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知道他是故把伤心当打趣,执着道:“等回去,将你阿娘的神位也请回来罢,高昌虽不信这些,但若我们日日向长生天祷告,早晚有一日她会听得到的。”
将她拥在怀中,李容渊低声道:“好。”
大庭广众之下,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顿时从他怀中挣脱。然跟在李容渊身后走了一段,她忽然小声道:“九哥哥,谢谢你。”
李容渊不由笑道:“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个。”
阿素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特意求了旨意,许我们去清思殿拜见太后。”
如今太后病重,轻易不见人,李容渊知道她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自然极想去看一看,才借了新婚的机会求了旨意。
闻听阿素语气中的忧心,李容渊叹道:“莫伤心,也未必就坏到如此程度。”
阿素红着眼圈道:“莫哄我,前世阿婆也是这时……”
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前世窦太后便是在这时不行。李容渊自然也知道,默默握住她的手。
清思殿中垂着层层的幔帐,漫起的皆是药石的苦味。凤榻上年迈的女子,曾经手腕铁血,不仅丈夫做过皇帝,儿子做过皇帝,她自己也曾垂帘,把持朝政数十年,如今垂垂老矣,甚至将不久于人世。
然而对于生死,她却看得很淡,一切终将归于尘土,儿孙自有儿孙福。
平静地倚在榻间,窦太后听侍女禀报道:“魏王携王妃觐见。”
她已经老了,想了好久,方颤巍道:“哦,是小九呀。”
这是愿意见的意思,侍女忙出去通传。
阿素与李容渊入内时,殿中昏暗,连宫灯也未点。阿素努力压抑,才使自己未哭出声音来。
窦太后苍老的声音从帘后缓缓传来,阿素只听她叹道:“如今小九也成亲啦,来,让我瞧瞧新妇。”
与李容渊对望一眼,阿素见他的目光带着鼓励,示意自己上前。
阿素知道窦太后犯了头风,眼睛已经失明,头脑也不大清楚,然而她依旧不愿吓到她,只上前在她身前跪好,并不开口。
窦太后摸索着握住她的手道:“你是……谁家的女儿。”
阿素哽咽着不敢回答,窦太后却笑道:“好好的,哭什么呀,难道老婆子有这么吓人?”
终于忍不住,阿素含泪道:“阿婆,我是阿素,是阿素呀。”
窦太后听得也不真切,却敏锐地分辨出她说那个字,迟疑道:“是心肝儿……莫不是听错了?”
阿素流着泪点头,窦太后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窦太后颤声道:“莫唬人,心肝儿已不在了。”
李容渊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是表妹。”
窦太后将阿素揽在怀中,摸索着她的面庞道:“真的是?”
阿素哽咽道:“不敢欺骗您。”
听她含着泪讲了几件小时候的事,窦太后终于确认,抱着阿素叹道:“许是糊涂了,生了幻觉,又或者,是真的入了地府,总之,今日总算又见到心肝儿了。”
说罢,她握起李容渊的手,与阿素放在一处,微笑道:“你小时候便总喜欢和你九哥一处,那时还打趣你阿娘与阿舅,说不如做一门亲事,没想到竟成了真。”
窦太后似心情极佳,拉着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终体力不支,睡了过去。她已许久未安眠,李容渊与阿素不忍打扰她,含泪告退。
再醒来时,窦太后发觉身边无人,竟不知是醒是梦,唤过身边的侍女问道:“人都去哪了?”
当值侍女答道:“魏王已告退”
窦太后道:“那心肝儿呢?”
那侍女知道窦太后说的是长公主之女,永宁县主,已落水夭折。而如今宫中都传,今日来的魏王妃,那位宝福县主,才是公主亲女,却并不是太后问的那位。
只当窦太后病糊涂了,她只得顺着窦太后点头道:“也一同回去了。“
窦太后这才放心,吩咐道:“与心肝儿说,让她得了空,便多来陪一陪老婆子。”
当值侍女当窦太后病得越发重了,含着泪点头。
第143章 归宁(小修) 三更
待李容渊与阿素到从太兴宫回到丰乐坊, 日头已经偏西。
下了牛车迈入府门,阿素便听朱雀回报道:“今日万年令派人送来份礼,祝贺殿下大婚。”
说罢, 朱雀递过一张礼单,李容渊看也未看,只淡淡道:“收着罢。”
阿素知道,万年令便是姜远之, 自上次他与李容渊起了争执, 负气而去,连婚礼也未来参加,难道今日又想通了,送礼来要修好?
李容渊当日特意与姜远之留了位置,想必是送了请柬的, 只是邀约不见他来, 而如今姜远之回礼,李容渊倒冷冷淡淡的。
阿素觉得这两人有些意思, 跟在李容渊身后道:“九哥哥, 与我讲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容渊望了她一眼道:“怎么对这事好奇?”
阿素郑重道:“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听。”
李容渊捏起她的下颌,在她唇上浅浅琢了一口,笑道:“我尝尝,这儿怎么跟抹了蜜一般甜?”
虽然身遭之人都目不斜视, 阿素还是绯红着面颊小声道:“别、别闹了。”
李容渊不满道:“在自己家中, 有什么打紧。”
阿素辩不过他,只得任其施为。
其时风俗,新婚第一夜, 新人需在青庐的新房之中过,而第二日,便要正式搬入王府中的寝居。
所以当他们从太兴宫回到王府,朱雀已命人将东苑收拾好,等待魏王夫妇入住。
阿素原本打定主意是要住在西苑,将她原来的住处收拾做寝室便好,然而李容渊却借着大婚的名义将西苑大修,哄着她搬进东苑,成就如今二人同住的局面。
而此事传扬出去,坊间纷纷议论,魏王爱甚王妃,日日与之同起同卧。
两人也并非第一次同宿,但前世婚后,两人聚少离多,尤其在太兴宫中十天半月也未能见一次,鲜少入今夜夜相伴,阿素无端有些面热。
待入夜,青窈与琥珀为阿素卸下钗环,见沐浴完毕的李容渊迈入房内,顿时恭顺立在一旁。
瑞兽葡萄镜前,美人乌发如瀑,纤腰不盈一握。阿素从镜中看见,李容渊正一瞬不转望着自己,不由羞赧。
她方欲起身,却察觉李容渊已走至身后。只见他俯身,亲手为她取下耳珰。见此情景,青窈与琥珀伺候完洗漱便识趣退下,守在外间。
不一会,内间的烛火便一盏盏熄灭了,红绡帐内隐隐有暧昧声响传出。
青窈与琥珀相视一笑,又与上夜的婢子交代了注意事项,方各自回房。
第二日阿素与李容渊同起,共用了早膳。因有十日婚假,李容渊并不用上朝,也不用办公,倒是难得的两人时光。
上午时分,阿素随李容渊到书房,见他循着牙签取了卷行军图,仔细翻看,自己也在他身边找了一处,命朱雀取了嫁妆的账册,趴着安静细看。
像是对她的乖觉甚为满意,李容渊特意命人端了点心匣子来,里面盛了十六味点心,还有她最爱的水晶奶糕。
只看了半日,阿素便有些头大,嫁过来时耶娘陪了六百万缗的嫁妆,她拿出一部分赏给王府下人们,又单独挑了些稀奇的宝贝给朱雀,其余如何整理入账是一项大工程。
李容渊走到她身后,见她蹙眉,拈了块奶糕喂给她,微笑道:“如今应知当家之难罢。”
阿素阖上账册,咬着奶糕,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日过得极宁静,待到第三日,便是她归宁醒亲的日子。虽然方离家三日,但她已有些想念耶娘,早早便起床梳洗。
李容渊也极郑重,前日便命人准备了礼单,备了车马。
从丰乐坊到兴道坊需经过闹市,特意为牛车通行设了锦帐,然而喜爱看热闹的西京市民还是围在道路两侧,好奇打量出行的一双璧人。
在兴道坊内下了牛车,阿素远远便望见自家府邸门前森严的戟架,元剑雪迎了出来,仔细将她打量。
阿素笑着唤了声“阿兄?”,元剑雪松开她,望了眼李容渊,带他们入府。
待走入正厅,阿素一下扑到安泰怀中,安泰紧紧搂着她,禁不住流下眼泪来。
元子期揽着安泰,叹道:“高兴的日子,怎么哭了。”
三朝回门,见爱女气色比以往好些,面颊丰润,元子期终于放下心来。
开了宴,安泰与元子期坐在上首,下首左面是元剑雪,右面是李容渊与阿素,五人共尽家宴,前所未有的温馨。
宴后元子期神色郑重,唤李容渊到书房。侍从方退下,他便开门见山道:“要开春了,西征何时开拔?”
望了他片刻,李容渊微笑道:“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岳父大人。”
此前他已暗暗调遣部曲,为西征准备,只待景云帝准奏。
望着窗外萌发的新绿,李容渊叹道:“正如岳父大人所想,如今正是冰川消融,大地回暖。早一分是寒冬,北风凛冽,将士们受不住。而晚一分则是初夏,水草肥美,突厥战马便得了充足的供给。只有在寒雪初融、青黄不接的春天,才能紧紧扼住突厥王庭的喉咙,将其一网打尽。”
见他分析得有条理又极清晰,元子期知道李容渊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西征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他当年的判断,与如今李容渊的如出一辙。只是……
似知元子期所忧,李容渊笃定道:“如今突厥人忙于内讧,不过三月,西征必有结果。”
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道:“我定会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元子期望了他许久,久到李容渊觉得他要出言阻拦自己,却听元子期叹道:“你去罢。”
元子期转过身去,望着那面山河图,轻声道:“到时候,送阿素回来,有我与阿仪照顾她,你也可以心无旁骛。”
这是全力的支持,李容渊深深望着他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面前这个男人。
之后元子期又唤阿素来书房,父女二人亲亲热热谈了半日。傍晚回到兴道坊时,阿素好奇道:“九哥哥,今日我阿耶与你说了什么?”
李容渊微笑道:“那你要先告诉我,岳父大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阿素想了想道:“要我答应他三件事。”
李容渊有些惊奇,待再详问,阿素忽然面热,不肯再说。
两人在一起日子过得极快,又过了半月,阿素怀孕已满三月,此时仍旧不怎么显怀,倒是上围涨了一圈,更显得腰细。阿素有些忧心,然而传医正来看,只说一切正常,还隐约提起,于另一件事上,可不至于那么小心翼翼。
阿素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与李容渊真正的亲密,是自她有孕之后都不曾有过,此时医正隐晦提起,不由面热。
而另一面,阿素觉得最近李容渊忙了许多,却怕她忧心,并不与她提起。想起前世,阿素隐隐有个猜测,她需得试一试。
入夜时分,李容渊还在书房读书,烛火忽然明灭,他蓦然抬眸,正见有人推门而入,月下美人肌肤莹莹生光,只着一件白衣,举着一盏莲灯,宽大的衣袖滑下,露出皓白的手腕来。
竟是阿素。
李容渊望着她,顿生玩心,笑道:“如此打扮,不似凡人,而是山精了。”
阿素自然知道他何出此言,顺着他的话道:“我本是昙花精,来报郎君的恩情。”
这是他们曾一同读到过的一个志怪故事,讲书生护下一株昙花,花精化为美貌女子报恩,助书生考上功名,又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