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若昧已是半睡的状态,迷迷糊糊地应声。她抽回手臂,翻身侧躺,背对着卢咸空。他支起身子探头观察米若昧的神情,觉察不出异常,“但是大哥拒绝了。”面对毫无反应的米若昧,卢咸空莫名生气,摇晃她的肩膀,“你一点都不关心大哥吗?”
真磨人。米若昧烦躁地睁开眼睛,“他会怎么样?”
“哼……”卢咸空酸溜溜地说,“我就知道。他自己都没和你说,我说个屁。”
“……”
秋末冬出,渐渐进入农闲。米若昧穿着新棉衣在庄子里游走,两个小髻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她遇人便笑,有人问她为何这么开心,米若昧摇摇头不说话,一蹦一跳地离开。
卢咸空要离开庄子啦!据说京城的局势平稳下来,皇帝对卢老爷青眼相加,让他们去皇宫过年,卢氏嫡系族人便要集体迁到那里。庄子这边顿时少了大半人。
当然也有点难过,毕竟卢半岭和一些伙伴也要过去。
一颗石子砸中米若昧的背,回身,果然看见了身着锦衣,披着狐裘的卢咸空。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笑眯眯地问好。卢咸空臭着脸,“你怎么乐的跟傻子似的。”
“啊,冬天快到了,我喜欢冬天嘛。”米若昧笑道。
又一颗石子正中脑门,这下她笑不出来了,眼泪在眼眶直打转。卢咸空哈哈大笑,一个小拳头撞上腹部,张大的嘴巴立刻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咳咳……”
“小少爷,我们说好的打人不打脸,打完不告状。”
谈先生说,打他会受惩罚是因为老夫人偏心他,所以务必让卢咸空自己答应这条约定。说来也简单,激将法就成。末了谈先生加一句,“你可别打他手,那双手能画出很好的画。”
就在他们互瞪之际,一个高挑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卢咸空匆忙行礼,“小少爷安。您可知大少爷在何处?”那是卢半岭的贴身丫鬟,琴书。
“大哥怎么了?”
“中午用餐后不见了。谈先生那边也没有。大奶奶急得快晕了。”琴书泪珠子直掉。
卢咸空没好气地说:“我哪里晓得。你去问别人吧。”
米若昧上前握住她颤抖的手,脆生生地说:“琴书姐姐莫担心。我也去帮忙找。”琴书抹去眼泪,“好,有劳若昧妹妹了。我先走一步。”琴书抛却了以往的优雅从容,步步生风。
“你找什么找,别给人添乱了。”
“我知道他在哪。”米若昧皱眉,“小少爷,我先走了。”
“慢着,我与你一起。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卢咸空一甩狐裘,向前跨步。
米若昧无奈地大喊:“小少爷,方向反了。”
她不想带卢咸空去秘密基地,但事急从权,万一真把常生病的大奶奶急到哪里可不好了。
两人几乎是小跑到存放干草和树木的库房。库房黑洞洞的,杂糅着草本植物干燥的气味。“你在这里等着。”米若昧对卢咸空说。出乎意料的,卢咸空没有反驳。
堆到顶端的干草和木料之间有条细缝。米若昧灵活小心地钻进去,新衣服还是被伸出的树枝勾破了。她懊恼地拍拍衣服,走到干草堆后面。微弱的光线从又小又高的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线中飘舞。卢半岭靠着草堆,目光转向米若昧。
“大奶奶快急晕了。”
卢半岭慢吞吞地说,“有,郎中,不用,担心。”
米若昧坐到他身边,“你怎么啦?”
“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
“只有,你,会听,我,说话。”卢半岭抱膝。
米若昧摇头,“谈先生说,京城有外域人,有的白的像纸,有的黑似煤炭。他们都不会说官话。我觉得京城一定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地方,不会因为说话慢而轻视怠慢你。再说了,大丈夫顶天立地,靠行动说话。”
“我想,你,一起,去。”
“我的父母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
“京城,学问,多。”
米若昧沉默了,眼前浮现徜徉书海的情形。然而她坚定地摇头,“那也不成。”她揪出干草中被压扁的野花,“你去之后别忘记我就好,记得给我写信。”
“真的,不行,吗?”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她若无其事的笑笑,“院试在即,好好准备啊。”
别看卢半岭说话不利索,行事也懵懂,实则异常聪颖,谈先生夸赞其有经世之才,大智若愚,现在只是知道得太多来不及消化,所以反应比较慢。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卢半岭接连夺得县试和府试第一。
卢半岭垂眸,“你的,额头,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的。”
他突然起身,灰尘扑腾,惹得米若昧咳嗽几声。卢半岭第一次如此强势地拽着米若昧往外走。“你要做什么?”米若昧隐约察觉他隐藏于沉默之下的愤怒,连忙问。
他们挤过细缝,站在仓库门口,背光中黑暗淹没了他的神情,“是……是,卢,卢……闲空,搞的……的,是不……是?”
“那是我和他的事情。”米若昧带有安抚意味地轻按他的肩膀,“不要生气。”
老早听到里面的动静,卢咸空在门口等着。此时他出现在门口拱火,“就是我做的。”
卢半岭挥拳就要打他,结果揍到了米若昧身上。她来不及呼痛,抱住卢半岭的手臂,“我已经打过他了!你冷静点!”
空气凝滞,只有卢半岭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或许被过分的沉重刺激到,米若昧哭道:“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啊。我还不希望阿木,方婷,春梅,二瓜他们离开……但是没有办法啊,所以只能接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聚好散嘛。”她抽泣一下,“都怪你……不然我不会哭的……”
卢半岭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这是他发现自己原来比她高很多。“你……你别……别……哭了。”
卢咸空打量着他们,眉头渐渐攒到一起,“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吗?”
然而两人都不理他。米若昧推开卢半岭,“大……嗝,大奶奶着急,快去。”见卢半岭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块,她的脸蛋变得红扑扑,“记得换件衣服。”
只剩下卢咸空和米若昧。孤零零的树杈在风中摇晃,两个小而圆的身影走在路上,影子斜斜拉长。
半晌,卢咸空踢着石子,像是和第叁个人说话一般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米若昧诧异地眨眨眼,“啊?”
“啊什么啊。不要就算了,省得浪费小爷我的时间。”
“好啊。”
“哼。”
这个冬天,米若昧格外无聊。雪花似乎承载了她的思量,茫茫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凛冽的风吹得窗户纸扑朔朔地响,终于在过年前一天吹破了窗户纸。
今年过年不回老家,米家一家要留在庄子里看守。春节第一天一早,米长工差使米若昧去请谈先生。米若昧一脚深一脚浅地到了私塾,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谈先生正在烤红薯,她来的时候正好烤好了,一大一小蹲在火炉边分享着一颗红薯。
“谈先生,你怎么不回家过年?”米若昧呼呼地吹着红薯的热气。
谈先生咂嘴,“没有家。”
“没有人没有家。”
“先生我没有啊……”谈先生长吁一口气,“若昧啊,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得?”
“先生。”
“对。取自《道德经》,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
“先生和我说好多次了。”
“呃,是吗?”
“每次先生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都会说起这个。”
“哈哈,看来先生老了。”谈先生笑道,“总是憋在心里不好……反正若昧也能保守秘密,那我就告诉你好啦。”他面色一正,语气凝重,刚要开口,米若昧拍拍手,“吃完啦,走吧,先生。我爹娘请你一块儿过年。”
谈先生摇摇头,“哎呀呀,坏孩子,跟谁学的。”不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回去的路,谈先生几乎是提着米若昧走的,省的她鞋子踩雪踩湿。两人一问一答,声音震得树梢上的雪粉散落。
“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先生,你会一直在这里吧?”米若昧问。
“当然。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先生,我娘说要给你做媒。”
“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谈先生摇头晃脑,“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我觉得只有公主配得上先生。”在米若昧心中,公主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读书识字,优雅端庄,兴趣高雅。
“……你有时候比你娘更吓人。”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