就安心当个生意人吧,你真不适合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为之,岂不是当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观火的剑仙,全是只知练剑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尽善尽美,得利最多,实则绝对不能做,太过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开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输,打死那人,就已经不亏了,再不知足,画蛇添足,白白给人瞧不起。”
    叠嶂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举起手中酒碗,学那陈平安说话,道:“喝尽人间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与之一碰,道:“谢过大掌柜请我喝酒。”
    城池以西,有一座隐官大人的躲寒行宫,东边其实还有一座避暑行宫,都不大,但是耗资巨万。
    今天在躲寒行宫的大堂中,隐官大人站在一张做工精美的太师椅上。太师椅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红色木材,纹路似水,云霞流淌。
    大堂中还有两位辅佐隐官一脉的本土剑仙,男子名为竹庵,女子名为洛衫,皆是上了岁数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负责谍报汇总的元婴境修士,正在事无巨细地禀报那场酒铺风波的首尾,将那观海境年轻剑修黄洲的祖宗十八代,师承,亲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长辈,等等,都给查了出来,正一一向剑仙竹庵详细道出。至于隐官大人,对这些是历来不感兴趣的。
    此外还有庞元济与一位儒家君子旁听,君子名为王宰,与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有些渊源。
    隐官大人闭着眼睛,在椅子上走来走去,身形摇晃,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就好像在梦游。
    剑仙竹庵一边听着下属的禀报,一边翻阅着手上那封谍报。因务求精细的缘故,字数自然便多,所以隐官大人从来不碰这些。
    女子剑仙洛衫,身穿一件圆领锦袍,头顶簪花,极其艳红,尤为瞩目。
    谍报一事,君子王宰类似浩然天下朝廷庙堂上的言官,没资格参与具体事务,不过勉强有建言之权。用隐官大人的话说,就是总得给这些手握尚方宝剑的外来户,一点点说话的机会,至于人家说了,自己听不听,看心情。
    王宰听过谍报阐述后,问道:“事实证明,并无确凿证据证明黄洲此人是妖族奸细,陈平安会不会有滥杀之嫌?退一步讲,若真是妖族奸细,也该交由我们处置。若不是,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岂不是草菅人命?”
    庞元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酒。作为隐官大人的唯一嫡传,庞元济的话,很多时候比竹庵、洛衫两位前辈剑仙都要管用,只不过庞元济不爱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一向专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恶人就该恶人磨,磨得他们后悔为恶。在剑气长城说话,确实不用忌讳什么,下五境剑修,骂董三更都无妨,只要董三更不计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骂他的人自然就是白死。那个陈平安,明摆着就是等着别人去找他的麻烦,黄洲如果识趣,在看到第一张纸的时候,就该见好就收,自己蠢死,就别怨对方出手太重。至于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大言不惭!下一场南边大战,我会让人专门记录陈平安的杀妖历程。”
    竹庵板着脸道:“在这件事上,你洛衫少说话。”
    女子剑仙洛衫与宁府那对夫妇,有些瓜葛,早年闹得不太愉快。洛衫这番话,谈不上为陈平安说情,撑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过一半的板子,砸在了死人尸体上。
    王宰来剑气长城七八年,参加过一次大战,不过没有如何厮杀,更多担任类似监军剑师的职责——战场记录官。隐官大人说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饱读诗书的,又是皮娇肉嫩的,那就别去打打杀杀了。当时王宰被气得不轻,与儒家圣人言说此事,却无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剑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来陈平安问一问?人家是文圣弟子,还有个剑术入神的师兄,在城头那边瞧着呢。”
    竹庵脸色阴沉。
    按照规矩,当然得问,但是那个年轻人,太会做人,言行举止,滴水不漏,何况靠山太大。
    王宰说道:“文圣早已不是文圣了,何况陈平安是儒家门生,行事就应该更加合乎规矩,不可随心所欲杀人。就算那位在文庙早已没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场,我也会如此直言。若是两位剑仙不宜出面,可以让晚辈问话陈平安。”
    竹庵问道:“问话地点,是在这里,还是在宁府?”
    王宰听出这位剑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说道:“我可以登门拜访,不至于让陈平安觉得太过难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道:“这就好,不然我都怕陈平安前脚跟刚到行宫,左大剑仙就要后脚跟赶来。”
    庞元济叹了口气,收起酒壶,微笑道:“黄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寻常剑修心里犯嘀咕,我们会不清楚?”
    王宰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黄洲此人,在剑气长城大庾岭巷,有口皆碑,上阵厮杀记录我早已详细翻阅,当得起倾力而为的评语。容我说句不好听的,黄洲这类剑修,虽然境界不高,杀敌不多,却是剑气长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轻轻一笔揭过,连半点样子都不做,我敢断言,只会让许多普通剑修寒心。赏罚分明,是剑气长城的铁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剑仙的师弟,便管不得了?”
    说到这里,王宰神色坚毅,望向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颇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隐官大人睁开眼睛,站在椅子边缘,前后摇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个读书人,懒洋洋道:“黄洲这种货色,城池里如果有一万个,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剑仙都要骂我失职,又得罚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她一开口说话,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起身。那位元婴境剑修更是神色肃穆,似竖耳聆听圣旨一般。
    隐官大人伸出手掌,打着哈欠,道:“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给接连几场大战打得不够用了?那就多吃饭,多喝水,别总是练剑练剑再练剑,容易把脑子练坏掉的。你们还好,至于某些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脸色如常。
    隐官大人自顾自点头道:“我虽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陈平安,但是这会儿,一对比,就觉得顺眼多了。唉,这是为啥呢?为啥呢?”
    她指向洛衫,命令道:“你来说说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隐官大人点点头,说了声“有道理”。
    王宰站着不动。
    隐官大人有些佩服这些读书人的脸皮,丢了个眼色给竹庵,后者立即说了个由头,带着王宰离开议事堂。洛衫也带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离开。
    只剩下师徒二人。
    庞元济笑道:“师父,亚圣一脉,就这么对文圣一脉不待见吗?”
    隐官大人招招手,庞元济走到那张太师椅旁边,结果脸颊被隐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劲一拧,嘴里骂道:“元济,就数你练剑把脑子练坏掉!”
    庞元济在师父这边也没什么讲究,挣脱开隐官大人的小手,揉着脸颊,无奈道:“请师父解惑。”
    隐官大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你真以为那王宰是在针对陈平安?他这是在绑着咱们,一起为陈平安证明清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我偏不让他顺心如意,反正那个陈平安,是个人精,根本无所谓这些。”
    庞元济细细一琢磨,点了点头,同时又有些怒意,这个王宰,竟敢算计到自己师父头上?
    隐官大人挥挥手,道:“这算什么,明摆着王宰是在怀疑董家,也怀疑我们这边。或者说,除了陈清都和三位坐镇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觉得有嫌疑,连我这个隐官大人,王宰一样怀疑。你以为输给我的那个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灯,会在自己灰溜溜离开后,塞一个蠢蛋到剑气长城,再丢一次脸?”
    庞元济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不擅长。”
    隐官大人双手掐剑诀,胡乱挥动,说道:“你擅长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隐官大人,出剑嗖嗖嗖,哗哗哗,能够砍死人就行了啊。”
    庞元济说道:“师父不就很擅长?”
    她说道:“我是你师父啊。”
    庞元济点头道:“有道理。”
    隐官大人跳脚道:“臭不要脸,学我说话?给钱!拿酒水抵债也成!”
    庞元济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被隐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蚂蚁搬家,偷偷积攒起来,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我可以藏酒啊。
    年关时分,宁姚询问陈平安为何不准备春联、门神。当年在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有这风俗,宁姚觉得挺喜庆的,便有些怀念。
    陈平安笑问:“难不成剑气长城这边还卖这些?”宁姚便说:“你可以自己写、自己画啊。”
    陈平安却说入乡就要随俗,不用刻意讲究这些。
    宁姚有些恼火,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陈平安却说要管的。
    宁姚真的有些生气了,陈平安就细细说了理由,最后说这件事不用着急,他要在剑气长城待很久,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做那春联、门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楼都习惯了挂楹联一样。
    宁姚这才随他去。
    养好了伤势,陈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头,找师兄左右练剑。
    这一次学聪明了,直接带上了瓷瓶药膏,想着在城头那边就解决伤势,不至于瞧着太吓人,毕竟是大过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宁姚在斩龙台凉亭修行完毕,苦等没人,便去了趟城头,才发现陈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着给自己包扎呢,估计在那之前,受伤真不轻,不然就陈平安那种习惯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体魄程度,早就没事人一样,驾驭符舟返回宁府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转头瞪着左右,埋怨道:“大过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点头道:“以后注意。”
    陈平安偷着乐呵。
    左右最后说道:“曾有先贤在江畔作天问,留给后人一百七十三题。后有书生在书斋,作天对,答先贤一百七十三问。关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陈平安答应下来,买书一事,可以让陈三秋帮忙,这家伙自己就喜欢藏书。
    陈平安取出符舟,宁姚驾驭,一起返回宁府。
    剑气长城不会家家户户有年夜饭,宁府这边,是陈平安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晚餐。
    朋友也会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画符比较孤僻,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晏琢就有自己另外的小山头,交友广泛的陈三秋则更多。
    正月里,陈三秋带着三个要好的朋友,在叠嶂酒铺那边喝酒。
    四人一张酒桌,一个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酩酊大醉,欲仙欲死,眼泪鼻涕都喝出来了。陈三秋也无奈。其余两个与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轻男女是一对道侣,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范大澈家世优渥,不承想竟然给那门不当户不对的心仪女子甩了,女子找了另外一个大姓子弟,差不多开始谈婚论嫁了。陈三秋几个好朋友,都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俞洽的观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转投他人怀抱。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烂醉如泥,醉话连篇。
    见着了陈平安,范大澈大声喊道:“哟,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难得露面,过来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好独自来这边与叠嶂对账,被陈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围,便有些无奈。他与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见过两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能聊什么?他拎了两坛酒过去,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长凳上,自己打开一坛,默默喝酒。范大澈喝高了,自顾自伤心伤肺,醉眼蒙眬泪眼更蒙眬,看来是真伤透了心。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喝了那么多酒,却没醉死,不能忘忧。
    没办法,有些时候喝酒浇愁,反而只是在伤口上撒盐,越心疼,越要喝,求个心死,疼死拉倒。
    陈三秋也不是真要陈平安说什么,就是多拉个人喝酒而已。
    陈平安听着听着,大致也听出了些门道,只是双方关系浅淡,所以他不愿开口多说。
    能够让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那个女子俞洽,陈平安稍稍留心过,是一个喝酒从不会喝醉的女子,气质很好,虽然出身不是太好,却有剑气长城女子少见的书卷气,也有几分豪气。陈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当时她有个动作,让陈平安记住了——陈三秋、范大澈一帮人围坐酒桌,偶遇一位剑仙,俞洽与之相识,起身去敬酒时,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剑仙的手臂。这个动作,其实真是点到为止,哪怕是陈平安都不觉得有什么失礼,而那位男子剑仙自然也无任何遐思,但是陈平安偏偏就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陈平安曾经见过类似女子,气质清雅,谈吐从容,很让男子欣赏。绝不是说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杨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种极其讲究分寸的应酬。
    陈平安且不说接受不接受,总之理解,人生何处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许多言行,许多他人不见于眼中的平时功夫,便是某些人为自己默默置换而来的一张张的护身符。
    但是范大澈对此显然从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心仪的女子,从来就是这般识大体。
    归根结底,范大澈喜欢对方,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喜欢,但是他未必真正懂得对方的喜好,以及对方处世的不容易。
    听范大澈的言语,他听闻俞洽要与自己分开后,便彻底蒙了,问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但是俞洽却很执着,只说双方不合适。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诸多酒话当中,便有两句:“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合适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陈平安,你不许觉得俞洽是坏女人,绝对不许如此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范大澈捧起白碗,喝了半碗酒,看着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陈平安,实则两眼无神,颤声问道:“你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了?她俞洽为什么说嫁人就嫁人了?情爱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亏吗?就因为那个王八蛋,更会说甜言蜜语?更能讨女子欢心?我掏了心窝对她俞洽,怎么就差了?我家里是管得严,神仙钱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欢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钱不够,都要与三秋借了钱买给她?”
    范大澈停顿片刻,又问道:“陈平安,你是外人,旁观者清,你来说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陈平安问道:“她知不知道你与陈三秋借钱?”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这会儿就该坐在我身边。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俞洽应该坐在这里,与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说到最后,嗓音渐弱,年轻人又只有伤心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轻声问道:“她知不知道,当真没关系吗?”
    范大澈嗓门骤然拔高,嚷嚷道:“陈平安,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喜欢宁姚,宁姚也喜欢你,你们都是神仙中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盐!”
    陈三秋刚要开口提醒范大澈少说浑话,却被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胳膊,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陈平安也没继续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可那范大澈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忧的法子,开始针对陈平安,说了好些混账话,好在只是关于男女情爱。
    陈三秋脸色铁青,就连叠嶂都皱着眉头,想着是不是将其一拳打晕过去算了。
    陈平安始终神色平静,等到范大澈说完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理亏的气话,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这才说道:“自己没做好,留不住人,就认。别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痴心喜欢女子也是错,说什么温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哨。很多人喜欢谁,除了喜欢对方,其实也是喜欢自己。陶醉其中,爱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做样子给自己看的。连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动了再说。”
    范大澈一拍桌子,大喊一声:“你给老子闭嘴!”
    陈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后,喝酒嘛,再给自己几个由头,安抚自己受伤的心。你范大澈运气不好,但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没钱惹的祸。至于是不是在一场男女情思当中,能否先对自己负责,才可以对女子真正负责,需要想吗?我看不需要,老子都伤心死了,还想自己是不是有过错,那还怎么感动自己?”
    范大澈摇摇晃晃站起身,脸庞扭曲,满眼血丝,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打一架?”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陈三秋的朋友的分上,才多说几句不讨喜的话。”
    陈平安一口饮尽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着道:“话说多了,你就当是醉话,我在这里给你赔个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当不起你陈平安的赔罪!”
    范大澈其余的两个朋友,也对陈平安充满了埋怨。哪有你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范大澈死死盯着陈平安,质问道:“你又经历过多少事情,也配说这些大道理?”
    陈三秋对范大澈说道:“够了!别发酒疯!”
    范大澈神色凄凉,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陈三秋叹息一声,站起身,道:“行了,结账。”
    陈平安充满歉意地看了陈三秋一眼,陈三秋笑了笑,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酒桌,走向叠嶂那边,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陈平安身边砸去。
    陈平安放缓脚步,没有转身,陈三秋已经绕过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没了!”
    叠嶂就要有所动作,背对酒桌那边的陈平安摇摇头。不管伤心有无道理,一个人落魄失意时分的伤心,始终是伤心。
    范大澈拼命挣扎,对那个青衫背影喊道:“陈平安!你算个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这么说她,我跟你没完!”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等你酒醒之后再说。”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陈三秋胸口上,挣脱开来,双手握拳,眼眶通红,大口喘气,继续喊道:“你说我可以,说俞洽的半点不是,不可以!”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范大澈道:“我与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对,只是我有家教。”
    叠嶂看着陈平安的背影,这一刻,心里有些畏惧,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剑仙。
    阿良曾经说过,那些将威严放在脸上的剑修前辈,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时很好说话的。因为所谓的性格棱角,不是漏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处处硌脚,让人每走一步都难受,而是那种溪涧里的鹅卵石,瞧着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口,就会真正磕牙。
    陈三秋恼火万分,推了一把范大澈的肩膀,推得后者踉跄向前几步,骂道:“走,打,使劲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残了,我就当晦气,认了你这么个好朋友,照样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风一吹,脑子清醒了,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承想那个陈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谁还没有个发酒疯的时候,记得结账给钱。”
    陈三秋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该由着范大澈喊陈平安坐下喝酒,这会儿还得拉着范大澈一起回家。这要是给宁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后还能不能进宁府做客,都两说。
    叠嶂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捡着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气就要如何如何吗?要是次次如此……”
    叠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烂摊子,却发现没有后文了,转头望去,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只要言语之人初衷不坏,天底下就没有难听的言语。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够。”
    叠嶂忍住笑,问道:“先前一拳打死的那个呢?”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且不说那人本就是心怀叵测,何况我也没说自己修心就够了啊。”
    收拾完了地上碎片,陈平安继续收拾酒桌上的残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坛酒,自己先前一同拎来的另外那坛酒尚未揭开泥封,但是陈三秋他们也一起结账了,还是很厚道的。
    陈平安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余那坛,打算拎去宁府,送给纳兰前辈。
    大掌柜叠嶂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酒桌上,喝着酒,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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