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娘脸微红,点头道:“是啊,八娘轻忽孟浪了。”
说完指着印版说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写稿上版,字体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气呵成,因而非常匀整,字与字间可以互相照应。而印版一字一刻,这个活字与另外的活字照应的不好,难免有大小不匀之处。一行之内,不但字有大小,且笔画粗细有时也难一致。”
苏油说道:“等等,我一一记下来。”
待得苏油磨好墨,找来一张空白印纸,写下“一、字体问题。”时,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叹道:“小幺叔这字,好清贵。”
苏油倒是挺谦虚:“书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请教,八娘你接着说。”
八娘点头道:“还有就是墨色会轻重不均。因为拼字排版,会出现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来,墨色就有轻有重,浓淡不均。”
苏油又在纸上添上墨色一条。
八娘接着道:“排字行气不整齐,有时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个别字倒置或卧排。”
说完又指着印版边角:“边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会出现缝隙,错开等现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线会变得时有时无,活字的行格界线亦系拼排,因而也会不平,从而着墨不匀,会出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现象。”
又指出了几条细枝末节,八娘这才说道:“经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间诸事,都不是想当然的。”
苏油点头说道:“这是知易行难的道理。现在我总结一下。”
说完在纸上拉了几条线,集合到一个点:“这几个问题,其原因在于字印大小工艺问题,这是匠人手艺不统一导致的。”
然后又拉了几条线:“这几条,是木印遇水膨胀导致变形造成的。”
接着两人又总结出字印大小误差问题,行格界线误差问题,字印固定问题,高矮误差问题,存储排版检索问题,审版问题……
有些问题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苏油发现的,总结下来,林林总总一大页。
八娘接过苏油的单子,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差错,八娘当真是坐井观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苏油说道:“知道了问题所在,那我们就一步步解决,等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门新式印刷术,可以灵活拼版,不会断裂,随要随有,绝对是印刷业的一大突破。其实事情已经可以做了,这所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美观和精细问题而已。”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材料,木头现在看来并不适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试过其它材料没有?”
八娘“啊”了一声:“其它材料?”
苏油说道:“对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铜印,现在我们用回去,不就行了?不过玉印铜印难刻难铸,用陶的话,嗯,几近可行,我怀疑毕昇所用,当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变形。”
八娘想了一下,点头:“那我们试试?”
苏油说道:“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才,我们眉山城中,有烧制陶瓷的工匠吗?”
八娘说道:“史家开着好几家瓷器坊,我倒是认识。”
说完破涕为笑:“子由弟弟,母亲给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过还没过门。”
苏油见八娘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就简单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门外天色,说道:“今天来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内只有门店。”
苏油点头:“那我们继续讨论,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问题,那就需要更加精准的量具,保证每个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体问题,那就得找专工定制,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艺一脉相承,字体相去不远,这个就是程家的长项,问题不大。”
说完对八娘劝解道:“八娘,这是大事,你这样一个人鼓捣可不行,实验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禀明程太老爷和老爷,还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着来比较好。”
八娘聪慧,一点就透,点头答应了,不过转眼却又犯愁:“现在看来,这最难的问题,反而在你说的那个工艺误差了。这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没有这样艺臻毫颠的工匠。”
苏油笑道:“这个对我来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术注》,我没别的书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感觉用里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足够了。”
八娘惊道:“真的?”
苏油认真想了想,快速理了理思路,说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没有足够精细的量具进行测量,书印大字,字体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为一分,十分之一分为一厘,一厘十毫,一毫十丝,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够精准到毫厘,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丢弃不用,或者打磨一下,这样拼出的印版,可以严丝合缝了吧?”
宋代一寸换算成公制三十点七毫米,那一厘就是零点三毫米,这已经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摇头道:“精准到厘?那么密的刻度,如何能够看清?”
苏油说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将这事情做下来。”
回到书坊,八娘唤来一班工匠,让他们配合苏油行事。
矩,尺,规这些东西,在书局作坊里都是现成的,苏油找来印书的大纸,准备制图。
不过要精准,这笔就得细,最后八娘将自己描工笔的小笔找出来,才算是勉强合用。
工匠们听说苏家来了个五岁的小先生,要制作出一把精准到厘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摇其头,这摆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油也不计较,开始用尺规作图,一边作图一边开始讲解。
首先,在图纸上画出一道横线,然后通过圆规在直线两边各定出一点,画出一道垂直线。
这个工匠们都知道,不过一个五岁孩子知道用这种方法得到垂直线,不由得让工匠们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来,苏油通过圆规和直尺在垂直坐标上取点,画出一个直角边边长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错不错,很标准很漂亮,工匠们继续点头。
再接下来,变戏法时间开始,苏油抛弃了尺子上原来标示的寸,嫌弃它不够精细,却在接下来以直角为顶点,在三角形下方随意画了一条射线。
然后用圆规将射线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将尽头处的点和直角三角形相邻边的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起来,然后利用这条线的平行线关系,将直角边等分成十份。
这一手一亮,工匠们立马意识到了价值,这手方法,可以精准地将任何长度的直线分成任意等份!这小先生肚子里绝对有料!
第九章 风投
接着苏油将底下那条直角边每个寸标记点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了起来。和斜边一起得到九条分隔斜线。
找来一把没有标示刻度的新尺,苏油准备比照作图得到的点,在尺上标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确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计是工头,连忙说道:“小郎,这个我来吧。”
苏油微微一笑:“那有劳老丈了。”
老工匠手艺精熟,很快,苏油得到了一把标示到精准寸的尺子。
苏油用这把尺子沿着直角边往上移,当尺度移到图上侧边和最外斜边距离刚好为一寸的时候,十一条斜线正好将尺上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横线,图上便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十分。
工匠们对苏油的本事开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工头,连呼“妙哉!妙哉!”
说完他便来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细的工具标出每分的刻度,然后继续模仿苏油上移尺子,皱眉道:“小先生,没法继续做啊,一厘再分十份,理论上可行,但是针痕紧挨着针痕,无法标示啊。”
苏油又抽出一张图纸,照样画出一张图,不过这次的直角边长只取了九寸。
工头指着新的直角三角形:“那这一个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苏油笑道:“正是,之后以九对十,可将厘数展示到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觉得头皮发炸:“这……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苏油先将九分的尺度得出来,对匠人们拱手道:“小子只会理论,动起手来一塌糊涂,还得劳动老丈。”
老工匠当仁不让:“必须的,这等粗活怎么敢劳动小先生,老头来!”
苏油笑道:“那就麻烦老丈了。”
接下来事情就好做多了,苏油画出了一个游标卡尺的图纸,将要点跟老工匠讲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冈木古怪尺子便出现在苏油的手上。
苏油看着光可鉴人的卡尺也是服气非常:“老丈技艺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老工匠连连摆手:“我家三代雕工,细木活那是家传的手艺,到老头我这辈儿总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东家管着这书坊雕版这一块。”
“饶是如此,可也不敢夸口毫厘不差,当不得小先生谬赞。现在这个只能是临时拼凑的模型,改天我给小先生做一个经用的。”
苏油笑眯眯地道:“当得的当得的,这纯手工和工科作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说完对匠人们介绍道:“大家看,中间这把,是主尺,下边可以滑动的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游走,上面的标示,我称为游标。”
“游标前头是两个卡子,用来量出物体的宽度,因此这把尺子,我将它叫做游标卡尺。”
老头连连点头:“这名字妥帖非常。”
苏油取过一个木块,说道:“这卡尺的关窍,就是副尺走到主尺尽头时,两尺的起始刻度归一,同时卡子两个卡钳内面贴到严丝合缝。”
说完又看着尺子摇头:“老丈的手艺,真是精妙。”
老头心头如猫抓一般:“小先生快别夸了,再夸我这老脸没地方放去,不如赶紧给我们展示一把,如何测量到厘这一级。”
苏油将木块一卡,说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起点,我称为零点,以副尺零点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块宽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们都点头,这个简单。
苏油说道:“那具体多多少呢?我们来看副尺,大家看副尺两端,与主尺刻度对应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渐向一个点趋近?越趋近那个点,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趋势?”
一个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个刻度,与主尺上一个刻度几近重合。”
苏油笑道:“这位大叔说得对,这个刻度所示,便是厘数,这块木头的宽度,便是一寸五分六厘!”
轰——工坊里顿时人声涌动,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能够精准到厘级的尺子!
众人欢呼声里,老匠人确是满脸疑惑:“小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道:“这个涉及到算术,我把这个问题叫做追差。大家算术加减都会吧?”
众人都点头如捣蒜,这个都会。
苏油说道:“都会就好办了,来我们看图。”
之后苏油便开始讲解游标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释下来,苏油总结道:“看,我们假设卡尺现在所卡宽度是一寸三分九厘,一点一点计算过来,在副尺上第九个点的位置,它与主尺的这个刻度间的距离差正好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这个特性,我们便可以将厘这个单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确的厘数。”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东西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能把道理讲透,那是另一回事儿。
这说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听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凭空想象,那绝对是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这么精巧的解决办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岁?那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工头对苏油作了个深揖道:“有了这把尺子,我眉山书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压杭州建阳一头了,先生当受老头一拜。”
苏油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长者,可万万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