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妻子林瑶相识于二十一年前。
当时他考中了秀才,跟随老师去苏州游学,在一场诗会上,对温婉多才的林家小姐一见钟情。
后来几次相遇,他无意中救了林小姐一回,从那之后,两人之间便生了些情愫。他上林家求亲,可林家老太爷百般不愿,孙进万思不得其解,仍日日上林家乞求,加上林小姐在一旁游说,林老太爷终于松了口,却说孙进想娶林瑶可以,但必须立下字据,今生不得入京。
孙进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有一年便可以参加秋试,以他的本事,中举不在话下,老师也说,他日后入京参加春闱,考个进士也没多大问题。
家里也指望着他早入仕途,挣一份荣光回来。
孙进记得他当时十分疑惑地问林老太爷,“林老爷难道不希望女婿有出息吗?”
谁知林老太爷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希望他有出息,我只盼他是个平凡人,不会短了我女儿的吃穿就够了。”
“而孙公子你,既已踏上这条路,何必为了瑶儿半路折返呢?寒窗苦读的辛酸老夫也明白,你还年轻,会遇见更适合你的人。”
可孙进就喜欢林瑶,他觉得除了她,再也不会遇到比她更合适的人。
于是他不顾家中爹娘反对,立下了字据,用自己的前程,换回这一段姻缘。
在老师震惊又失望的眼神中,他离开了书院,第二年的秋试,也不再参加。
他回了湖州,与林瑶成亲,后来夫妻俩一起,在胡同口开了一家小小的书院。
直到生了福娘,林瑶才把当年林老太爷非要他发誓永不入京的原因告诉他。
孙进看着一脸茫然的女儿,轻声道:“你娘说,她并非林家的亲生女儿,而是徐太医的独女,因为徐家卷入了一场宫内纷争,她的父亲把她秘密送出了京城。”
“她身上揣着天大的秘密,徐家被全家抄斩,她悲痛欲绝,不知该往哪里去,来京城做生意的林老太爷夫妇俩见她一人流落在外,太过可怜,便将她带回了林家,对外说是林老太爷的外室所生。”
“林老太爷不让我入京,怕的就是有人认出你娘,这么多年过去,我原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谁知还是有人惦记着。”孙进深深叹了口气。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数十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他甚至委屈了自己的女儿,秦老夫人当初用瑶儿的身世来威胁他退亲,他也认下了,让福娘白白承受了许多流言蜚语。
“是爹对不住你,福娘,你娘给你留了一封信,爹一直没敢给你看,等会儿就交给你。”孙进愧疚道。
他又转过脸,恭敬地对陈国公说,“国公爷,当年皇后娘娘的离世,并非意外,而是苏贵妃的阴谋,亡妻留下了一些证据,草民已拿了过来。”他这两日悄悄回了趟孙家,把东西拿了出来。
陈国公看着孙进呈上来的小匣子,面色复杂。
虽然他早已知道真相,可今日又从徐女医的角度再次回忆起了当年,不由叹息,莲华与清儿固然可怜,可徐家才是真的无辜,徐太医一生清正,死后落下污名不说,整个徐家都因此事分崩离析。
除了他,其他人已经听傻了。
福娘难以置信地上前两步,紧盯着孙进的双眼,紧张地询问道:“爹,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娘她……”
她起初并不能够接受,可后来想想,如果母亲并不是林家的女儿,那小时候很多她疑惑的事也就有了答案。
比如说,娘分明是苏州人,却不会做苏州的菜式,反而京城的菜式最为拿手,又比如说,娘会医术,可林家世代经商……
而一旁的张柏回过神来,也回想起多年前,他曾好奇为何先生甘愿在小小的松南书院里埋没一身才华,现在也有了答案。
孙进将守护了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心头轻松许多,可又愧疚自己终是没守住承诺,面对女儿的质问,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福娘,你娘不让我告诉你,也是不想你再卷入这件事里去,所以当初张柏来提亲,爹是有些犹豫的。”
可他心存了一分侥幸,徐家已经没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追查当年的事了吧?福娘与妻子生得也不太像,就算张柏日后进了京,应该也无碍。
他对女儿有愧,所以想给她择一位良人弥补,可谁知道,最后还是让福娘受了牵连,甚至张家也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福娘回想起幼时母亲温柔的怀抱,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记得娘去世前,曾摸着她的头发,不舍地告诉她,“我们小福娘,以后一定是最快乐、最坚强的孩子,娘会在天上保佑你。”
娘希望她快乐、坚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曾在人前暴露过失去母亲的伤心。
可爹今日这一番话,让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好想娘……
想念娘握着自己的手,教她描花,告诉她这朵是牡丹,那朵是红桃……想念她们一起修剪花枝,娘告诉她,要怎么剪,来年的花木才会越来越茁壮……
爹说,娘化成了天上的星星,只要福娘想她了,就会出现在夜空里。
小时候她坚信不疑,每晚都会坐在夜空下,找到那颗最亮的星星,絮絮叨叨地告诉它,这一天自己做了什么,家里又发生了什么。
她不羡慕别人有母亲嘘寒问暖,因为她知道,自己有这天下最好的母亲,只是她太好了,所以上天要将她收回去。
“娘,我好想你……”福娘泣不成声,杨氏不忍地上前用帕子给她擦着泪。
孙进像小时候一样把福娘揽进怀中,想要安慰她几句,可自己也泪流满面。
张家人静静地看着孙进和福娘痛哭,心里也万般难受。
杨氏仍然很震惊,她没想到,亲家母竟然还有这层身份,这一下子就让她觉得,好像皇家也离她们不远,就算是无所不能的皇上,也会搞定不了妻妾相争。
她又十分同情徐家,人家徐太医一生行善,怎么就那么可怜,摊上了这种事?
一家老小都死了,仅剩亲家母一人流落在外,却也不敢回京报仇,这心里得多难受啊!要是她,憋都憋死了!
张柏担忧地看着岳父和妻子,心里默默叹息,经过这一件事,福娘定然会为岳母报仇,可那边既然动手了,说明福娘的身份早已暴露了。
他们必须得警惕起来,提早做好准备。
岳母家的仇,他要报,刺杀他们,又放火烧了张家的仇,他也要报。张柏目光冷硬,捏紧了拳头。
他的目光转向陈国公,心里有了个念头,陈国公正在沉思,忽然察觉他的目光,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便达成了共识。
第75章 花木间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
陈国公眼圈也红透了, 为女儿莲华和徐家的不幸悲痛,他也是父亲,能够理解当年徐太医将独女送出京城的那份痛苦, 飞快地擦了下眼角, 他对孙进说,“孙老爷不必觉得对老夫愧疚,今日你肯说出这一切, 老夫万分感激。”
他方才打开了孙进给他的匣子, 里面有盖了太医官令的手书,还有当年皇后喝的安胎药的药方, 徐太医在手书中详细说明了苏贵妃是如何用一家性命威胁他给皇后下毒。
福娘抬起红肿的眼, 对孙进说,“爹, 苏贵妃当年便谋害了外祖一家,让徐家清名受辱,娘无家可归,这份仇, 女儿定要向她们讨回来。”
如今还不能确定前几日那事是苏贵妃指使的,但即便是为了徐家,她也要讨个说法。
孙进心里默默叹息, 他说出口之前,便知道福娘一定会为徐家报仇, 福娘的性子,看似温温柔柔,其实最是倔强,认定了的事,很难有改变。
她不说, 可孙进知道,在她心里,见不得任何人伤害她母亲。
张柏心里有了论断,当日与那些杀手交手时,他不会武功,可也看出来他们训练有素,招招致命,除了苏贵妃,没人有理由、有这个实力这样做。
如孙进所料,隔了几日,衙门派人来传话,说是并未查出那几个杀手出自何方,这事只能草草了之。
张家人都不能接受,可也知道,上头压着,衙门能怎么办?
陈国公偷偷命人去查看了那几人的尸首,发现他们左手中指与无名指指腹都有一层厚茧,这是常年使用一种镰刀状的弯刀所致,他可以确定,这就是苏家养的死士。
杨氏愤怒不已,她没想到苏贵妃竟然如此狠毒,要让他们一家人都去死,咒骂道:“亏她还是个娘娘呢!我呸!心肠真是黑透了,我老婆子去撕了她!”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张得贵也气愤,却还留了一丝理智,连忙拉住她,“你去,你去有什么用?恐怕才走到宫门口就被人抓住了!”
杨氏怒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老头子,咱们可是差点就死了呀!”
一旁久久沉默的张柏忽然出了声,他目光冷冽如同结了一层寒霜,原本温和的人,瞬间凌厉了起来。
“爹娘放心,这仇,儿子自然会报。”
陈国公细想之下,发现有张柏这个联盟者也不错,他们有共同的仇人,张柏有勇有谋,且如今正在御前行走,看皇上的意思,日后说不定会重用他,回头与清儿商量商量。
苏贵妃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想必不久后,苏烈也会知道,说不定他已经知晓了,他们本打算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必须得加快动作了。
陈国公温和道:“张大人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老夫府上暂住些时日。”
张柏想了想,目前确实住在国公府比较安全,于是感激道:“那便多谢国公爷了。”
等陈国公出去后,张得贵夫妻俩见张柏似是有话想对福娘说,便识趣地出去了,留下儿子儿媳独处。
福娘坐在离张柏不远的榻上,正给他吹着药,这两天她哭的多了,眼睛总是肿着,人也消瘦了一大圈。
张柏看着就心疼,招手让她过来。
“夫君……”福娘在他床前站定,只唤了他一声,就有些哽咽。
张柏撑着坐起来,把她拉入怀中,抵着她细软的乌发,心里一阵细密的疼,“乖福娘,让你担心了。”
这几日两人都没能近距离接触,如今将她抱在怀里,张柏才发现她身上只剩下了骨头,摸起来都有些硌手,心下越发难过。
他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坚定道:“你放心,娘的仇,我会帮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福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张柏的胸前便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张柏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顺着她的头发,眼底一片柔情。
*
翊坤宫。
内室中,蓉青一脸青白之色,贵妃鎏金点翠的护甲“哒哒”敲在桌沿,一声又一声,敲的人心都在颤。
“你是说,没成功?”苏贵妃忽然掀起眼帘。
蓉青沉默地点点头,静默半晌,苏贵妃又问道:“那张家人呢?如今在哪儿?”
蓉青答道:“据探子回报,张家和孙进如今正住在陈国公府上。”
苏贵妃微微瞪大了眼,一脸惊讶,“陈国公?怎么又与陈家有了牵连?”
蓉青一五一十回禀,“救了张家的人,正是陈国公的副使。”
苏贵妃冷笑一声,下一刻,桌上的一整套汝窑的瓷器便被她狠狠扫落在地,这套茶器是她刚封贵妃时皇上赏下的,一直很是喜爱,平常并不舍得拿出来用,今日原是以为事情办成功了,想拿出来泡壶好茶庆祝庆祝,谁知等来的却是这个噩耗。
派去的人没有把张家人杀了,她是烦躁,但更令她不安的,是陈家和张家搅在了一起。
若是被陈国公知道了陈莲华地真正死因,他定然不会放过她的。
陈国公是什么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皇上都得让他三分,她父亲苏烈盘踞朝野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因为陈国公无心与他相争罢了。
陈家从前朝起就为国家守着边关,更别提陈国公是陈莲华之父,在皇上心里,这位才是他真正的岳父,苏家哪里比得过?
当下之急,是要让陈国公赶紧离开京城,不要掺和进来。
苏贵妃胸口不住起伏,平息着心中的怒气与躁郁,吩咐蓉青上前来,交代了她几件事情。
她想让陈国公离京,却不知陈国公正有此意。
国公府书房内,陈国公正与沈清对弈,沈清的黑子隐隐占了上风,察觉外祖父心不在焉,沈清疑惑道:“外祖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陈国公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回道:“也不算什么烦心事,我只是在想,明日便上折子祈求离京。”
他这一次回来,皇帝说边关已然太平,让他留在京城颐养天年,一留再留,加之他也想与好不容易才认回来的外孙多相处,所以耽搁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