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战国听着好生吓人。”
“爹爹啊,桃儿还想听你讲《山海经》……”
往事如烟云散尽,七八岁的福桃儿全然不是如今这内敛卑弱的模样,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福老爹怜她是孤女,对她比对亲儿子还要宠些。
可是爹爹病逝后,她就再没能去学堂,就开始了作工挣钱的日子。
起初阿娘待她还是疼爱的,可到梁氏进了门,她便开始了看人眼色的生活,以至于差点被卖给50多的乔屠夫作了续弦。
她眼眸暗淡了瞬,便着手整理起这上百本书册。
楚山浔平日里看书都是随手取放的,故而挑出的这些书,正史、经注、史论、杂辑尽数混在了一起。
扫了数十本,福桃儿想了想,决定不以经史子集来分类。而是将相似内容的书目放在一处,譬如《朱子集注》注解孟子的,就归在儒经四书里;《战国策》就同《竹书纪年》放在一处……
听爹爹说,同一时代的史事典章,比对着读不同的书册,才能引人深思。
“你倒当真读过两年书?”
才刚把最后两册分好,一道清冷疑惑的声线骤然在背后响起。福桃儿当即连退了三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无礼,靠着书案就要朝他行大礼。
“哑巴了,问你怎的将书册理成这般。”
楚山浔上前一步,抬手扶了下她的身子。方才沐浴之时,他对自个儿的粗暴也是隐隐有些悔意。
还不都是因为他那讨厌的大哥,方才听纤云说,好像看见福桃儿拿了双鞋给大掌柜。楚山浔想起她姐妹两个来时便是靠的那纪尚,把这层缘故想通后,便只当胖丫头也就是个贪吃的,如何会有那等爱慕外男的心思。
再说了,便是要爱慕,又怎会舍近求远,不爱他这等意气落拓的少年郎,却去贪慕个妻妾成双的庶子。
当然,他可不要眼前这丫头的爱慕。城南那个还差不多,哼,那楚山明惯会骗女儿家真心,他楚山浔可不屑。
少年还未干透的湿发垂落至腰,瞧着如云墨般厚重顺畅,凑近了拂过她肩头,一阵皂角清香传至鼻尖。
“主子若觉着不好,奴婢现下就改。”避开那扰人的湿发,福桃儿低垂着头,声音细弱,面上古井无波。
“瞧着还行,叫双瑞进来一起搬了吧。”说罢,他转身又去书架上,翻捡是否有缺漏的。
来来回回两个搬了三趟,福桃儿右臂被剪子伤了,这会儿忍痛搬下来,整条右臂都在微微震颤。
理完了书屋,就要告退时,突然又被一双手拦住,正握在伤处。
“你今日……”楚山浔原本只是想再盘问纪大掌柜的事,却听这丫头在他手底下嘶声喊疼,他蹙眉疑惑,茫然地看着她的右臂。
渐渐的,有温热湿滑的液体黏在他手里,翻掌看时,却是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包扎 [vip]
“是今儿给四小姐作鞋面, 针脚不好,惹她恼了误伤的,也就在那院里耽搁了时辰。”
因为素知这四姐脾性, 听胖丫头这轻描淡写地两句带过, 楚山浔好看的眉峰拧了起来。
福桃儿瞧他神色凝重, 自然是决口不敢再提大公子的事。
“把衣服脱了。”少年微怒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主子,这……”她只以为是听岔了, 檀口不禁微张。
见他上前就要动手,福桃儿先是躲避, 但见他神色不耐,明白过来是要给自己看伤, 才强忍着立住。
在楚山浔看来,他是毫不用避讳的,脱了她一边衣袖,右侧雪白藕臂肩胛便展露出来。他凑近瞧了瞧伤处,并不带任何情、色的眼光。
伤口斜在胳膊肘处,虽然不深, 却是蜿蜒着足有一寸。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这大房的着实欺人太甚,从小便是这样, 认不清自己姨娘的身份。
气愤地想到这儿,他手下力气更甚。
福桃儿本来伤处就痛,被少年捏着上臂,一用力, 血珠子又开始朝外冒起来。
“主、主子, 疼……”既难堪又惊恐, 她忍不住软着声开口。
被她这么一喊, 楚山浔马上放了手,从后头的五斗立柜中取了瓶滇西白药和纱布,扔在桌案前,示意福桃儿自己处理。
被他这么看着,福桃儿只得勉强压住心底的尴尬。
朝手肘处上完了药粉,单手要缠纱布时,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去。缠了数次,都是半道松脱下来。
坦着右侧肩背,愈急便愈发难以将纱布缠稳。
“祖母还说你手脚利落呢,包个伤口,都做不好。”
楚山浔上前一把夺过纱布,心不在焉地按住她柔嫩的藕臂。许是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对自己的通房,这种程度的接触,少年并不觉得有多不妥。
不要钱似地将半瓶伤药都洒了,又三五圈将狭长伤口包了。
他松手的那一刻,就见胖丫头抿着嘴,速度飞快地将薄衫提起,胡乱盖住了上身的春色。
少年嗤笑了下,就这么个无盐的身板,恐怕这辈子都难让他动心的,就急着遮掩什么。
“主子若是无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见她垂首低问,声线里夹着抑制不住的颤音,楚山浔才觉着,一个注定可怜无望的通房罢了,今儿自己着实有些迁怒于人了。
“申正就用了晚膳,去和老祖宗拜别。”提醒了句,终是挥手将人斥退。
回了二院里,鹊影才从桂参家的回来,未免她忧心,对今日发生的事,福桃儿是绝口不提。
因是要出远门,便将那六十七两银子全交了鹊影保管。
福桃儿左思右想,觉着家里的钱决计够用的,还是要为小晚姐姐留个后路。
“你只管放心,若那姑娘不肯收时,我便去宝通号开个户头,替你存了。”
这回儿鹊影没再推拒,还拿了个自己缝的池鱼荷包,装了些散碎银角、铜钱的,以备她路上不时之需。
“姐姐想的周到。年底前总回来的,到时要给姐姐准备嫁仪了。”
“你这小丫头,怎晓得得嫁仪是如何……”本是玩笑话,说了半句,鹊影和婉的眉目顿住,突然想着通房若不升妾,是连嫁仪都见不着的,一时心下慨叹,也就不说了。
思量再三,福桃儿还是将楚山明今儿给的蛇纹玉珏自收了,就装进了那玄色祥云荷包里,妥帖得放在心口的暗袋里。
玄色荷包是厚绒布底子的,正好能将这贵重的玉珏护住。放在心口处,一来不会被人察觉,到时又惹出乱子。二来,她只当楚山明救自己数次,总有些难以释怀的情愫。
那么个翩翩君子样的人,却骗了她小晚姐姐离乡背井地作妾。可他又是谦和良善的,至少,比起这院里的小公子,要好上太多。
如今的福桃儿,满心里只以为,大公子与别的世家纨绔不同,不会视她如草芥。
可是容姐姐……
还是不该给他作妾……
神思恍惚忧虑重重,吃个饭都差点噎着了,卞妈妈猜不着发生了何事,却也看出了点门道。
这般模样办差,岂不要惹祸?
被她三两句点醒后,福桃儿才收拾心绪,打起精神,将那些无力管控的先都暂时压下了。
晚膳过后,她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和顺平静,跟着楚山浔各房里都走了一通。
先是去了云夫人那儿,正碰着楚安和也在那儿用晚膳。父子两个便又是一番嘱托对答,楚山浔在她面前胡为的很,见了老太太又掼会撒娇撒痴,而到了父亲大人这儿,却又全然成了个得体稳重的好儿子。
这变脸应对之快,也是让素来也算机敏的福桃儿由衷佩服。
云夫人倒还是那端庄贵气的样,叫着福桃儿到了身边,问了好些吃的睡的可是习惯,又嘱她好生用心伺候五爷。似乎是全然不知女儿玉音做的事,瞧着叫人心暖。
大抵是儿子肖母,云夫人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同长子楚山明有许多想象之处,尤其是那说话行止的气韵。福桃儿便自然地觉得亲近,相处之下全不觉主仆那层负担。
华灯初上,接着便是去了藕生苑,拜别老祖宗。桂参家的叫小丫头包了许多藏得起的干粮点心,尽数塞到了福桃儿手上。
对这个丫头,封氏查看了月余,已经笃定她是个一等一的通房人选。这次就是叫带着去给聂大人家瞧瞧,这么个决计翻不出风浪又良善丑胖的通房,想必聂夫人定能感念楚家的苦心。
是以老太太只悠悠笑了句:“丫头若到人家府上,只别露了怯就好。”对她是一万个放心的,只又提了句清减了,不好看了。
楚山浔有些不舍地拜别祖母,磨蹭到最后,还是去了大房和三房院里。那气氛就冷下许多,左右不过随口聊了两句保重,早回的话,也就不再多言了。
出来的时候,三房的曾姨娘(碧树)正在那儿骂个小丫头,将人训斥得厉害,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福桃儿路过,不过看了两眼,就被她嘲了句:“这等贱奴犯了错,打杀了又有甚了得。”
碧树知道她要随五爷去太原秋闱,嫉恨得是眼都红了。这会儿见了她,便将恶气尽数出在小丫头身上,连着捏了她数个乌青。
小丫头哭着叫着要躲,福桃儿看的心里不舒服,却又不能上前阻止,遂张口喊了句:“天色不早了,爷您还去两位小姐那儿吗?”
听了这话,碧树以为楚山浔朝这边过来了,连忙停了手,狠狠地啐了那丫头一口,又剜了福桃儿一眼,也不招呼就匆忙回屋去了。
见那丫头兀自抽噎,福桃儿过去递过了自己的粗布巾帕,柔声劝了两句。
“多谢姐姐相帮。”小丫头名唤晴儿,收泪抬脸,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儿。
看这情形,福桃儿也有些猜着碧树欺负她的缘由了,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管,又略安慰了两句,也就寻自家主子回去歇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才寅末时分,福桃儿便起身整束完毕,候在了院门外头。
鹊影非要相送,也是一大早便陪着她候着。
也就是太阳才照彻天地,卯时二刻之际,楚山浔便带着纤云,迈出院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丝质儒袍,外罩月白纱衣,款式却极干练简便,方便行路骑马的。
这身装扮愈发衬得少年容颜秀雅,是个极出挑的富贵模样。
简朴的车架前却套两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若是懂行的人,才能瞧出这两匹马,决计是不比那些擅跑的千里马差的。
小厮双瑞拉了缰绳,正要请纤云姑娘上车,那边藕生苑的大丫鬟采月远远地小跑着过来。
“五爷,哎,老太太说差点忘了这个。”采月笑着拿出个黄绸布的三角佛字,就近交给还站在车外的福桃儿,“妹妹好生收了,老太太说了,这一去少则两月,你尽心伺候,等回来了,她自有奖赏的。”
采月大方得体,对着福桃儿是极为亲热的。
“叫祖母只管放心。”楚山浔站在马车上催促,“还愣着干嘛,快上来启程了。”
祖母那处的人,他从来不慢待,当着采月的面就将胖丫头喊了进去。
双瑞挽缰,和纤云分坐在车头两侧。两匹健壮的骏马扬蹄,车轮滚动,向着府门而去。
这里头的门道采月又怎会看不出来,她是最忠心的奴仆,回去也就如实同主子说了。
老太太盖着香片茶碗,苍老的目光隐在氤氲的茶雾后,悠悠道:“也不是坏事。要知道,真正拴了男儿心的,可是门楣相貌一概不需的。浔哥儿母族凋落,他将来的心可只能留给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