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雪,如鹅毛般的大雪。
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天而落,经由大风一吹,钻向世间每一个角落。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常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也是陈辰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见到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是从天快亮时下起来的,天亮后越下越大,似乎老天要把很多天来积蓄的能量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干了挺长时间了,陈辰记得自从他被李显年掳走的那晚下了一场大雨后便一直干着,一直到此时才终于再次变天。
想来这会是让农人们欣喜的一场雪。
雪落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已经有积雪了。
因为正下雪,所以这会儿并不算冷。
可尽管后世的陈辰因为不在北方,所以所见的雪并不多,但此时他却没有丝毫去欣赏雪景的心思。
没有那等闲情逸致啊,要知道这会可不是矫情或是感慨的时间。
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的他紧锁眉头睁着红通通的双眼。
整座营地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在闹腾了一夜后,这会都在熟睡中。
可他却不行,因为如今他已经成了指挥使,一位统管五百名杂役兵的指挥使。
相比于得到指挥使这个位子,善后的难度更大。
只要生命还未终结,那么一个终点的到来便是另一个起点的展开。于他而言,在昨夜他成功兵变拿到这个位子后、新的更重大的考验便已来到了。
如何应对李竹呢?
他曾抱着收服黄又的心思,让黄又去敷衍李竹,做出一个自己已死的假象。可在得知黄又乃是黄兴时,他很干脆的杀死了黄兴,因为这个方法失效了,他与黄兴无法调和,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想了很多,其实先前就已想过很多,此时无非是把之前的想法再拿出来推敲一遍,毕竟这是个一步都不能走错的局面。
一步错,便将万劫不复。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李竹不可能一直对这里不闻不问,此时已是他到了厢军之后的第四天,前三天黄兴应该是一直在敷衍李竹,可李竹不会一直空等下去。
幸好有这场大雪,让交通变的很不方便,迟滞了李竹的行动,否则他觉得说不定今天一大早李竹就会遣人过来。
就看黄兴之前是怎么敷衍李竹的了,若是无关痛痒,那么即使交通不便,李竹也会派人过来,若反之,他便能多出一些时间。
若是李竹的人过来查看,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选择杀掉,因为李竹的人见不到黄兴不可能罢休,到时李竹什么都会明白。
只要李竹知道黄兴已死,而他姓陈的还活着,那么必然会将所有的罪名一股脑的推到他以及这群杂役兵身上,到时面临着的就是围剿。
这等天气,你能往哪里逃?
他也可以选择把秦清或是其他人推出去做这个指挥使,用于应付李竹,但黄兴的身亡根本没法解释。只要黄兴不露面以及见不到他的尸体,无论用什么理由都无法打消李竹的疑心。
他还可以如先前一样,选择遁去,让李竹找无可找,可惜如此他将沦为逃犯,这个身份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将来想解套得花上很大手脚。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遁去就意味着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因为厢军营必然会迎来一个新指挥使,难道还能上位一个人他便回来杀一个吗?
如此他处心积虑导演的这一出大戏除了除掉了黄兴之外,一无所获。
于将来来看,他自己更是会成为大输家。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这已经被自己拥入怀抱的五百杂役军。
可除了这几个选择之外,他还能如何选择?
这是一个对他非常凶险的局面。
好在他曾经想得很远,做过很多个预案,虽然始终未能料到这个指挥使原来是黄兴,但却考虑过如果自己实在收不服指挥使要怎么办。
只是当时他觉得概率很小,所以只设置了一个框架,并未仔细去推敲过每一步。
到了此时,他不得不一遍遍的思考自己曾认为不太可能用得到的预案,考虑着其中的得失。
便是……全营的人集体消失!
将所有人全都带走,给李竹留下一下天大的谜团,想来这也是李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局面。
所有人,消失了!
哪怕李竹再大胆,也不敢想他能以一己之力除掉十位都头和两位指挥使、接着还能把五百人收入囊中再带走吧?
于他而言,这是个两全齐美的局面,既打了李竹一个措手不及、让其有一段时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能让他牢牢掌控住这五百人。
这等局面出现后,李竹不太可能会第一时间通缉他,会如先前的黄兴一样,总会先抱有各种幻想,然后在各种可能性都消失后才会意识到上了大当,这样一来会给他留下很多时间。
他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当然,这样做的凶险也是显而易见,只要被人发现踪迹,那么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会被视为谋反,到时即便能突围离去,大概也就只能逃到吐蕃做他的无冕之王了。
这么多人,你要藏在哪里?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地方。
便是他昨晚才离开的刘家庄。
刘家庄离文州城并不远,是一个相对独立、且他能完全做主的庄子。
重要的是,刘家庄挂在杜楚的名下,杜楚是许家的人。
就算李竹最后意识到只有这一种可能、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认为他敢带着这么多人躲在文州城郊吧?
常言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等再次意识到时,还会面临着与许恪的扯皮以及斗法。
这一来二去,又争取了很多时间。
他再次盘算了一会,然后终于决定了下来。
去刘家庄!
这场大雪,但愿不要停,一直落下去,起码要落到明天早上,若能如此便是天佑我陈某人。
若反之便是天要亡我!
当然,无论是天佑还是天亡,这会儿都是不可能走的,毕竟这等事总得偷偷摸摸的做,哪能在大白天的招摇过市?
在离去之前,他还有一些必要的工作要做。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扫了一眼。
一直陪着他的是秦清与孙恒孙可孙易四人。
大伙儿的眼睛都是通红的,像只兔子一般。
兔子啊兔子……他笑了起来。
后世的我们,不也是自称兔子的么?
“想明白对策了?”见他站了起来且面带笑意,一直陪着他但默不作声的秦清扬眉问道。
陈辰点了点头,双手撑在桌子上,说道:“第一步,秦兄去准备笔墨纸砚,以黄兴的口吻给李通判写一封信。”
“怎么写?”
“就写……我陈某人大大的狡猾,竟然跑了,黄指挥使不能容忍煮熟的鸭子飞走,只得带着全营所有人去全力追捕。”
秦清微微点头,皱眉想了一会后道:“我明白你的思路了,可是这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便是我们没有人见过黄兴的字迹,如果李通判与黄兴通过书信,那便可以一眼看出此乃伪造,到时可就是提前暴露了自己。
或许他的房里有书信可供描摹,但昨夜那一场大火,不可能有片纸存下来,如何伪造?”
陈辰摇着手指,笑着摇了摇头。
“秦兄此言差矣,你想想黄兴的右手,嗯?”
秦清微张着嘴,露出原来如此的惊喜神情。
黄兴的右手缺了四根手指,根本无法写字,若想写便只能用左手,左手写字还能有什么笔迹?
一个惯用右手写字的人陡然换成左手,字迹显然是歪歪扭扭没有规律,能写出来就不错了。所以他也可以用左手写,别人看不出来。
可……这其中仍有一个缺陷,那便是黄兴是不是天生左撇子?
谁知道?
秦清的惊喜神情消失了,苦苦想了起来。
陈辰接着摇着手指。
“放心,黄兴不是左撇子。”
秦清抬头看着陈辰,神情疑惑。
“如何见得?”
陈辰嘿嘿一笑,说道:“想当初,我与黄兴在桥上搏斗,最终被我使计弄下了桥,当时黄兴是用右手抓住了铁索,这才被我斩掉其四根手指头。
一个人在最紧急最危险关头时,使出的一定是自己的惯用手,所以这事没有疑问。”
秦清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如此我现在就在办。”
陈辰应了一声,想了想后又道:“这封信写好后还是要劳烦秦兄亲自送过去的,别人送我不放心,直接扔到李家的门房即可,当然那时的神情秦兄得掌握好。
还有不能急着送,得等咱们快要离开前再送,因为李竹肯定会生疑,肯定会遣人来看,若太早说不定会撞个正着,到时可就功亏一篑了。”
秦兄再次点了点头,随后开了门走了出去。
风雪很大,仅是这开门又关门的短短时间,风便鼓着雪呼号着扑了进来。
陈辰看了一眼那重新关起来的门,然后转头将目光投在孙恒身上。
“你又得辛苦了。”
“废话真多,直接说干什么!”
额……
陈辰抽了抽鼻子,心道这家伙倒始终是那副不爱说话的酷酷模样。
经过这半年的打磨,如今的孙恒虽然黑了许多,但整个人反而都透着一股酷劲儿,这股模样应该是很讨小女孩们的喜欢的,可惜孙恒已经是快要做爹的人了。
“你得乔装后尽快去一趟城里,毕竟你是一个生面孔,乔装之后李竹的人应该认不得你。
到了城里后不要见小满和小妹他们,直接去找杜楚,告诉他我要带这五百人去庄子里,让他准备好物资偷偷运出来。
粮食被褥衣服兵器这些,我全都要,不必着急一次运出来,细水长流,先挑急需的运,首要是不被发现。
还要让他看着许恪那里,若是我们被李竹发现,需要他去跟许恪挑明,逼着许恪去限制李竹,其中分寸他会明白。”
孙恒微眯着眼,想了一会后道:“你要把所有人都带到嫂子敲来的庄子里躲起来?”
“对。”
“好。”孙恒说着便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孙恒离开后,陈辰便把目光放到了孙可身上。
没想到孙可率先开了口。
“别像个娘们矫情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有话说话,都什么时候了,没人想听你劳什子的客套话。”
额……陈辰被这句话给堵到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他确实是想如先前一般说辛苦来着,毕竟都累死累活一夜没合眼,又得让人进城,这么大的雪这么远的路……总归是愧疚的。
“好吧。”他想了想后道:“我不说辛苦,就坦然些。
你要做的事跟孙恒差不多,不过孙恒是在去找杜楚,而你得去找冷锋,去请他关注一下李竹,毕竟李竹一旦要在官面上有所动作,就必然绕不开他这个捕头。
记住我用词上的区别,对杜楚我用的是要,对冷锋用得是请。”
孙可打了个哈欠,然后点着头站了起来。
“明白了,不过冷锋那里是否需要把所有事情都坦白?否则就算李竹有了动静,又怎么通知你?”
“不用瞒着他,我要做的事他都知道,他心里有数,我相信他。”
“ok。”孙可打了一个手势后迅速离开了房。
如今房里只剩下了陈辰与孙易两个人。
孙易搓着手看向陈辰,眨着眼问道:“那我呢?我干什么?”
陈辰笑了笑,说道:“你去休息,先养足精神。”
孙易皱起了眉。“不对,他们都有事做,为什么偏偏是我去休息?”
陈辰摇了摇头,继续笑着。
“今夜要长途奔波,五百人总需要人维持秩序,你不养着精神如何维持?总不能让他们两天一夜未合眼还得再在大雪中来回奔波维持吧?”
“可……”孙易想了想后说道:“虽然说这等天气李竹的人可能不会过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突然出现了呢?不盯着怎么能行?”
“不要紧,这事儿我会安排。秦清只是写一封信,很快便能好,一会我与他两个人换班盯,再后来可以把刘老壮这些人叫起来换班。”
“如果真来了人,怎么办?”
陈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孙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终于,屋里没有人了。
陈辰打开门,看着外面的风雪以及白茫茫一片。
下吧下吧,千万别停,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