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手招呼叠嶂一起喝酒。叠嶂落座后,陈平安帮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来铺子,今天借着机会,跟你说点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心中积郁太多,得有个发泄的口子,而陈三秋他们正因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们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开,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边厮杀,死的可能性,会很大,也许他觉得这样,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辈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喜欢往最坏处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么多骂,还摔了咱们铺子的一只碗,回头这笔账,我得找陈三秋算去。叠嶂,你不一样,你不但是宁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来的言语,就不会顾虑太多了。”
叠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会发酒疯,酒碗什么的,舍不得摔。”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剑仙,作何感想?远处见他们出剑,近处来此饮酒,是一种感受,还是……”
叠嶂想了想,道:“尊敬。”
叠嶂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就是怕。小时候,吃过些底层剑修的苦头,反正挺惨的,那会儿,他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神仙人物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每次在路上见到了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打摆子,脸色发白。认识阿良之后,才好了些。我当然想要成为剑仙,但是如果死在成为剑仙的路上,我也不后悔。你放心,跻身了元婴境,再当剑仙,每个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至少买一栋大宅子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叠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后笑道:“好的,我觉得问题不大,崇拜强者,还能体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宁姚,其实三秋他们,都在担心,你次次大战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当年跟你闹过误会,不敢多说,其余的,也都怕多说,这一点,与陈三秋对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说真的,别轻言生死,能不死,千万别死。算了,这种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过来人,没资格多说。反正下次离开城头,我会跟晏胖子他们一样,争取多看几眼你的后脑勺。来,敬我们大掌柜的后脑勺。”
叠嶂提起酒碗,与陈平安轻碰,又是饮酒。
陈平安笑道:“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欠揍。事先说好,你先跟我保证,我话说完后,我还是铺子的二掌柜,咱们还是朋友。”
叠嶂笑道:“先说说看。保证什么的,没用,女子反悔起来,比你们男人喝酒还要快。”
陈平安有些无奈,问道:“喜欢那带走一把浩然气长剑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欢他这个人的性情,还是多少有点喜欢他当时的贤人身份?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去倒悬山和浩然天下?”
叠嶂脸色微红,压低嗓音,点头道:“都有。我喜欢他的为人、气度,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书院贤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当然很在意!再说我认识了阿良和宁姚之后,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够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叠嶂很快就神采飞扬起来,道:“如果真有他喜欢我的那么一天,我也只会在成为剑仙后,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啧啧道:“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好说,你就想这么远?”
叠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与你说个故事,不算道听途说,也不算亲眼所见,你可以就只当是一个书上故事来听。你听过之后,至少可以避免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其余的,用处不大,并不适用于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个关于痴情读书人与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与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与辜负为邻。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场,陈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别眼瞎找错了人。这种眼瞎,不单单是对方值不值得喜欢。最可怜之人,是到最后,都不知道痴心喜欢自己的人,当初为何喜欢自己,最后又到底为何不喜欢。
就像起先陈平安只问那范大澈一个问题,言下之意,无非是俞洽是否知晓你范大澈宁肯与朋友借钱,也要为她买那心仪物件。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没有瞧见?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旧接受?如果可以,并且能够妥善解决这条脉络上的枝叶,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从头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显然就不会那么恼羞成怒。显而易见,范大澈无论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是后知后觉,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与陈三秋借钱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这种付出的前提下,选择了继续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范大澈兴许只是依稀觉得她这样不对,没有那么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解决。
范大澈只知道,离别之后,双方注定愈行愈远,所以他恨不得将心肝剐出来,交给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女子,有错?自然无错,男子为心爱女子掏心掏肺,竭尽所能,有什么错?可深究下去又岂会无错。如此用心喜欢一人,难道不该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陈平安一个外人,不过远远见过俞洽两次,却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进之心,以及暗中将范大澈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她那种充满斗志的野心勃勃,纯粹不是范大澈身为大姓子弟,保证双方衣食无忧,就足够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仅凭自己俞洽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请去那剑仙满座的酒桌上饮酒,并且绝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后,必然有人对她俞洽主动敬酒!她俞洽一定会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女子,但也绝对不会心生厌恶,他理解并且尊重这种人生道路上的众多选择。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叠嶂听完了君子贤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愤愤不平,问道:“那个读书人,就只是为了成为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为了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个嫁衣女鬼?”
陈平安点头道:“从来如此,从无变心,所以读书人才会被逼得投湖自尽。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为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深情。”
叠嶂竟是听得眼眶泛红,感慨道:“结局怎么会这样呢?书院他那几个同窗的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啊,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陈平安说道:“读书人害人,从来不用刀子。与你说这个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么大,读书人那么多,难不成都是个个无愧圣贤书的好人。真是如此,剑气长城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叠嶂抬起头,神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我尽量去弄懂这些,事事多思多虑,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为了成为他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一辈子都别成为他们。”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与那位君子相互喜欢的一天,那会儿,叠嶂姑娘又是那剑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与宁姚,我替你们提防着某些读书读到狗身上的读书人。无论是那位君子身边的所谓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长辈,还是书院学宫的师长,好说话,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边,还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这些家伙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哪些圣贤道理出来恶心人。吵架这种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还是学到一些真传的。朋友是什么,就是难听的话,泼冷水的话,该说得说,一些难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后这句话,是我夸自己呢。来,走一碗!”
叠嶂难得如此笑容灿烂,她一手持碗,刚要饮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侧肩头。
陈平安说道:“真要喜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喜欢,你再多出两条胳膊都没用。”
叠嶂气笑道:“一个人平白多出一条胳膊,是什么好事吗?”
陈平安笑道:“也对。我这人,缺点就是不擅长讲道理。”
叠嶂心情重新好转,刚要与陈平安碰碰酒碗,陈平安却突然来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言语:“不过你与那位君子,这会儿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别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将来有得你伤心。到时候这小铺子,挣你大把的酒水钱,我这个二掌柜外加朋友,心里不得劲。”
叠嶂黑着脸。
陈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难当。”
叠嶂蓦然笑道:“最好的,最坏的,你都已经讲过,谢了。”
叠嶂拎起酒坛,却发现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就不喝了,宁姚管得严。”
叠嶂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饮起来。
若有客人喊添酒,叠嶂就让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酱菜。熟了的酒客,就是这点好,一来二往,不用太过客气。
一开始叠嶂也会担心招待不周,处处亲力亲为,还是有次见着了陈平安与客人笑骂调侃,甚至还让酒客帮着取菜碟,双方竟是半点没觉得不妥,叠嶂这才有样学样。
叠嶂看着陈平安,发现他望向街巷拐角处,以前陈平安每次来铺子,大多时间都会待在那边,当个说书先生。
而今天,孩子们不再围在小板凳周围。
叠嶂知道,其实陈平安内心会有些失落。
只是叠嶂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平安会如此在意这种事情,难道因为他是从那个叫骊珠洞天的小镇陋巷走出来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还依旧对陋巷心生亲近?可是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只要是生长于市井陋巷的,连同她叠嶂在内,做梦都想着去与那些大姓豪门当邻居,再也不用返回鸡鸣犬吠的小地方。
说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叠嶂优哉游哉喝着酒,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坛打算送给纳兰长辈的酒,一番天人交战。叠嶂当没看见,别说客人们觉得占他二掌柜一点便宜太难,她这个大掌柜不也一样?
就在叠嶂觉得今天陈平安肯定要掏钱的时候,陈平安却想出了破解之法,他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颠屁颠去了别处酒桌,与一桌剑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说,回到叠嶂这边的时候,白碗里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时候,陈平安感慨道:“太热情了,顶不住,想不喝酒都难。”
叠嶂无奈道:“陈平安,你其实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人来人往,谁还不是个买卖人?”
叠嶂瞥了眼喝着酒的陈平安,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宁姚管得严吗?”
陈平安今天没少喝酒,笑呵呵道:“我这堂堂四境练气士是白当的?灵气一震,酒气四散,惊天动地。”
叠嶂也笑呵呵,不过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向宁姚告状。
陈平安望向那条大街,大小酒楼酒肆的生意,真不咋地。
当初跟自己抢生意,一个个吆喝得挺起劲啊,这会儿消停了吧?自己这包袱斋,可还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呢。
叠嶂喝过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脸皮到底还是不如二掌柜。
陈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叠嶂干脆帮他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碟酱菜。陈平安盘腿而坐,慢慢对付那点酒水和佐酒菜。
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平安便让出桌子,蹲在路边,当然还不忘记那坛没揭开泥封的酒。
叠嶂瞥了眼碗里几乎见底可偏偏喝不完的那点酒水,气笑道:“想让我请你喝酒,能不能直说?”
她就纳闷了,一个说拿出两件仙兵当聘礼就真舍得拿出来的家伙,怎么就抠门到了这个境界。不过宁姚与她私底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眼动人,便是叠嶂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动了。
陈平安摇头道:“大掌柜这就真是冤枉我了。”于是陈平安又去蹭了另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来,不忘朝叠嶂举了举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叠嶂忙了半天,发现那家伙还蹲在那边。叠嶂走过去,忍不住问道:“有心事?”
陈平安摇摇头,又点点头,望向远方,道:“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尤其是见到了范大澈,更觉得如此了。”
夹了一筷子酱菜入口,陈平安一边嚼着,一边喝了口酒,笑眯眯的。
叠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柜,对咱们叠嶂姑娘可别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没啥,就请我喝一壶酒,五枚雪花钱的那种,就当是封口费了!”
陈平安冲这人晃了晃拳头。
叠嶂对此完全不在意。何况在剑气长城,真不讲究这些。叠嶂心思再细腻,也不会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里有鬼。再者,分寸一事,叠嶂还真没见过比陈平安把握得更好的同龄人。
陈平安与宁姚的感情,其实无论敌我,瞎子都瞧得见,万里迢迢从浩然天下赶来,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后还要等着下一场大战拉开序幕,要与她一起离开城头,并肩杀敌。兴许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可事实如何,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有数。
陈平安今天喝得真不算少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对人对事对世道,浑然不觉,自以为是,那么往往所有自己身边的悲欢离合,都很难自救自解与呵护善待。”
“年纪小,可以学,一次次撞墙犯错,其实不用怕。错的,改对的,好的,变成更好的,怕什么呢?怕的就是范大澈这般,给老天爷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蒙了,然后开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并且要我多说几句,而不是让陈三秋他们说?因为范大澈内心深处知道,他可以将来都不来这酒铺喝酒,但是他绝对不能失去陈三秋这些真正的朋友。”
听到这里,叠嶂问道:“你对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陈平安摇头道:“你说反了,能够如此喜欢一个女子的范大澈,不会让人讨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当个恶人,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往细微处推敲人心,并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会让人越来越不轻松。”
“可如果这种一开始的不轻松,能够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稳稳的,其实自己最后也会轻松起来。所以先对自己负责,很重要。其中,对每一个敌人的尊重,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叠嶂深以为然,只是嘴上却说道:“行了行了,我请你喝酒!”
陈平安哑然失笑,将碗筷放在菜碟旁边,拎着酒坛走了。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转头望向剑气长城,有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却没多想。
陈清都眉头紧皱,脚步缓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脚,力道之大,犹胜先前文圣老秀才造访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背对北方,面朝南方,单手拄剑,一袭白衣飘摇不定。
陈清都看着对方缥缈不定的身形,知道不会长久,便松了口气。
这位已经守着这座城头万年之久的老大剑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极其沉重的缅怀神色。
他缓缓走到她脚边的城墙处,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淡然道:“来见我的主人。”
陈清都愣了半天,才问道:“什么?”
然后她说道:“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幸亏整座剑气长城都已经陷入停滞的光阴长河,不然高大女子的这一句话,就能让不少剑仙的剑心不稳。当然,如附近的左右,更远处的隐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旧可以不受拘束,不过他们对于陈清都这边的动静,已经无法感知。老大剑仙如此作为,若有人胆敢擅自行动,那就是问剑陈清都,而陈清都从来都不会太客气,死在陈清都剑气之下的剑仙,可不只有一个十年前的董观瀑。
能见陈清都出剑之人皆剑仙,这句话可不是什么玩笑之言。
此时,听闻高大女子如此说,陈清都竟是半点不恼,他笑了笑,跃上墙头,盘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问道:“儒家文庙,怎么敢让你站在这里?这帮圣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道是老秀才帮你做担保?是了,老秀才刚刚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为了自己的闭关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头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别。
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陈清都,万年修行,胆子也练大了不少。”
陈清都笑道:“好久没有与前辈言语了,机会难得,挨几句骂,不算什么。”
她只是此处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兴许三教圣人、诸多剑仙都无法获悉的秘辛,摇摇头,道:“可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有后悔?”
陈清都点头道:“只说陈清都,后悔颇多。当年陈清都之流,其实已经有路可走,天地无拘,甚至可以胜过大部分神灵。可陈清都当年依旧仗剑登高,与那么多同道中人,一同奋起于人间,问剑于天。死了的,都不曾后悔,那么一个陈清都后悔不后悔,不重要。”
陈清都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可曾后悔?”
以掌心抵住剑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那三缕剑气所在窍穴,你会看不出来?”
陈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与此同时,陈清都也担心是儒家的深远谋划。”
陈清都抬头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个孩子之前,前辈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举世无匹。此处一剑,别处一剑,随随便便,便是堆积如山的神灵尸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后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资质,却断了长生桥,当时是三境,还是四境武夫来着?前辈让陈清都怎么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选择陈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在等这一天。我希望陈清都这一生,开窍之时,是见前辈,将死之际,最后所见,可再看一眼前辈。”
陈清都面带微笑,伸出并拢双指,向前轻轻横抹,骤然之间,极远处,亮起一道剑气长河,却不是一条笔直横线,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间的一条长河。
陈清都微笑道:“陈清都最早所学剑术,便是如此。说实话,如今的剑修,剑心浑浊,道心不明,真不如我们那一辈人的资质,只见一眼,便知大道。”
这一剑落在蛮荒天下靠近剑气长城的天地间,估计要引发不小的震动。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道:“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等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知道这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还未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一种大过天地的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暂时不提战力修为,无论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须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而且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只是最后,大驾光临浩然天下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没有出剑。
此时城头上的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过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画,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正是当初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神祇时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的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她神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接着道,“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道:“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等人的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蜉蝣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在那之后,才是千万种神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神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神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之主。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的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分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神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撒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失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问道:“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看了一眼陈清都,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行。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够稳妥。当然,老秀才也与她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买,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的面子都不买?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跟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承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她叹息一声,道:“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我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但是至少在我陈平安这里,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笑道:“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赴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凝聚人间香火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过去的?”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问道:“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正说着,演武场这处芥子小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意思,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能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缥缈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道:“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信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做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着雨师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道:“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可以说是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真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还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你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咱年纪是小,可咱俩是同一个辈的。
黄昏中,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酒铺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闷闷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灾乐祸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面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子买卖,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再看看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地,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抿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了?那个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枚雪花钱的酒,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枚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的两人,有些心悦诚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的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帮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恳求道:“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能不能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工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道:“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看到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被陈平安一拳撂倒了。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又道:“我有点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的话,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陈平安快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的孩子陈平安,突然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只要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宁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倘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但只说短暂的苦痛,却远远不如拓碑法。
熬过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以仙家秘术打造,每天烧的都是神仙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总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该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晏胖子一伙人来了,叠嶂难得也在。酒铺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关门打烊,不过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铺子外面。按照陈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了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一伙人撑着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将伞斜靠在墙根那边。晏胖子跟着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的陈平安走入厢房,看着干净到过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茶具,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
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买来的善本,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枚雪花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花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
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花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对董画符说道:“不用你花钱,我与那坐庄之人商量一下,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花钱,一月之内花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花钱,至于具体花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枚还是几枚雪花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赌你近期花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花钱。你看,你也没花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笑道:“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花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府上仆役送钱去,不承想露了马脚,让人一传十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花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赞道:“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枚雪花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心里过意不去——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滥,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之后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间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印谱》。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给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绝佳。到咱铺子,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给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枚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给钱者,先选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里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会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枚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枚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这方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像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阅几遍,照搬就行,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天下此处剑气最长”,“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方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再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了。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宁姚来找陈平安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送走这一拨人后,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问道:“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有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境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对于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坯,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受很大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将其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里,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里临时问来的,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须知晓这些。
宁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
在家乡的时候,有一次与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便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凌,然后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再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裴钱也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里,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大门一路打到后花园,到了花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转他个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为此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花。”
左右这才没破罐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问道:“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从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花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来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道:“书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因为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剑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个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这些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与董不得、董画符坐在斩龙台凉亭里。
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对战,陈平安的大致底细,包括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之后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钱,刻成印章后剩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他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他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一丁点关系的趣事。
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其余的是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工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这伙人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猱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就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这三拨人的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从中土神洲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过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和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被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宁姚这边得有人出马才行。
像这种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酒铺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被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陈平安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厚得可以。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要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后来者居上。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来,他们会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别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里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就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万步说,对方就算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你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这时候大街那边,几个少男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有个少年买了一壶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告诉他们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有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用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陈平安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算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个少女,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她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受到拳意罡气压制,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拎酒少年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道:“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坯!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这种当面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陈平安觉得不需要。
崔瀺和左右,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其他天下的剑术最高者,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习武练剑炼气读书,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道,“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个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十人之一的某位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的方言。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的个儿,害我踮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笑道:“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晃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从二掌柜身上,靠吃酱菜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拍桌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得不行,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相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书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糨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碟,笑道:“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扬扬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嚷道:“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枚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说完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了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皇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虽然只是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太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朱枚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如果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用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这样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和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是怎么才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吗?”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境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金丹境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剑仙苦夏,但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伴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场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他的实力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境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可以罩得住的?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境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怎么赌?”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道:“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之前怎么不干脆把那帮崽子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问道:“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至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书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经心中无愧自家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方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个字或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书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把儒家学说推广开来。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方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名朋友的私家藏书印这单生意,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是宁姚点了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的。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里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被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账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范大澈傻了吧唧的,给人揍了一顿,还挺开心,他董画符又不傻。
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而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方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陈平安便换了一方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刻完后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方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方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剑仙孙巨源府邸。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盒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盒,分别有一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和“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个少年的市井身世。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然后林君璧朝一个人喊道:“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盒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盒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马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的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和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有找我们麻烦的心气。”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境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境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名寂寂无名的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也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境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个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连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拈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问道:“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道:“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奇地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一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会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那个被人惦念自身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胎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未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得自桐叶洲老元婴境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枚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内,众多天材地宝都已准备妥当。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须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面前说,说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了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在炼化五行之金时,陈平安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道:“没什么苦头,是他嚼不烂咽不下的。”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赞道:“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道:“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将“我家有钱”四个大字贴满墙头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兴冲冲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他还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亲自己的决定,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于是拆了房门。
晏溟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在廊道上的动静,晏琢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境,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父亲,始终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后来父亲大概是对他这个晏家独苗彻底死心了,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母亲,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直到离开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释重负。
书房里,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头般将印章底款展示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老爷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把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这本印谱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其中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于是也是一笑,说道:“在剑气长城,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堵。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选在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以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于其中的外乡剑修。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的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个观海境剑修,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赶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个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对她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他林君璧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尚未跻身元婴境,就更算不上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多瞧了她几眼,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宁姚看着他,陈平安笑着点头。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地憋着笑。
一位驻守城头的剑仙,甚至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