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按照老人家的指引,将他送回村子,讨了碗水喝后,又脚步不停地赶回了京城的演武场。
她回去时,早已有人将令旗寻回,所以武试的第二场,她输了。
正回忆间,叶濯已经带着赵明锦穿出了树林,来到她当年遇到老人家的地方。
大树还在,杂草依旧疯长,当年落在地上的血迹早已不复存在。
“你当时果然在附近,”她环视四周,没想出来他到底藏在哪儿,“看着手下被我打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你就不想出面同我打一架?”
“不想,”叶濯薄唇勾起,意味深长地道,“又不是我的手下。”
嗯?
“对付你一个小丫头,还用不着兴师动众,我一人足矣,”他走到一旁坐下,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阿锦,来。”
赵明锦走过去,刚要矮身坐下,腰间却突然被揽紧,叶濯只用手臂一带,就将她放在了腿上。
这人还真是……时刻不忘动手动脚。
“入秋不比夏日,阿锦体寒,不能着凉。”
每次动手动脚的由头还都很正直。
赵明锦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怀里:“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日你是孤身前来的?”
“不错。”
“那个老人家……”
“只是个采野菜的而已,不过他的出现,倒是省了我不少工夫。”
叶濯原本的计划,就是将赵明锦从上山主路上引过来,在不影响其他武试之人的情况下,将她处理了。
这个处理,倒不一定下杀手,他只是想让她错过武试遴选。
有人想将她安插进朝堂,而他,绝不允许这种揣着不正心思之人站在文武百官之中。
“老人家帮我将你引了来,还……”
叶濯声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薄唇勾起就算了,竟还轻笑出了声。
笑声虽然朗润好听,却将她笑的一脸莫名:“你笑什么。”
“我是笑,阿锦当年怎么这般……”似乎找到一个形容她的词很难,他想了许久才说,“直率可爱,那些黑衣人,本是来帮你的。”
“……啊?”
“那人怕你输了武试,得不到头名,入不了朝堂,特意在山上安插了人手。他们若发现有人先你一步上山,就会直接出手替你扫清。”
“……啊?”
赵明锦后知后觉的想明白,所以当日,那些人是因为她才在山上埋伏的,而她却以为是来追杀老人家的;那些人其实是来帮她的,而她却以为是来阻她带老人家离开的。
难怪她出手后,那些人都有些迟疑,原来是根本没料到她会对他们出手!
叶濯方才顿了好半晌,其实是想说——
她当年已经傻到愚蠢,傻到让他刮目相看,傻到让他觉得即使不出面,即使她赢了武试,她也在朝堂上蹦跶不起来什么水花罢!
赵明锦磨牙:“所以你就在一旁看戏?好看么?”
“好看,”在她已有些怒火中烧,眼看就要发作时,叶濯吻了吻她的发顶,“那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有趣的女子,善良、直率、胆大,功夫也不错。”
“所以你就见色起意,决定放过我了?”
“只是想通了,阻了你一人,那人还会安排其他人来,而其他人,不会如你一般有趣,”他垂眸看她,清湛的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亮色:“所以与其阻止你,不如我去将能抓的抓了,能杀的杀了,除非那人亲自出面,不然朝堂上没人能暗中联络到你。”
叶濯说这些话时,声色淡然如平常,情绪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能抓的抓,能杀的杀”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似乎与同她谈论晚膳吃什么一般随意。
在岳山书院时,刘柏曾说过——闲王爷如今是温润雅正,光风霁月,可你们忘了,定乾三年是谁执剑血洗朝堂,当年四相辅政又因何只剩下左右二丞?
所以当年的叶濯,和如今的叶濯,不一样。
“阿锦,你怕我么?”
若论怕,她与他之间,到底谁手上沾的血更多,谁更可怕些。
赵明锦不答反问:“你怕我么?”
四目相接,两人俱皆沉默,片刻过后,又默契地无声笑开。微凉的秋风刮过,叶濯将她揽的更紧了些。
“十年前,父皇病重,皇弟年幼,北泽虎视眈眈,父皇怕他驾崩后江山社稷不稳,便在原本左右丞的基础上又提拔了两人。这两人,就是石启明和陆昭年。”
是如今的左右二丞。
看来原本的左右二丞是犯事了!
“四相辅政,”她撇嘴,“职权分散,制衡倒是可以,但若真出了什么要紧事,意见不一该如何?”
“此事父皇亦想到了,命石启明、陆昭年与当时的左丞分掌文、武与刑狱,而当时的右相,”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右相,可做最终决断。”
一个人的权势,竟然凌驾于其他三人之上。
“看来先皇很信任他。”
“不错,”叶濯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向了天边,“但父皇驾崩两年后,他却生了反心。”
第69章 、068
当年,赵明锦拔得武试头筹,御前赐官时,朝堂文武百官之首就已经是如今的左右二丞。
或许是皇家曾明令禁止,亦或许是他们自知此事忌讳,不敢多言,所以她在京任职一年,从未听人说起过四相辅政的事。
叶濯今日提起,语气云淡风轻的,宛若在讲旁人的故事。
赵明锦将手覆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当年的右相冯检,权势地位高于另外三人,于政事有决断之权,所以明面上看去,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实际上,小皇帝的权力怕都不及他。
自古以来,权欲熏心者不在少数,想要抵得住权力的诱惑,难。
几年前,皇帝尚且要受他掣肘,叶濯身为一个没甚实权的王爷,既要扳倒他,还要护住皇上与太后,难上加难。
先皇驾崩后两年,叶濯就发现了他的反叛之心,却又用了两年才肃清叛臣,其间生死波折,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
“叶濯。”
“嗯。”
“你有事瞒我。”
虽然这时候说这个有些不该,但赵明锦实在不喜欢这种与真相隔层窗户纸的感觉,必须得捅破它。
“谋朝篡位,按律当斩首,诛九族。圣上仁德爱民,或许不舍得诛他们九族,但夷三族定免不了,”她想不通的就在此处,“带头作乱的都被杀干净了,钱炳文是在为谁卖命,举荐我入武试的人又是谁?”
唯一的可能,就是叶濯为了朝堂稳固,放过了一些跟着冯检小打小闹的“墙头草”官员。
这种官员向来胆小难成事,捡了一条命,应该烧香拜佛感恩戴德才对,怎会还存着谋逆的心思。
说不通。
况且叶濯连钱炳文都没放过,可见当时用的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雷霆手段,他没想过给那些叛臣再来一次的机会。
“是兵部的一个小官,”叶濯今日既已将当年的事说与她听,就没打算瞒她,即便她不问,这些也是要说的,“钱炳文的表侄是这人家中的管事,而这人曾受过冯……右相恩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撇嘴,“冯检人都死了还甘愿为他办事,这人是傻的么?”
“他没死。”
赵明锦实实在在的震惊了一刹。
叶濯偏开了头,所以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他出口的语气却染了几分复杂,语调也比方才慢了许多。
恍似不想再说,或者是不知该怎么说。
“只是被囚禁着,乾元元年,皇上大婚,大赦天下,他被免去死罪,流放幽州了。”
“……”这与放虎归山有何差别,“你竟也同意了?”
叶濯唇角微微抿起,眸色暗淡,如幽泉如深海,让人探不清掩藏其下的究竟是什么。
他沉默着,没再说话。
谈及当年事,叶濯变得有些奇怪。许是记忆不大好,不愿意多回想罢。
不过时已过了六年,幽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人也不见得能活到现在。
赵明锦没追问,也不想叶濯再因往事而不开怀,她转了话题:“我记得,圣上大婚后不久长岭战事便起了,你说你那时不在长安,是去哪儿了?”
“朝堂已然无事,我……”他声色一顿,再开口时语气终于轻松了些,“离京走走罢了。”
离京前,他已将赵明锦调进了虎啸营,本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练兵,一直到成亲生子,再到告老还乡,却没想她会请缨带兵出征,而皇上为了将他逼回来,竟然允了。
她身上的每一道伤,说到底都是为他受的。
“阿锦,其实我……”
“嗯?”
赵明锦仰头望着他,眸光一如六年前一般清澈微光,直逼人心。
叶濯抬手,挡在她的眼前,终究只是说了句:“其实我……喜欢你许久了。”
“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是。”
她把他的手拉下来,放在手里捏来捏去:“不过再说一次,听着也还是很好听。”
“以后,我每日都说给你听。”
“倒也不用每日,”她歪头想了想,“每隔一日。”
“好。”
从皇城山回去后,京城里断断续续下起了秋雨,天整日里灰沉沉乌蒙蒙的。
武试的一应考题赵明锦已与兵部商议过了,只等着那日到来。
三日后,天色终于放晴,还落了霜下来,将落未落的叶子被镀上了一层白。踏出房门,轻轻呵气,唇边立时荡开一片氤氲白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