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老耿差耿弇去洛阳见更始皇帝,说是贡献方物,打点权贵,其实也是送质子表明态度,那个时候他已经替耿氏站过队了。
至于耿弇半路拐了弯,就近投奔刘秀去了,据他自己说是王郎起兵导致道路不通。真相不得而知,但很大的可能是:耿弇和他爹的意见有点偏差,他看中的不是刘玄,而是昆阳英雄刘秀。耿弇不愿意在洛阳做质子,而是想追随偶像争战沙场。
可谁特么的知道,他投奔的刘秀是个光杆司令,两个人的会面其实是两个光棍的握手,是一个没有兵的军区司令员拜见一个没有兵的全国总司令,最后兵从哪儿来?还得是耿弇这个败家子回家掏老爹的家底。
好在刘秀当时是刘玄的持节特使,俩人表面上是一伙,老耿和小耿的意见算是一致的。等到刘玄令刘秀罢兵,召他回去的时候,耿弇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了。
他跑到刘秀的床前去劝。刘玄的命令千万别听,一定要自己创业,他耿弇愿意回幽州去增发精兵,以成大计。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最后还是得祸祸老爹。
如今耿况这个掌门人又要带着耿氏转向,想要上刘钰的大船,多亏这些年他拼命地拦着,没让儿子把家底给祸祸光了,才算留了点资本,在面对长安朝廷的时候还有些底气。
在入宫拜见时,皇帝关心了耿况在上谷的生活,态度亲切地说道:“边郡是寒苦之地,不适宜长久居住。雍奴侯寇恂已决定在开春之后将家眷接来长安,朕已赐了他田宅。”
耿况立即说道:“陛下,您可太偏心了!臣的年纪比寇恂还大,毛病比他还多,一到冬天腰和腿都隐隐作痛,这都是在北方落下的毛病。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只想着您的寇卿,不念着老臣。臣看长安不错,也想厚着脸皮向陛下求一座宅子,来长安养老呢!”
刘钰哈哈大笑,心想这老家伙真特么的上道,正合朕意!当即就赐了宅第,又赐黄金又赐良田,补偿耿氏的搬迁损失,作为其安家费用。
耿况就算是彻底把耿氏交了出去,死心塌地跟着长安走了。
这个决定其实在他来长安之前就下了,当时是寇恂来信劝他,说如今之天下必定要在刘钰和刘秀之间决出了。耿氏已经背弃了刘秀,除了全心全意侍奉长安朝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守着上谷一郡,不趁着此时建立大功,打下家族的根基,耿氏的未来堪忧啊!
耿况深知这封信中肯定有皇帝的授意,刘钰在试探他,他若再不识趣,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万一跟他来硬的,难道耿氏再去吃刘秀的回头草?
耿况亲眼见到刘秀这两年的艰难处境,此时天下形势明朗,再不是从前群雄并起,只靠一郡就能割据观望的时候了。反正早晚要来长安做顺民,晚来不如早来。正好趁着朝正月的时机来表明心迹,然后耿弇这头憋坏了的猛虎就理所当然可以下山立功了。
他的表态将整个耿氏绑上了建世皇帝的战车,皇帝可以大胆地实施自己早就在计划的幽州战略了。
耿况的识趣立即得到了回报,第二天,皇帝封耿国为驸马都尉,与他在邯郸时的官职相同。
耿弇则被皇帝召进宫去,君臣两个围着沙盘讨论了半天幽州战略,耿弇摩拳擦掌地准备再次出征了。
现在代郡太守闵堪比较被动了,从心底里说,他是不愿意来长安“享清福”的,但是随着上谷耿氏和寇氏彻底倒向长安,闵堪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当年天下大乱,谁也顾不上北部边郡,他可以安心在代郡做土皇帝,可是如今皇帝明显要把手伸到边郡去,让他直接面对选择的十字路口。
代郡的位置,处在雁门、太原、上谷的包围之中,在皇帝收了上谷之后,代郡还想保持超然的自立状态难上加难。
但是闵堪不想这么轻易地屈服,他决定继续装糊涂,绝不主动提入朝的事儿,万一皇帝先提,他就再找理由推托。
好在他觐见之时,皇帝只问了问代郡的军政情况,又关心他在代郡的生活,闵堪告辞时皇帝还在嘱咐他,一定要把代郡管理好呀!
闵堪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之前是他自己想多了,皇帝根本没有要抢他代郡的意思。
他暗暗地嘲笑耿况,老耿未免胆子太小,居然请求举族迁到长安,而且迫不及待地就往家里写信,让他们准备内迁。耿氏在上谷那么大的势力,说放弃就放弃了,多少年经营毁于一旦。
之后的一件事更是印证了闵堪的想法。
这次诸侯入朝最大的咖,安丰侯、凉州牧窦融人还没到,奏书已经摆在了皇帝案头,内容是请求辞去凉州牧的职位。。。他也想搬家到长安。
皇帝直接回了两个字:不准。
窦融来长安之后受到空前的礼遇,皇帝见到他像是见到自己多年不见的亲戚似的,整张黑脸都发着光。
话说回来,他和窦融如今还真是亲戚。他的二兄刘茂是窦融的女婿,两个人已成亲两年,育有一子,刘家和窦家有姻亲关系。
窦融当着皇帝的面再次请求辞职,皇帝还是不准,一力挽留,那个样子根本就不是装出来的。窦融这个凉州牧根本就辞不出去。
窦融有点无奈,闵堪却彻底放了心,他一边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一边在心里忍不住地骂耿况:这个傻老头。
正旦大朝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长乐宫中布满旗帜,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廷中排列着一列列的战车,一排排的骑士,步卒更是阵列森严,他们手中持着长长的矛戟,面容肃穆,兵刃森森地发着寒光。人数虽众,除了马的喷鼻和蹄声,以及来往官员的脚步声,并没什么别的声响,使整个宫殿充满庄重的气氛。
天刚一亮,有谒者引导着诸侯百官依次入殿,在殿中等侯,众人沉默肃立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治礼的谒者大喊道:“趋!”
于是诸侯百官都向前小步快走,各入其位,在大殿台阶的下面是低级官员,按次陈列两旁,台阶上面有数百人之多,全是诸侯和高官,一般功臣列侯、各级别的将军都在西,面朝东面,文职的官员则在东,面朝西面。
殿上设九宾之礼,这是最为隆重的礼节,就是有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司仪施礼,延引上殿,依次传呼。
皇帝乘坐辇车出来,礼官举起旗帜传呼示意,诸侯百官都低下头去,等到皇帝就位,谒者高呼:“拜!”诸侯百官依照礼仪五体投地,叩拜行礼,诚惶诚恐。
之后谒者引导着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的官员依次上殿,毕恭毕敬地向皇帝行礼、奉献、道贺,地方郡国的上计吏也上殿拜贺,并呈上过去一年地方上的收支文书。
一套礼仪下来,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
闵堪杂在诸侯之中,俯首下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止不住地害怕,心头扑通扑通地狂跳,他第一次深刻地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皇帝仿佛一伸手,就能将他捏得粉碎。
这种念头在大朝中一直萦绕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让他在大冬天出了一身的透汗,直到典礼结束出了宫门,闵堪才恢复了几分胆气。
“真是自己吓唬自己,离得那么远,他管得着吗?”闵堪摇了摇头,像是想把心中的恐惧甩掉。
按照礼仪规定,皇帝在长乐宫大宴群臣。这是最高级别的国宴,十分隆重,有各地歌舞助兴,甚至有西域风格的表演。宴上珍馐佳肴应有尽有,尤其是面点,让人大开眼界,由于皇帝喜欢面食,甚至为此改造了石磨,大大提高了大汉的面粉质量。尚食院开发出了各式面点,燕饼、煮饼、汤饼等已经上不去桌了,饺子也算是寻常的了,食案上摆的还有油酥面团、水晶包子、小窝头、烧麦等等。
宴上当然少不了酒苑出品的高度酒,也是花样翻新,滋味各异。
这些酒食就连窦融、耿况等原本豪门出身的诸侯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何况那些土包子出身的赤眉将军。
虚水侯、琅琊将军的嘴根本就没停过,一边吃还一边念叨:“还是长安好啊,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有,玩的东西也多,在屯田营里,哪有这些好东西?”
琅琊将军在右扶风屯田,手下有数千屯田兵,过着大地主的舒心日子,虽然吃喝不愁,可是和长安的生活来说,根本就没得比。他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正想着要好好地享乐一番。
不过他虽然吃得起劲,却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家,长安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在屯田营里,他就是土皇帝,说啥是啥,长安遍地王侯,他什么也不是。
耿况向皇帝敬酒,笑道:“陛下的酒饭实在是可口,臣以后不走了!就在长安,臣天天来吃陛下的酒饭。。。陛下不会舍不得吧?”
皇帝笑道:“怎么?你还赖上朕了?”
君臣相对大笑。
皇帝都笑了,百官岂能不捧场,于是笑声四起,满座怡然。
窦融道:“陛下,臣也想多吃陛下的酒食。。。”
没等他说完,皇帝立即说道:“那就多吃点!吃好了赶紧回河西,替朕安顿好五郡百姓,稳定边疆,开通丝路,对于国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窦卿,你的辛苦,朕都知道,你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呢!”
窦融只能暗暗地摇头叹气,作为有长远眼光的明白人,窦融知道,天下大乱时应在边郡,因为边郡远离政治中心,大乱很难波及,可以保身避祸。而天下大定了则应在国都,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可能获得更大的权力和影响力,保障家族长久昌盛。
他判断天下将由乱入治,进入又一个繁荣时期,因此急于入朝,分得更多的利益,若是窦氏一直处在偏远的河西,则很难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大豪族。
对于自己总领五郡的凉州牧职位,窦融已当成一个烫手的山芋,内心时时涌起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容易惹皇帝猜忌的位子,若有朝中大佬在皇帝面前吹吹风,很可能引起皇帝对他的怀疑。
他数次上表求去,但皇帝就是不允许,窦融自觉心中十分不安。
皇帝突然向着代郡太守闵堪道:“闵卿,这长安的酒食,可合你的胃口?”
闵堪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咽下嘴里的饺子,起身道:“合,合,太合臣的胃口了!”
“那就好!”皇帝笑着把话头茬远了。
现代上班族都盼着年底,单位里会发年终奖,汉代也是一样,但这个年终奖主要靠皇帝的恩赐。
国库有钱有粮,少府之丰饶甚至超过国库,建世皇帝相当有钱。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新年,皇帝毫不吝惜地大赐群臣,尤其对于外地来的诸侯,更是多加赏赐。
皇帝笑道:“诸卿不必急着回去,一定要在长安过元宵节,这一次的元宵节,朕会命全长安大放灯火,普天同庆,吃的当然也少不了,到时诸卿尝尝尚食院做的汤圆。元宵过后,有一场重量级的球赛,这是年度决赛,诸卿不可不观,大鸿胪为各位都准备了球票,这球票据说在黑市已卖到数万钱一张,你们要是不去,那可是替朕省钱了!”
琅琊将军心道:“嘿,还给发球票,那可得好好看看,多玩些日子再回去!”
闵堪却想着:“看什么球赛?还是早早回家才好。”
这一场国宴,宾主尽欢而散。
诸侯们在长安过了个非常热闹的新年,一直闹腾到元宵,长安城灯火通明,万人空巷,无论高官权贵还是百姓,都尽情享受着新年的快乐。
过了元宵,琅琊将军还惦记着看球赛呢,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大汉新年第一道政令发布:撤销军屯。
他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