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没有楚皇的好定力,他总是忍不住抬起眼皮与下面的朝臣对视,难免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随着盘子里的糕点快速消失,襄王却觉得下面的朝臣们看得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糕点。
升起这个念头后,襄王突然觉得手中的糕点前所未有的软糯香甜,越吃越香。
吃完糕点扒葡萄,在太监的伺候下将手上的粘腻都洗下去后,楚皇心满意足的靠在背后的软垫上舒了口气。
人老不中用,你们可别笑话朕。楚皇对着下方的朝臣们摆手,就是怕你们嫌烦,朕才不愿意上朝。
朝臣们齐声道,臣不敢。
楚皇笑了笑,并不去深究朝臣们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他目光柔和的看向虽然站在相同的位置,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比之前阴沉了许多的太子,问出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太子,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苏琦?
太子缩在宽大袖子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头,声音比上一次回答的时候沙哑许多,语气却更加坚决,苏琦误杀李大人,又误伤小李大人,该贬为白身,与家中反省两年。
听见太子仍旧不肯承认苏琦与春县之变的因果关系,许多朝臣脸上都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楚皇与太子对视片刻,直到太子主动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楚皇才嗯了声,那就按太子的提议处理苏琦,苏琦,你可有异议?
长跪在地的苏琦激动的抬起头。
他万万没想到,今日还能活着走出皇宫。
他还以为自己肯定会成为太子的替罪羊,不仅要背下春县之事,连带着豫州其他县城中旧黎世家的不顺也都会被算到他身上。
短暂的怔愣了片刻后,苏琦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语气满是喜悦和哽咽,臣认罚,臣无异议!
脸上神色始终郁郁的太子听见楚皇的话,也露出舒心的笑容,看向楚皇的目光满是孺慕和亲近,再也不复刚才朝堂上看到楚皇时的陌生和防备。
陛下如此偏袒,让老臣心寒。眉发皆白的老大人重重的摇了摇头。
楚皇却没因为老大人直白到近乎指责的话生气。
他看向老大人的目光也十分柔和,那便加罚苏琦去李大人灵前做孝子,在家思过两年变成在李大人的墓前守墓三年,如何?
老大人气得重重的甩了下袖子,转身背对楚皇。
不如何!
楚皇提出的建议,确实是无法让苏琦偿命的情况下,对苏琦最严重的惩罚。
但楚皇明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说的是太子被开疆扩土的功劳迷了眼,被陈国耍得团团转的事!
老大人不继续反对,楚皇就当老大人是同意了。
楚皇愉快的拍了下手掌,就这么办!
收到苏琦求助的目光,太子稍稍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开口,父皇,李大人的家人正处于悲痛中,未必愿意看到苏琦。不如让苏琦的同族代替苏琦去给李大人戴孝,守墓,苏琦闭门思过的时间再加一年。
将苏琦交到对苏琦满心仇恨的李家人手中三年,就算苏琦的性命不会有什么妨碍,也少不得要吃尽苦头。
偏生苏氏还没法因此与李氏理论,毕竟这件事本就是苏琦有错在先。
不吃苦的孝子,哪里能称得上是孝子?
与李氏父子交好的朝臣立刻反驳太子,无论如何都将戴孝和守墓的人选定死在苏琦身上。
楚皇仍旧是等喧闹彻底结束,才肯开口说话。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楚皇的这句话是对太子所说。
太子的瞳孔无声扩大,在楚皇默认苏琦与春县之变撇清关系后刚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觉得楚皇这句话明里是在说苏琦,实际上却是在说他。
楚皇让人将又开始哭喊着求饶的苏琦拖下去后,突然说起毫不相关的话,当年赵太子应燕国邀请赴孝帝寿辰时,朕曾与赵皇通信,也想邀请赵太子来赴朕的寿辰。
朝堂上或是喜悦得意,或是烦闷憋屈的臣子纷纷被楚皇的话吸引全部心神,就连负气背对楚皇的老大人都主动转过身来。
赵皇曾说,等赵太子先回到咸阳,才能让赵太子再来楚国。如今正是让赵皇履行承诺的好时候。楚皇点着头道。
感受到身上犹如利刃般的目光,襄王下意识的看过去,正对上太子几乎要冒火的双眼。
襄王回以得意的目光,果然让太子更怒火中烧。
殊不知襄王只是在故意惹他生气。
事实上,襄王也不知道楚皇是什么时候,突然升起想邀请赵太子来楚国的心思。
他巴不得楚皇能远离朝政,多过几年清闲日子,从来都没主动在楚皇面前提起过赵国。
以楚国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太子和支持太子的人坚决不肯同意的事,自然会有另外的人全力支持。
楚皇当场写信,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咸阳。
从皇位上站起来时,楚皇还挺开心。
他觉得他难得上朝一次,虽然朝臣们不听话总是给他捣乱,但他还是做成了许多事。
在恭送声中走出好几步,楚皇突然转身,从明日起,每次朝会都让十六郎来替朕看看,你们若是不愿意来看朕这张老脸却有想对朕说的事,只管告诉十六郎。
父皇!太子勉强扯出个笑容,目光深沉的望着楚皇,不必劳烦十六弟,儿臣每日下朝后,去与您汇报朝堂上发生的事。
楚皇摇了摇头,你太忙,不耐烦与我这个老东西说话,还是十六郎细致些。
说罢,不等脸色青白的太子再开口,楚皇已经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才反应过来楚皇离开前又说了什么的朝臣们再次恭送楚皇。
与太子格外不对付的朝臣们,音量不知不觉间变得高昂许多。
楚皇匆匆出现在朝堂,让意见不同的臣子们能继续维持平衡,却没对春县之变发表任何看法。
太子在楚皇的寝殿外站了半宿,终究还是没有进门。
今日他看似逃过一劫,却能感受到有些东西正在彻底改变。
楚皇不仅没有一如既往的支持他,还准备重新扶持以襄王为首的亲赵势力。
眼中怨恨渐浓的太子却不知道,让襄王送灵云公主回府后,楚皇亦是整宿没睡。
那封写给赵国永和帝的信,也不是出了朝堂就发往咸阳。
而是在三天后,才从楚京发往咸阳。
期间东宫和豫州都风平浪静,仿佛春县之变从来都没发生。
无论楚国太子和陈国多想对春县之事粉饰太平,这件事还是在豫州,尤其是在被楚军占领的城池中掀起滔天巨浪。
豫州城池中的楚军与旧黎世家的关系正值最紧张的时刻。
楚军怕陈军随时兵临城下,与城内的旧黎世家里应外合,旧黎世家可是有不少的私兵存在,如果所有旧黎世家的私兵都联合起来,楚军不可能守得住城门。
旧黎世家却知道陈国短时内,都没有收回楚国手中豫州城池的想法。
他们怕楚国会先下手为强,突然下手,制造灭门惨案。
双方相互防备,却因为各种原因都无法先下手为强。
即便相双方都不敢先动手,豫州楚城中的小矛盾,尤其是发生在中下层的矛盾还是越来越多。
因为旧黎世家的存在,陈国对豫州楚城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自从春县之变后,陈国内部再次三令五申,不许与豫州境内的楚人发生任何冲突。
就算是楚人一拳砸在他们脸上,他们也只能跑不能打回去。
陈国不想失去楚国这个盟友,陈楚闹崩后,楚国一定会再次倒向赵国。
陈国也不能对楚国出兵,战争开始,参与其中的人肯定不会只有陈国和楚国。
所以陈楚联姻绝对不能有变故,宣泰帝还是会迎娶楚国嘉怡公主。
旧黎世家的立场暴露,却让陈国处于十分被动的状态。
至少在楚国忘记这件事之前,豫州境内的陈人都要对楚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收到旧黎世家一封又一封,请求陈国救命的信后。
陈国反而将靠近豫州楚城的陈军都朝着东边撤走,想凭这等行为,让楚人安下心来。
慕容靖就是在这个时候,对豫州与翼州接壤的六座要塞奇袭。
当初为了能让楚国分担来自赵国的压力,陈国虽然独占豫州北方所有要塞,却委实分给楚国不少能从豫州直通翼州的城池。
所以豫州北边,能算得上是楚城、陈城夹杂,最没有规律且密集的地方。
为了让楚人安心,陈国撤军的时候,狠心将豫州北边要塞的兵力也撤回东边。
没想到正中赵军下怀。
陈军第一时间向周围的楚城求助。
楚城非但没出兵助陈退赵,反而紧闭城门,开始清理门户。
陈军□□乏力,正是处理城中旧黎世家的好机会。
因此,慕容靖才能如此轻易的夺取豫州北方的六座要塞。
太子和元君问名期间,恰逢战事告捷。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大吉?
一时之间,咸阳朝堂、民间全都是关于慕容靖豫州大胜,太子与元君天作之合的议论。
问名之后,便是纳吉。
纳吉也称作小聘,除了找人起卦双方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克,还要互赠简单的聘物,并于纳吉后分别在府上宴请宾客。
到了六礼中的第三礼,即便不是早有默契的婚事,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除非发生极大的变故,否则都不会再发生改变。
小聘之物大多都是吃食,也拿给对方宴请宾客,让对方的亲朋好友也了解自家的意思。
大多都是猪肉、羊肉之类的肉食,再加上各种坚果和新鲜果子,自家做得或者外面买来的糕点如咸阳的世家,基本都会取几十种。
后头那些东西都没什么差别,从宫门抬出来的肉类却让收到邀请去宋府观礼的众人惊叹。
为首的是只黑色棕熊,往后是雄鹿、袍子都是寻常狩猎很少见的猎物。
这些猎物的脑壳上都插着根红色尾羽的羽箭,除此之外,浑身上下都没有其他伤口,身体都尚且柔软。
听说太子昨日就赶去猎场,今日天还没亮,就去猎场中亲自寻来这些好东西。
猎物送去宋府的大厨房,自然有早就等在那处的大厨紧急料理,变成招待宾客的菜肴。
宋府也准备了回聘之物,因为要抬去东宫,就直接在宋府展示。
纳吉之日,东宫不会设宴,连永和帝、肃王和在长公主都是来宋府用宴,所以宋府也没准备吃食作为回聘。
宋佩瑜的天虎居正摆放着数十箱笔墨纸砚,古籍孤本。
这些有钱都买不来的笔墨纸砚会在宋佩瑜和重奕大婚当天,随机送给宾客,古籍孤本则会放入东宫文星楼,任由朝廷命官研读抄写。
同时这些古籍孤本的拓本也会送往各地,任由百姓借阅。
宋府正热热闹闹的举行纳吉之礼,宋佩瑜和重奕作为主人公却仍旧不能在场,只能在东宫打发时间。
正在咸阳的平彰、魏致远、盛泰然、柏杨、骆勇等人自发的来到东宫,陪不能看热闹的重奕和宋佩瑜解闷。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见金宝双手捧着贴着封条的大箱子进来。
这是什么?宋佩瑜好奇的看向金宝。
封条上应该有字,可惜是正对着金宝那边,其他人都看不见是什么字。
是楚国襄王送来的东西,说是给您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之礼。金宝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满脸都是喜意,正巧赶在这个好日子送到。
第131章
随着金宝将箱子放下,众人才看清箱子上的封条上写了什么。
太子、元君亲启,楚襄。
纸条末尾上还盖着襄王的私印
什么好东西?还挺正式。骆勇摸着下巴,目光灼灼的盯着箱子,似乎是想透过封条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
其他人纷纷附和骆勇的话,朝重奕和宋佩瑜投去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
宋佩瑜见状,从善如流的起身,拉着重奕的袖子去开箱。
两人一上一下的捏着封条的边缘,默契的用力,让封条中间出现像是刀割似的整齐断口。
嚯!
全都离开椅子围过来的众人发出不觉明历的感叹。
柏杨笑道,不愧是天作之合,这点小事上都能有如此默契。
其他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整日在外行走,满耳朵都是同僚议论重奕和宋佩瑜婚事时源源不断的吉利话。
细致如魏致远和盛泰然,还专门准备过吉利话,如今正是张嘴就来。
如平彰和骆勇则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言语反而更直白热烈。
宋佩瑜轻咳了下,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别太假。
周围的人反而更来劲,骆勇双手压着放箱子的桌子,上半身几乎要与桌面平行,非要刨根问题的追问,哪里假?
宋佩瑜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他就随便客气一下,才不会认真反驳。
难得看到宋佩瑜哑口无言的模样,众人更加兴奋。
原本没打算像骆勇似的作死的人,也跟着起哄,追问宋佩瑜他们哪句话没说对。
宋佩瑜突然感觉有点热。
自从开始走六礼后,他就总是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打趣。
但不熟悉的人打趣和熟悉的人打趣,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此时此刻,宋佩瑜唯有庆幸,嘴上最不饶人的吕纪和尚在兖州,要等到他和重奕大婚的日子彻底定下来,才会赶回咸阳。
宋佩瑜将身前已经揭开封条的箱子,朝正隔着桌子站在他对面的骆勇推了过去,气势汹汹的道,不是要看箱子里的东西,看!
骆勇好不容易才能看到宋佩瑜变脸,怎么能甘心轻易放过宋佩瑜。正想继续打趣,却突然觉得背脊发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让他感觉毛骨悚然的方向。
骆勇正对上重奕浓墨似的双眼。
其余与骆勇抱着相同想法的人,也都被重奕和善的目光关照,不约而同的做出相同的动作。
乖巧低头,去看襄王千里迢迢送来了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