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轻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它们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借着阴影的掩护神出鬼没,那些刻意想要隐瞒起来的事情好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就像小时候在山崖上遇到的那只老黑猫,看着它那双黄荧荧的眼睛,他觉得好像他所有的秘密都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他所剩不多的自尊心所无法忍受的难堪。
慕容轻站在楼下出了会儿神,他看见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估计家里又进猫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于现在的居住条件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那就是凌冬至留下来的这个破习惯了,阳台总要留一条缝隙,时不时就有野猫在家里出没。
慕容兄弟一到滨海就被凌冬至接到了这里,这个小区住的差不多都是附近中学的老师,都是很有素质的邻居,小区环境和房屋结构什么的都让人觉得满意——只除了这些不告而来的猫!
慕容轻真的很烦这种一回身就能看到一双窥伺的眼睛的感觉。
开门进屋,慕容轻还没看见慕容陆先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慕容轻一边换拖鞋一边好奇地问:“做什么呢?大半夜的。”
慕容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回来的路上看见鱼档还没收摊,就买了两条鱼回来炖汤。”
“大晚上炖汤?”慕容轻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哥还有这样的生活习惯?
“这些天忙的没回家,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慕容陆系着一条格子围裙,正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束香菜,转头看见慕容轻进来要翻冰箱,忙说:“可乐都冰凉的,等会儿喝汤。这就要出锅了。”
慕容轻把刚搭到冰箱门上的爪子收回来,瞟一眼炉灶上的砂锅,不怎么高兴地嘀咕,“鱼肉都没炖烂呢。”
“没炖烂就对了。”慕容陆说:“阳台上还有好几只猫呢。等会儿我剔点儿鱼肉,加上汤拌点儿剩米饭给它们吃。”
“我还以为是给我做宵夜呢,”慕容轻开始泛酸了,“搞半天是沾了猫的光啊。”
慕容陆笑着瞥了他一眼,“咱们住进来的时候就答应冬至了,这些小东西要是过来了要好好照顾,哪能说话不算数呢。人家冬至又不要咱们的房钱,就这么点儿小要求,做起来又不是很麻烦。”
慕容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慕容陆笑着推他,“去洗手,回来喝汤。”
慕容轻不怎么情愿地洗了手回来的时候,砂锅已经端上了餐桌,慕容陆拿着一个盆子拌饭,阳台上的猫猫们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慕容轻看了看阳台上一群闪烁不定的黄荧荧的光点儿,皱了皱眉,低头喝汤。
慕容陆喂完猫,洗了手坐到桌边,歪着头看了看慕容轻,“心情不好?”
慕容轻头也不抬地说:“没。”
“是不是开店的事情不顺利?”慕容陆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声音里有种小心安抚的味道,“其实前两天我就想跟你说了,小七,要是开店的事情不好弄,你先放放,就当是给自己放假好了。我现在已经上了班,也有了收入,虽然挣的不多但是两个人过日子也够了。”
“没有什么麻烦,你别瞎操心。” 慕容轻抿了抿嘴角,“这里可是城里,你一个人挣的钱自己花还差不多,多养个人就不够了。再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赖着让你养活吗?”
慕容陆听他这样说,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让我养活怎么就不行呢。好歹我还是你哥哥,一直让你护着,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他猛然顿住,神色不安地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慕容轻,懊悔不已。
慕容轻脑子里空白了一霎,随即便慢慢反应过来。平安集才多大,能在慕容老宅里被人嚼来嚼去的闲话,镇上又怎么会没人知道?慕容陆生活在镇子里,周围的人没了对慕容家的顾忌,是不是说的更加难听?
慕容轻耳边嗡嗡直响,没有察觉慕容陆正掰着他的手指往外抢那个勺子。他的手指攥的太紧,指甲在掌心里已经掐出了很深的红印。
慕容陆轻轻摩挲着那几个指甲印,眼眶微微发热,“我知道一直都是你护着我。要是没有你,我也不能离开老宅住到镇上去。我那些逍遥的日子都是拿你换来的……我还是你哥呢,什么都没替你做过……”
慕容轻抽出自己的手,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说这些干什么。”
慕容陆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他不像小七那么会说话,这种时候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小七不那么难过。他只是想好好照顾他,想让他活得别那么累,他只是自己的弟弟,并不是自己的老爹,用不着一直抗在自己的前面。
可是这话要说出口的话,小七会怎么想?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嫌他多事?
慕容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这个哥哥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什么换不换的,兄弟之间相互照顾不是正常的么,你又不是比我大好多。”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哥哥。不过这个话不能当着慕容陆的面说,说了的话他更得多想了。
“你别瞎想,有事儿我不会瞒着你的。我也没遇见什么麻烦,就是累了,想早点休息。”
慕容陆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叹了口气,“喝完汤早点儿睡。”
慕容陆有点儿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地说了这些话。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比弟弟沉稳,然而性格却有些冲动。小七看着外向,骨子里却比谁都冷情。当初在平安集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他气得要冲出去找那些嘴碎的人理论,还是被教他手艺的刘老头一个耳光给扇了回来。
“你干啥去?啊?找谁吵架?”刘老头拎着他的小细脖子给扔回屋里去了,“你是怕小七过的太舒服是吧?你那个弟弟过的够不容易的了,你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慕容陆当时梗着脖子跟他师父嚷嚷:“我们俩可以一起走,上哪儿不行?非得留在这儿受欺负?!”
刘老头拿烟锅袋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上哪儿去?你们俩加起来才二十啷当岁,上哪儿不得挨欺负?去外面了就凭你俩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卖力气的活儿干不了,要饭当乞丐年龄又有点儿大。要不去当小偷?长大了当大偷?真要走了歪路,跟黑社会的人混一起,一辈子还不都毁了?你白长个脑袋,我看小七比你明白多了。”
慕容陆跟他顶嘴,“哪怕我带着他捡垃圾呢。总比这样……”
刘老头在他脑门上拍一巴掌,“捡垃圾能捡一辈子?就算能捡一辈子,你们俩活着就是为了捡一辈子垃圾么?没文化,没手艺,长大了不还是得挨人欺负?”
慕容陆趴在他肩上大哭。
刘老头叹着气说:“这人啊,不吃点儿苦头,哪能熬上好日子过呢。真心疼你弟弟就好好学手艺吧。学好了手艺才算熬出头了。”
8、黑猫
慕容轻一头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耳边咚咚直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慕容轻依稀记得自己在梦里又回到了慕容老宅,还是那个黑沉沉没什么生气的院子,他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走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门。梦里并没有什么恐怖的画面,他甚至没有梦到慕容贺。但是那种仿佛陷入泥潭一般,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的绝望远远大过了这世间最直白血腥的刺激。
还好那只是一场梦。
慕容轻把脸埋进掌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离天亮还早,到处都静悄悄的,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一团暖暖的光。慕容轻睡觉要留一盏灯,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城市里有路灯,小区的花坛里也有草坪灯,到了夜里即使不开灯房间里也不会是一团全然的黑暗,但慕容轻还是难克服自己怕黑的习惯——尤其是在关着门的房间里。
慕容轻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习惯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是出于某些心理方面的原因。他还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不少心理诊所,小六上班的宠物医院附近就有一家。但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巴拉巴拉地讲述自己的秘密,那些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的令人窒息的旧事。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掩饰自己,不让身边的人察觉自己的异样。书上不是都说时间能够治愈一切的创伤,或许像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自他离开了平安集,他失眠的老毛病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
慕容轻醒了就很难再睡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溜达到客厅里坐坐。客厅空间大一些,而且客厅和阳台的窗户都开着,感觉要比小房间来得通透。他住惯了山里的大房子,城市里鸽子笼一样的楼房真让他觉得透不过气。
猫猫们吃饱了肚子不知跑哪儿玩去了,阳台上空荡荡的。慕容轻闻到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慕容陆应该在睡前做过清扫了——这也是慕容轻不喜欢流浪猫进屋的原因之一,无论收拾猫还是收拾猫猫呆过的地方,都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儿。
慕容轻给自己接了杯水,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出神。
夏天快要过去了,夜晚也没那么闷热难受了,但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里即便是夜晚天空也是亮的,被路灯、草坪灯、各种各样的灯映照的微微泛着灰白,不像山里的夜晚,什么时候都是一种澄澈的墨蓝色。而且这里很吵,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像一头庞然大物似的,潜伏在夜色里不住地喘息。
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作出选择的命题。人多的地方会让人有一种安全感,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的宁静。
或许他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够真正地适应这里。
一阵细微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慕容轻看见一团黑影敏捷地攀上了阳台的窗户,然后在那敞开了一半的窗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夜色里两个淡黄色的亮点无端地带着几分诡秘难辨的邪气。
是一只黑猫。
黑猫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坐在客厅里的慕容轻,警觉地保持着一个随时能逃走的姿势僵在窗边。
他不动,它也不动。
慕容轻觉得这应该是一只老猫。经验很丰富的样子,而且很有耐心。当年他在山崖上遇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只黑猫,连眼睛的颜色都是一模一样。
慕容轻心里莫名的软了一下。
“进来吧。”
黑猫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跳了进来,紧挨着阳台玻璃慢条斯理地溜达了几步。它的步态看似悠闲,然而尾巴翘着,一双淡黄色的猫眼始终落在慕容轻的身上。慕容轻忽然觉得这个小东西跟自己挺像,就算暗地里害怕紧张,外表也要装出一副沉得住气的模样来。
也不知能不能唬得住别人。慕容轻自嘲地想,但是装习惯了,想改都不知从何改起。
慕容轻想起晚饭时慕容陆拌的鱼肉米饭好像还有剩的,便起身到厨房里去翻了翻。果然在冰箱里翻出了大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