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灯火照人,晚风吹来,带走些许烘热。
廷雨眠接过兔子灯,笑道:“多谢裴师兄。”
唐周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水榭,许多人在上面放河灯,便招呼廷雨眠同去。
唐周一晚上陪着廷雨眠,除了责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在玩乐上,那两个师兄实在太过无趣!
裴右洵为人谦和持重,做任何事都拿捏好了分寸,绝不逾矩。程聿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不适合参加任何的娱乐活动。
廷雨眠就不同了,少年心性,对这个世界怀有好奇和热爱。
二人来到卖河灯的小摊前,唐周挑了两个河灯便要走,廷雨眠拉住他,“他们呢?”
唐周笑一笑,“穷光蛋还替款爷操心呢,快走吧!”拉着廷雨眠往河边跑。
晚风习习,十里长河,烛火在风中摇曳,犹如繁星点点。
廷雨眠坐在河边,过了一会儿把手中红纸上的“长寿”二字被划去,改成了“祝爹常乐”
岸上的人或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或目送远灯,一脸虔诚。孩子们不懂大人们静默的意义,嬉笑着从一旁跑过。
不远处,程聿临河而立,像另一个世间投在这里的影子。
“程师兄怎么不放灯?”廷雨眠道。
唐周咬着笔端凝思,头也不抬一下,“他呀,他不信这个。”
廷雨眠顺着程聿的目光看去,只见对岸有一个长得虎头虎脑,戴着虎头帽的小胖子在放灯,小手又短又肥,偏偏被人搂在怀中无从施展,先天不足加上后天掣肘,世上大概再没有这样落魄的“老虎”了,几次失败后,小胖子来了脾气,握着灯哇哇大哭,围观的人群却轰然大笑,抱孩子的男子手忙脚乱,将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可惜于事无补,最后苦笑着将他交给了身边的女子,女子亲了亲小胖子软嫩嫩的脸,将嘴巴贴在他的脸上低声安抚,也不知小胖子听懂了没有,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扭着身子要放灯了。
唐周推了廷雨眠两下,她才反应过来,“干嘛?”
“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唐周也往前望去。
廷雨眠道:“没什么,对岸有个小孩子,挺可爱的。”
唐周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淡淡地“哦”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红纸上。
静了片刻,廷雨眠道:“唐周”
“嗯?”
“你有钱吗?”
“有啊,干嘛?”
“给我”
“……你能含蓄点吗”
廷雨眠想想,“请你给我。”
程聿正背着手想事情,忽然感到袖口一紧,微微侧过头,只见廷雨眠单手捧着河灯,与对岸小胖子手中的一模一样。
廷雨眠将灯递到程聿眼下,“五文钱,唐周借的。”
程聿不看灯,对廷雨眠摇头。
“试试吧,如果不灵,我帮你还他。”廷雨眠异常的执着。
“不要。”程聿看向湖面。
廷雨眠眉心微拧,又松开,“不要钱,免费的。”
程聿嘴角抽了下,淡淡道:“……那也不要。”
廷雨眠不放弃,循循善诱道:“你没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没有”
话音未落,对岸传来一阵欢呼,那小胖子终于成功的放好了河灯,旁边的大人看他开心的手舞足蹈,纷纷跑过来逗他,气氛变得欢乐起来。
廷雨眠问,“你来找我爹做什么?”
程聿:“贺寿”
廷雨眠:“你们很熟吗?”
程聿如实道:“奉命而来。”
廷雨眠道:“那你想顺利完成任务吗?”
程聿静默,廷雨眠微微一笑,然后就听程聿道:“随便。”
廷雨眠低下头,嘟了嘟嘴,程聿余光微垂,眼里讥讽转瞬即逝。
“我们要一起回明月山庄吗?”廷雨眠又问。
“嗯”程聿有点意外。
廷雨眠:“路上是不是会有危险啊?”
程聿:“不会”
廷雨眠:“可我爹说路上有危险,还嘱咐我跟紧你们。”
程聿神色微动,又道:“世事无绝对,即使有危险也不一定会碰上。”
廷雨眠:“所以两种情况都可能有?”
程聿不说话,廷雨眠有些怯,还是问道:“你希望是哪一种啊?”
终于,程聿冷淡地看过来,廷雨眠勇敢地看过去,“平平安安地回到明月山庄,这个愿望好不好?”
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最后三个字却软软糯糯的,没有给人留下拒绝的余地。
晚风卷起廷雨眠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其中几根拂在程聿的手背上,带来一丝酥麻。
对岸的小胖子已经放完了河灯,由父母抱着,开开心心地朝灯火阑珊处走去,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此次的事情不要与你们师妹细谈,我只告诉她是回明月山庄扫墓。
廷岳山的叮嘱,言犹在耳。
修长的手指夹起轻巧的河灯,程聿没有碰纸笔,也没有去找火折子,用两个并拢的指尖冲着烛心轻轻一点,火苗“扑”地一声燃起,旁边路过的小孩一脸惊奇的止步,流下了两条华丽的鼻涕。
程聿把灯放进水里,眼见其顺流而下,渐渐变成远处的一个光点。
不远处,唐周文思泉涌,奋笔疾书,看得卖灯老板一阵愕然,直到唐周要了第四张红纸,老板才犹豫着提醒说,“公子,红纸放的太多,灯可是会沉的。”
裴右洵人比唐周来的晚,灯却比唐周放的早,听到老板的话,对唐周笑道:“小小河灯怎能担负得起那么多愿望,你可别太贪心了。”
唐周嘴硬道:“我不过是打个草稿,又没说要全部放进去。”
老板感叹道:“小人卖了三十年河灯,第一次听说许愿还要打草稿的,公子实实在在是个诚心人!”
一旁传来“哧”笑,唐周瞪了一眼老板,又从桌上恶狠狠地抽来一张红纸,吓得老板不敢言语。
廷雨眠蹲在岸边,看着自己的河灯,顺着水流缓缓向前,可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水鸟,在上面轻轻地蹬了一下,河灯立马危险地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翻过去。
廷雨眠嘴里轻哼出声,上半身已紧张地挺了起来。
就在这时,岸边推来一阵平缓的水波,河灯轻晃,最终慢慢地稳了下来,廷雨眠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撑着酸麻的腿站起来,转身时看见程聿背对着她,正在和裴右洵说话。
天色已晚,从水榭出来后,裴右洵便提议回去,随着他们远离镇东,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唐周将剑别在腰带上,手里拎着两把纸灯,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笑声。
“呯——!”突然,一道尖利之声响起,划破夜色,直朝这里袭来!
程聿反应极快,左手将身边的廷雨眠推开,右手就近扯下唐周剑上的剑坠,反手一掷,空气中依次响起两物相撞,玉石碎裂,金属落地的声音。
唐周也抽出腰间宝剑,高声厉呵,“来者何人?出来说话!”
四周昏暗静谧,根本没有人回应。
这里离灯会已有一段距离,灯火阑珊,稍远些的景物都难以看清,何况是只有巴掌大小的暗器?几人心中警铃大作。
裴右洵警戒道:“小师妹,站我身后来。程聿,看得清人在哪吗?”他这边说着话,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前面。
“太快!”,程聿压低声音“唐周,引他再出一镖。”
唐周足下一点,立即向前奔去!
“嗖——!”
另一只镖急速破空而来,阻了唐周的去路!
“小心!”裴右洵惊呼,唐周未及将剑拔出,举起剑身横在眼前,匆匆一挡,只听“叮!”的一声,黑暗中,剑鞘上擦出几颗零星的火花。
这一镖速度虽快,却是留着力的,并非杀招。
唐周心中凛然,低头一看,正是柳叶镖!镖体未发黑,应该是没有淬毒,唐周拾起镖,将剑横在身前,倒退着拿回来给他们看。
程聿这次却看清了,等唐周退到眼前,程聿忽然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镖,立刻要往右前方鼓楼下堆起的草垛里掷去,这时,不远处的路口转来一个打更的,廷雨眠惊呼一声“不要!”飞扑过去将程聿的胳膊按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的草垛动了!一个黑影迅速往斜后方的巷子里窜去,眨眼间已经没入浓浓夜色之中。
程聿将廷雨眠掀了个趔趄,幸好裴右洵伸手扶住了她。
唐周担忧地回头看,最终还是选择提剑跟上程聿,两人飓风一般从打更的身边掠过,直把那人吓的梆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廷雨眠脸色苍白,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裴右洵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我们先回廷府。”
裴右洵打发门房进去给廷岳山报平安,自己则站在廷府门口陪廷雨眠一起儿等。现在这个时候,街上已见不着人影,冷风肆虐,裴右洵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廷雨眠兜上,廷雨眠恍若未觉,心神不宁地看着街口。
约莫半个时辰后,唐周的身影出现了,他小跑着往这里来,程聿跟在后面,廷雨眠跑到唐周面前,“抓到了吗?”
唐周摇了摇头,廷雨眠肩膀塌了下去,脸上的血色更淡了些。
唐周不忍,故作轻松道:“夜里看不清,让他跑了也属正常,下回我要亲手抓住他,也把他绑在这里,吹一夜的冷风!”
愧疚感蔓延上来,廷雨眠道:“对不住,我刚才——”
“没关系”唐周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换做是我也不可能马上就反应过来,下回知道就好了。”
裴右洵也过来相劝,“回家吧,别让你爹担心。”
“是我的错”
廷雨眠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街口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模糊,天色已晚,谁也没有义务陪她耗在这里。
“的确是你的错。”清冷的声音响起,夜晚的寒意陡然深重。
唐周知道程聿一定是很不高兴的,但廷雨眠不是他,未必就经得住程聿的雷霆之怒,于是赶紧道:“师兄,阿眠不是故意的,她不了解你,也不能眼看着那个打更的死,凶手都跑了,你别怪她了。”
程聿抱起手臂,“我可以不怪她,或许几日后我们都没命再怪她。”
裴右洵走过来,有意识地挡住廷雨眠的视线,“程聿,一次疏忽而已,小师妹不是故意的,她是个女孩子,不要吓到她”语气温和,眼神却暗含提醒。
程聿素日何等机警,此时却像看不见似的,冷冷一笑,反问道:“你们连错都不让她认,是把她当成女孩,还是废物?”
情感上,唐周自然还想帮廷雨眠说话,可程聿的话把他的后路都堵死了。
“程师兄说的对,今天的事的确因我而坏,我没有看到草垛那里有人,我只看到那个打更的,我担心他被程师兄手里的东西射到,所以推了上去,对不住,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廷雨眠感激程聿,因为解释完,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若说还有贪心的地方,便是得到程聿的原谅。
空旷的街道上,晚风在几人身边呼呼游走,唐周瞧着廷雨眠单薄的样子,只觉得心疼,转头大叫了声“师兄!”
月光如银,程聿松开抱在胸前的手,径自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