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工作日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长短喇叭此起彼伏,顾珩北的车好几次被人强行变道插|队,他敲着方向盘说:我现在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要是早几年,我非给那孙子别回去
副驾驶上纪寒川望着窗外连头都没回,他根本没听到顾珩北说话。
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顾珩北不知道程牧跟纪寒川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从2602出来后纪寒川就很慌,很急促,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焦虑和不安。
纪寒川死拽着顾珩北的手,五指和他相扣,力道用得极大,把他的指骨捏得咯啦啦作响。
怎么了?两个人坐进车里后,顾珩北摸了摸纪寒川的脸,玩笑道,是不是程牧欺负你了?他跟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挑衅你?还是炫耀了什么?你不会连一个小孩儿都干不过吧?
纪寒川握住顾珩北的手紧贴着脸,他的眼眶里泛着红,有湿润的水珠凝结在睫毛上却没有掉下来,瞳孔被浸透得格外幽黑,哑透了的嗓音呢喃好像在撒娇,又好像在哀求:
顾珩北,我要跟你回家。
程牧,我平时工作比较忙,不可能有很多时间陪你,以前你爱玩我不管,但是跟我在一起,忠诚是彼此首要的义务,我的家庭环境比较复杂,所以短时间内我不会带你接触我的圈子,如果我们能一直走下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以上这些如果你不介意,你会做到,你能接受,那么,我们在一起吧,我不能说我会给你很完美的爱情,但我会对你好。
难为程牧一个连五绝唐诗都背不全的人居然把顾珩北这么长一段话记得片字不漏。
纪寒川那时候低头听着,只觉得心尖上最软嫩的那一块地方从内部深处里绽裂出一条一条的细缝,疼得他有点吃不住。
一直以来,纪寒川都觉得自己四年前做出的选择是对的,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没有后悔过,假如时间倒流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那样坚持,他固执地认定那是他和顾珩北之间唯一的生路。
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一无所知的顾珩北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停留在原地等他的,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对于顾珩北来说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永诀,顾珩北要有自己的人生不断向前走。
顾珩北是真的实实在在把他放下过,顾珩北是真的认认真真考虑过和另一个人共筑未来,如果不是程牧自己出了偏差,即使纪寒川回来做再多挣扎,也不可能再挽回得到顾珩北。
这个可能性像一只满腹剧毒的虫子细细密密啃啮着纪寒川的心脏,痛得他连呼吸都喘不过来,后怕凝聚成一层层汹涌的冷汗从头皮、脊背、每个汗腺里争相贲涌。
但凡命运再多一丝丝的不仁,他和顾珩北都将错过终生。
进门的那一刻纪寒川抱住顾珩北,满脸的泪水如雨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走失了许久许久终于回到了家,途中种种艰难跋涉风刀雪剑伤痕累累都能用泪水来冲刷,但深镂在骨子里的惶恐和后怕已经不可拔除,他不停地喃喃着:顾珩北,我错了,我错了
顾珩北困惑:你错什
密不透风的吻兜头而下,纪寒川像是一个濒临窒息的人,把顾珩北当做他的氧气来源,拼命地抢夺着顾珩北的口腔,吸吮,卷裹,缠绕,吞噬,而顾珩北错愕又混乱地承接着这个如狂风暴雨般的吻,纪寒川灼热的呼吸和滚烫的眼泪也淋满了他的脸。
顾珩北能感觉到纪寒川焦躁和渴望狠狠交织,得而复失的激动和失而复得的惶恐紧紧纠缠,极度矛盾又极度激烈的情绪,他的嘴唇和舌头被啃|咬得发痛发麻,纪寒川像是想要把他整个的生吞活咽下去。
这哪里还是接吻,纪寒川像是要活活吸出顾珩北的心脏,又像是要耗尽自己的生命,把他全部的心与血都灌注进顾珩北的胸腔里去。
嘘,寒川顾珩北捧起纪寒川的脸,轻声地哄。
他必须要问清楚,他一直觉得纪寒川什么都好,就是把心思藏得太深太重,那是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隐忍和甘承,顾珩北看不顺眼很久了。
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好的坏的,是天塌了还是世界末日了,你得跟我说,不要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不说,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我错了纪寒川泪眼朦胧。
顾珩北的手指揩拭纪寒川的眼泪:你错哪了?
都错了这四年全都错了纪寒川呜咽着,他终于从涩痛的喉咙了挤出那三个字,对不起,顾珩北,对不起
眼泪似乎具有了传染性,澎湃的湿意就那么卷涌上来,顾珩北狠狠闭了下眼,他以为他还需要等待很久才能等到纪寒川这句话。
他不是觉得纪寒川欠了他,但只有这个坦白,才能让纪寒川把所有的结都放下。
我纪寒川的声音哽得不成样子,我一直没有办法跟你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以为那样就是对你好的,是对我们都好的,可不是的,我们差点,就差一点点
只要念头往那里转一点点,纪寒川都觉得舌尖像是被麻痹掉,根本说不出永诀那样的字眼。
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真的原谅我所以顾珩北才会对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顾珩北一直在提醒他,在警醒他,在等待他来坦诚,我现在什么都告诉你
顾珩北轻轻拍抚纪寒川的背,鼓励地看着他。
纪寒川紧紧握着顾珩北的手:你你不要紧张
顾珩北微笑了下:你看上去比我紧张。
纪寒川搂住顾珩北的肩:那你不要太害怕
顾珩北翻了个白眼,他食指和中指并拢,拇指上翘比出来一个槍的手势抵在纪寒川额角:你见过人被一槍爆|头吗?
纪寒川茫然地摇头。
我看过很多颗被一槍爆头的脑袋,半个头盖骨掀开,血和脑浆糊得到处都是,就像半锅炖得滚烂浓稠的海鲜粥,我还要在这半锅粥里找出特定的一条血管并把它缝合上
纪寒川捂住嘴巴,整个肩背都震颤了好几下。
我的错,你大概后半生都不想吃海鲜粥了,顾珩北一耸肩,所以亲爱的,请你告诉我还有什么能让我特别害怕?
纪寒川疯狂摇头。
顾珩北满意地点头,扶着纪寒川到沙发边坐下。
顾珩北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温开水过来,他的这剂猛药下得十分给力,纪寒川终于不哭也不呕了,正笔直地坐在沙发上。
于是,顾珩北已经了解过的那段故事经由真正的当事人之口,被缓缓道来,纪寒川弱化去了顾家在这个事件中的关键地位,只以某几个华夏高层来替代,但是就连他自己也慢慢发现,一旦把顾家从中摘出去,他推开顾珩北的借口就变得牵强无比。
然而顾珩北什么都没问,只是用一双清明包容的眼睛望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说多少都行,说什么都行。
只要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都信,都接受。
纪寒川终于意识到了,他的瞳孔微微睁大:你都知道
这个认知填进脑海里时纪寒川一瞬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怪不得顾珩北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原来顾珩北早就知道,紧接着,他心上又狠狠抽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水流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是纪宁生告诉我的,顾珩北爽快俐落地卖掉纪宁生,他看着纪寒川,眸光里面全是洞悉了然和坦荡荡的光彩,但我接受你是在知道这一切事实之前,是因为我知道你还爱我,而我也爱你,而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内疚啊赎罪啊才决定继续和你在一起,有了这个前提我才去调查了真相,你相信吗?
纪寒川怔怔点头,他的眼睫快速眨动了几下,然后又点了下头,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把滚烫的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
紧缩的心脏倏然展开,直到这时才如释重负,居然如此简单。
他背负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的重担,卸下只在这个人三言两语和温柔包容的眼神里。
那是从身心到灵魂全然的如释重负,连全身硬梆梆沉甸甸的骨头都松软了下来。
纪寒川顺着沙发脚滑坐到地上,还把顾珩北拉了下去。
他们像是一对蜷缩在母体里的双生婴儿,用一种相对而抱的姿势依偎着彼此,面颊贴着面颊,心口贴着心口。
那并不是一个适合肢体舒展的姿势,两个人的长腿都只能向后蜷着,不消一会儿他们的腿就会抽筋发麻,但他们抱得很紧,就算这个时候有人来撕都撕不开。
你是错了,顾珩北的手心温柔地摩|挲着纪寒川的后脑,那里冒出了一点硬硬的发茬,却扎得顾珩北的心很软很软,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却锐利而不留情,你错在四年前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路,你一个人做出选择,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我是不是就窝囊到,一点打击都承受不起了?你不想让我难过,但你制造出来的那个误会比真相让我难过百倍,我恨了你整整四年!
对不起纪寒川闷闷地说。
顾珩北可没有因为纪寒川可怜兮兮的哭腔就仁慈地住口。
你这么一搞我从四年前蛋疼到了四年后,你应该庆幸我们搞外科的心理素质都比较逆天,换了个人,纪寒川
嗯纪寒川弱弱地应。
换了个人,早让你滚他娘的蛋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圈抱住顾珩北的手臂再度箍紧。
你知道,但你是马后炮!
顾珩北偏头想在纪寒川脸上咬一口以示泄愤,但纪寒川的脸上没有一点肉,腮骨还磕到了顾珩北的牙,他只能作罢。
顾珩北不由想起几年前纪寒川陪他吃宵夜吃到脸蛋鼓起小包包的婴儿肥的样子,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一直忍不住地想,如果那时候你选择让我一起承担,至少我可以试着争取获得你妈妈的原谅,我会让她知道即使我顾家真的对不起他们,我会永远对他们的儿子好,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弥补顾家对纪家的亏欠,就算失败了,最坏的结局也还是分开但你没有给我争取那个最好结局的机会
纪寒川瞳眸剧震,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还可以有这个选择。
他也真的从不敢想委屈顾珩北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俊美的面容抹上深浓的遗憾,顾珩北露出一个哀伤至极的笑: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其实你还是不太了解我。
顾珩北自嘲道,你太高估了我的道德心,也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只要你肯把手给我,就是瀚海阑干我也牵着你,万丈悬崖我也拉住你,刀山火海也绝不松手。
顾珩北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顾珩北终于先腿麻了,他把纪寒川推开,自己倚着沙发壁角,两条长腿自然而然地往斜里一伸,纪寒川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把顾珩北的腿放到自己腿上,从小腿给他揉按,顾珩北舒服地眯了下眼,技术还是那么好,表扬个。
顾珩北捏过纪寒川下颌亲过去,两人接了个极轻柔极细致的吻,牙关半开,你的舌尖碰下我的舌尖,纪寒川亲完了把自己的脸埋到顾珩北脖颈里蹭了蹭,好像个得到主人抚慰的猫咪。
顾珩北晃了晃腿,猫咪顿住的爪子又继续开工,给主人揉腿。
但其实,我也不够相信你,顾珩北苦笑,你找了一个那么低劣的借口,而我居然就那么相信了,说到蠢,咱俩半斤八两,这一场考验,我们两个都没有通过,都不及格,以后咱俩都别给人秀智商了,不够丢人的。
嗯,纪寒川慢慢地点头,又说,你不蠢,都怪我。
纪寒川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柄沉重的钝器一下一下敲打着,痛得很扎实,但出奇得让他心定,他知道这一下子夯实了,把心脏重重地沉下去,以后就再也不会飘忽难安了。
我没怪过我自己,我也不怪你,没法怪,我心疼啊,顾珩北抬起纪寒川的下颌,额头和他碰了下,有点重,撞得两个人都忍不住摸了下额,然后都笑了起来,顾珩北轻声说,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长了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其实就是个软绵绵的小可怜儿。
纪寒川紧抿了下嘴,明智地把对软绵绵的小可怜儿这个评价的不满咽回了肚子里去。
你说我对你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我承认,但那不是在惩罚你,我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笃定的,是会永远等着你的,包括我。你想要的,必须自己坚定地去拿,去抢,你从以前就这样,我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我不给的,你也不会来要
顾珩北想到一件事自己乐了起来:我之前还揣测过,你这种性格落到伊万卡那么强势的女人手里,会被欺负死的,有时候恨你恨到咬牙切齿,这么一想我就浑身舒泰
纪寒川的腮像个鱼泡泡那样鼓了下,他的眼睛在客厅明亮的光线里有种穿透人心的清澈,白的极白,黑的极黑:除了你,我不给别人欺负。
顾珩北仰头望了会天花板,然后失笑:我他妈也是。
除了你,我也不给别人欺负。
他们又凑到一起密密地親吻,缠|绵温暖,晗着彼此的唇瓣像是晗着甜丝丝的软糖,顾珩北的指腹按l摩着纪寒川的发根,透着满满的亲|昵和宠溺。
纪寒川忽然抬着一只眼,默默地瞅着顾珩北,眼珠子乌溜溜的,欲言欲止。
想说什么?顾珩北的手指沿着纪寒川的后脑抚摸到他的耳后,细腻轻柔的指尖在半圆形的耳廓上划了个圈,又捏了捏他的耳垂,别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说,就算我不高兴,顶死了打一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