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瞬间,穆湘西在沈洵眼中读出了一股锐不可当的杀意。她惊慌地看着那个公子,想要伸手去堵上他的嘴巴。因为可能下一秒,沈洵就会走上来,一剑把他捅穿了。
果不其然,沈洵听了他的话,危险地勾起唇角下了马,负手信步想走上他们所在的那家酒楼。
这阵仗一看就不是能够善了的架势,青衣公子的双腿瞬间被吓得抖如筛糠,语不成调地辩解道:“不过——不过太子殿下,这玉佩不是我掷的,是别人掷的!小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丢下去,差点就酿成了大祸啊!”
沈洵步伐一顿,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哦?不是你掷的,那是何人掷的?”
“这……”青衣公子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人群拥挤,小生也没看得太清楚。”
“哦……”沈洵露出状似恍然的表情,“你也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呢?这块玉佩是你的,在你招供出犯人之前,这罪责就得你来负责,”他冷漠地挥手示意身后官兵,“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我不说放人,就不许让他走。”
那青衣公子听了,立马情绪激烈地挣扎起来:“不要!不要!太子殿下,我想起来了,是她!是她抢了我的玉,是她想要害殿下啊!”
他所指的,就是穆湘西所在的方位。
沈洵眯起眼睛望过去.
穆湘西毫无防备,连眼底浓烈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这么直直地撞在了他的视线里。
她一身官家丫鬟打扮,看来主人身份也是有些地位的,只是那双眼睛莫名让沈洵觉得很不舒服,像极了一个故人。
下意识的,沈洵满脸忌惮地脱口问道:“小丫头,你是何人?”
第七章 闹剧
穆湘西双眸洇红,眼底不可遏制地翻涌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她向前走了两步,脱离出人群,让沈洵将她的脸看得更加清楚。
随后注视着他,居高临下无畏惧地弯唇一笑。
这个笑容在沈洵看来实在是太眼熟了,唇角上扬,黑珍珠般浑圆的瞳孔微微眯起,笑得幅度大了左眼会拢成月牙状,看起来像是特意俏皮地眨了单边的眼睛。
除了那个人之外,很少有人会笑成这般模样。
沈洵狠狠一愣,眼眸中渐渐染上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明明眼前这个人和她除了眼睛外,其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她当初被他拘禁着万般折磨,又挑断了脚筋,最后还自己从高墙上跳下来,血肉铺地,就算是大罗神仙转世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可是为什么,这个丫鬟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就连笑容都和当初的她活脱脱如出一撤。
穆湘西迟迟没有开口。
他又不甘心带着点急迫地沉声追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何人?”
“她是我靖平公府的人。”
一道清冷的音色穿透过人群,隔空答上了沈洵的话。
那熟悉的语调虽然一贯的漫不经心,在此刻的穆湘西听来,却是如闻仙乐一般。她所有的心慌、恐惧,愤怒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全都烟消云散了。
穆湘西顾不得再和沈洵对视,快步冲到外头凭栏望去,正好见到贺君知如同天神降临般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今天看着心情格外不好,故而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谁挡谁死的冷冰冰模样,红袍胸口上那团瑞兽刺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无比张狂桀骜。
沈洵眼皮一跳,颇为晦气地弹了弹衣袖。他和贺君知不对付的事全京城皆知,此刻也没有必要假模假样地再装出一副恶心人的好脸色。
还是贺君知行至他跟前,率先冲他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好巧。”
沈洵点了下头,抬颔冲穆湘西的方向毫不客气地指了一下:“方才贺世子说,这丫头是你的人?”
贺君知负手而立,眼神扫带过上方的穆湘西一眼,爽快承认了:“确实是我府中的一名丫鬟。”
沈洵听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神情:“既然是贺世子府上的人,想必更应该清楚,刺杀当朝太子可是要杀头的重罪,一个不慎,连靖平公府都会受到牵连。”
贺君知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正是,这刺客胆敢刺杀您,自然是不容姑息,否则王法公理何在?”
沈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世子的意思,是同意把这丫鬟交给我处置了?”
他这么说,贺君知反而不赞成地摆了摆手:“非也,殿下光凭一人之言,怎么就能断定是她掷的,就算真是她做的,又怎能确定她是故意为之。毕竟我这丫鬟自小就养在府中,与太子殿下素无恩怨往来,要论一个人的证词就定罪,未免太过苛刻了。”
“世子这是何意?”沈洵见他没有配合的意思,立刻翻脸森然冷笑道,“本殿可以念着这小丫鬟少不经事,从宽处理,但任何人做错事都要受到惩罚。贺世子现在为她在此极力撇脱,那孤是不是可以认为,她本就是受你指使来寻衅生兹,趁乱下黑手的呢?”
贺君知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爽朗地大笑出了声:“沈洵,难道在你眼里,本世子就是那么草包的一个人物?”
看着沈洵被他的话说得有些愣住,他才渐渐止住笑,目光瞥过那一马车全用红囍字仔细包好的赏赐玩物,语气含嘲地说道:“我发现殿下才真是好福气,前太子妃才刚去世没到一年,就已经大肆铺张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进门。怎么?是怕迟上一步,康定候会后悔站队,没有足够的声望坐稳这太子之位吗?”
他上前一步,声音贴着沈洵的耳朵,毫不遮掩地含着喋血杀意:“我如果要杀你,还轮得着用什么粗苯丫头给你留把柄?要不是念在你是湘儿喜欢的人的情分上,你在登上太子之位前就死了千百遍了。”
“放肆!”
沈洵面上非常挂不住,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偏偏又忌惮极了他的身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从口中词穷般挤出那么一句软塌塌的话。
穆湘西在上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尽管后头听不太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多了解沈洵,单从他攥紧的拳头,切狠的牙关,暴跳的青筋就能够判断出他此刻面对眼前人时内心有多惶然。
这么想着,心中对自己的讽意又更添了一分。
上一世她全心全意地对待沈洵,从不曾分给过别人一眼。他与人在朝堂起争执时她焦急万分,他练马术受伤在床养病时她无比心疼,因为沈洵当众吃了大亏,她也同仇敌忾地厌恶起贺君知来。
可当初如此痴情的她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站在沈洵的对立面,看着她曾经当成宿敌的贺君知重挫了沈洵的威风,心头反而变得痛快无比。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贺世子倒是个十足痴情人,哈哈,”沈洵赤红着眼睛,有些状若癫狂地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冷笑,“一直对着贱内惦念不忘。可惜啊可惜,直到她死了也不知道你当初做过的那些蠢事。你现在在这里和本殿耍威风有什么用?这江山早晚有一天会是本殿的,你也一样,早晚有一日,会跪在本殿面前卑微求饶,被本殿永远踩在脚下!”
贺君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失态地大吼:“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不知道?你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贺世子,”沈洵像是终于扳回了一局,满意地欣赏着他此刻怒火朝天的样子,“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你确定要一直用这个姿势和本殿说话吗?嗯?”
贺君知盯着他,唇角的弧度不减反增:“当初你是个皇子我都能揍得,如今你变成了太子,我依然能揍得!”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挥拳砸在了沈洵的脑门上,把他揍得脑袋一懵,之后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直把他踹得飞跌到了拥簇着的那群侍从堆里。
侍从们猝不及防,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沈洵搀扶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有没有事,之后便有几个宦官小跑着去请太医。
“疯子……”沈洵俯身呸出一口淤血,看着几步之外抱着胸口歪脑袋盯着他的贺君知,艰难地嘶哑着骂道,“贺君知,你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贺君知不以为意地捏了捏手腕,抬眼冲穆湘西不耐烦示意道:“你还在看什么热闹,是要本世子请你回府吗?还不快点下来。”
穆湘西第一次见到这种戏剧性的收场,差点看呆了,听到贺君知的话后自知理亏,立马提起裙摆一溜烟就下去了。
他们离开前,还听见沈洵在背后骂骂咧咧的呵斥,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这次本殿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穆湘西颇为担忧地一遍遍回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君知身后,见他恢复成一派闲适的模样,不由得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贺君知看过来。
[我们就这样走了,真的没事吗?]
贺君知挑了挑眉:“你给靖平公府惹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有事?”
他说的也是实话,穆湘西懊恼地低头捏着衣角,心虚地抓了抓脸颊,脸上满是歉意,手中急急比划。
[下次不会了]
这次是她太过冒失,看见沈洵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惹出了大麻烦。如果不是贺君知,她估计现在都被押入天牢,打成死罪了。
贺君知冷哼一声,转回了脸,算是勉强不追究。
他自顾自负着手走过一条岔道,脚步一转,径直往另一条路走去。
那并不是回靖平公府的道,反而是通向烟花柳巷的路。
穆湘西迟疑地停下脚步,不敢贸然再跟。眼见贺君知身影变得越来越远,在视线里快要消失,她也只好咬了咬牙继续跟上。
醉云居是整条如意街最兴盛的酒坊,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慕名前来喝酒的更是数不胜数。
贺君知像是他们这里的常客,店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一见到他,就熟门熟路地点头哈腰,冲他问道:“世子爷还是老地方?”
贺君知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抬步跟着他上到了二楼的专门雅座。
他点了店里好几种酒,特别是坊内的大招牌老白坛,一副不醉不归的模样。
穆湘西乖顺地站在他的身后,四下看了看,依然没见到那几个一直跟着他的暗卫,瞬间有些犯了愁。
万一贺君知不小心醉倒在这里,凭她这单薄又重伤刚愈的身子,还真扛不回去。
这头贺君知摆好了酒杯,自顾自斟满了一杯,一口饮尽,侧颜的眼角眉梢都颇有些风流恣意的味道。
许是穆湘西哑奴的身份让他极为放松,又也许是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与某个人格外神似,他盯着手头的白玉瓷杯酝酿了一会儿,居然破天荒地开口:“其实今日……是我最爱的女人的忌日。”
第八章 醉酒
穆湘西自认和贺君知还没熟到可以互袒心际的地步,但他既然刚刚救了她一命,现在又需要一个倾诉对象,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
“她是我曾经最欣赏的女子,明艳大方,不落世俗,”贺君知又酌了一口酒,摇晃着酒液,空气中渐渐散开一股很浅的梨花酒香,“我当初的脾气可没现在好,是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花言巧语一概不说,只觉得对她好便好了,她不接受就是她不识好歹。”
贺君知目光黯淡下去,自嘲地勾起唇角:“怪不得她那么讨厌我,是我太糟糕了。”
这样失去所有神采的贺君知可太难得一见了,穆湘西抠着自己的指甲盖,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他。
“现在我想弥补也再没那个机会了,我日日夜夜都在追悔,恨不能够回到从前,重来一遍。我一定不会再眼看着她爱上别人,嫁作他□□。”
穆湘西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世人总是有这般那般要追回,这样那样要重头来过,与其沉溺于过去,倒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她倒是觉得贺君知口中的那个女孩依旧是幸运的,至少她死后还有人在惦念。而她却连个死因都不能堂堂正正公开,到现在还被沈洵打着情深如海的旗号捆束着,死了也不得安宁。
穆湘西忽然上前一把夺过贺君知手里的酒杯,在他略微惊讶的注视下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爱而不得算什么,总比她深情错付了一个畜生好。
贺君知被她这么一打搅,居然也没有生气,反而宽容地笑了笑,转身一掌拍开另一坛酒,拎起坛口往口中灌。
二人不声不响地喝过一巡,穆湘西的脸已经渐渐开始泛红了,眼神也变得飘忽迷离,抱着酒坛不胜酒力地一个劲笑。
贺君知酒量很好,眼中丝毫没见醉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和她很像?”
穆湘西确实是醉得不轻,趴在桌子上打酒嗝,都忘记自己不会说话了,无声冲他执拗做口型争辩道:“我笑起来只像我自己。”
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死要面子?
贺君知将笑着又饮了两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从腰间掏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弹了弹衣上的酒气,又恢复成那个矜贵无比的靖平世子。
他叩叩面前的桌子,示意穆湘西赶紧起来:“走了。”
穆湘西醉眼惺忪的,看什么都是花得要命,哪能说起就起。但贺君知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她下意识就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呼”地跟着窜了起来。
还没走上两步,就直直往贺君知后背上栽去。
贺君知像是提前有所感应,身形一动便轻而易举地侧开了身子,让她扑了个空,实打实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