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离开了庄子,一别便是四年。时间一去不复返,感情随之起伏波动,却始终维系着,像是有一根线绑着彼此。他展开信笺,一根干草掉落。信里的文字都是大白话,没有往常的行文规矩。米若昧可以写很好很规范的信,却始终寄来这种样子的信,或许是因为熟悉,所以不在乎礼节繁缛。卢半岭对此毫无异议,甚至欢喜这份特殊。
【恭喜你成为解元。庄子发了很多喜钱呢,我用它买了本志异小说。等我看完寄给你。上次来信,你说想念谈先生,我告诉了先生,他很高兴。我种的山茶花开了,可漂亮了,真希望你能来看看。就先说这么多了,我要去做饭了。】
门哐当一声打开,琴书苦苦哀求,“小少爷,少爷正在学习,您等我进去告知他……”
“滚开。”卢咸空凤眼不怒自威。卢半岭收好信笺,扬声道:“让他进来罢。”
卢咸空大步跨进,怒道:“你他妈吃饱了撑得慌!我不读书关你屁事!”
卢半岭慢慢道:“父亲让我关照的,我只是如实告知。”
“你少管闲事。”卢咸空踹翻纸篓,废纸撒了一地。他眼见地捕捉到纷乱的纸张中的“若昧”二字,弯腰拾起,“你还跟那个乡下丫头通信呢?要不我和祖母说说,把她弄过来做通房。”卢咸空找到了把柄,语气舒缓下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不会答应的。”
“人总会有弱点。”卢咸空露出笑容,“比如谈远,比如她爹。”
卢半岭盯着他,看的他后背发毛,“不要……任……任性。放下,它。”卢半岭生气的时候,口吃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兄弟二人对峙时,谈先生和米若昧踏进了京城大门。
谈先生让她四处看看,米若昧摇头,“先生,还是快点抓药吧。”
米长工因为过度劳作换了风湿等慢性病,郎中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材断货了,卖药的说京城有,于是米若昧决意去京城买药。米长工不放心她,拜托谈先生一起去。
谈先生对周围的一切异常冷淡,“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径直领着米若昧去了最大的药房。听完他们的需求,药房伙计面露难色,“这药材……被茅将军全买了去,据说是要供给前线的士兵们。”
“一点也没有了吗?”米若昧着急道。
药房伙计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带两人到后院角落,低声道:“我倒是留了一些。不过价格嘛……一两一贯。这还是我看你们父女可怜。”谈先生和米若昧穿的都是白色粗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品,一看便是地里走出来的。
以往的价格是一两二十文。一贯等于一千文,硬生生抬了五十倍。
米若昧咬咬牙,“你有多少?”
“五十两。”
“我要十两。”十两够用到下个月。
谈先生双手拢在袖里,“假药。”米若昧立刻收回荷包,警惕地看着药房伙计。
药房伙计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哎呀,没钱买就不要买!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你们老实,才与你们交易。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
谈先生捻起一叶递到米若昧眼前,“喏。”
米若昧瞬间明了两种药材的差别,耷拉脑袋,“明白了。”
两人走出医馆,谈先生拍拍米若昧的脑袋,“君子不重则不威。你虽不是君子,却也要沉稳处事,这样才不会被人骗了去。我晓得你着急,但是不可让其乱心智。”
“是,先生。”
街那头传来嘈杂的乐声,人们纷纷涌到路边。谈先生和米若昧被人群挤到前面,谈先生面露愠色,牢牢地护住米若昧。他嘟囔着“京城人都疯疯癫癫……”这类的话,米若昧没听到后面,因为迎面走来了一行靓丽的队伍。
几十名衣着艳丽盛装,头戴花朵的女子身姿婀娜走来,有的拍鼓,有的弹琵琶,有的撒花,有的分发试喝。她们中间是一个大型四足方尊,架在竹板上,由八个壮汉抬着。行首两名尤为漂亮的女子不时用木瓢从中舀起液体而后撒到旁观者身上,干红大袖若蝴蝶扇翅,酒液在阳光下亮盈盈的。热烈而乱哄哄的气氛像是提前迎来夏季。
谈先生抬手,忘了这衣服没有宽大的袖子,根本遮不住酒液。一滴酒液落到米若昧鼻尖,她用食指蘸取,放入口中,辣味刺激得她吸气,“先生,辣的。”
“酒当然是辣的。”谈先生没好气道。
“唔,这是什么?”
“开沽仪式。宣传酒品的游艺表演。一般是天亮就开始。”谈先生抹去脸上的酒液。
一旁的大叔接话,“是啊,这次差点就办不成了。茅将军说酒浪费粮食,闹了一场呢。幸亏圣上传召他进宫,不然今个儿准是没有了。”
又是茅将军。米若昧忍不住开口问:“大叔,这个茅将军是什么人?听起来好霸道啊。”
“茅将军是个好人。”谈先生说,“但是他太理想化了,以至于好心办坏事。”
米若昧感到有什么东西擦过腰际,望去一个男孩抓着她的荷包跑开,“先生!钱被偷了!”
谈先生试图带她离开人群,但是游艺表演的队伍在他们前面停下,人都在往那涌。米若昧仗着身材娇小,体格轻便,灵活地钻出人群,大喊:“先生,我去去就回。”
“若昧!若昧!”谈先生试图唤回米若昧,声音却被鼎沸人声淹没,眼睁睁看着米若昧越跑越远,身影消失。
小偷慌不择路地逃到死角,凶狠地说:“滚开!”
十四岁的米若昧丝毫不胆怯。在她眼里,这小偷还没庄子里的猎兔犬凶猛。她抄起靠墙放的竹竿,喝道:“把荷包还给我。”小偷自然不肯,米若昧二话不说挥杆。竹竿打的小偷抱头鼠窜,嗷嗷直叫,声音大得引来了巡捕。
巡捕喝令米若昧放下竹竿。小偷抢先告状,说米若昧兽性大发,胡乱揍人。巡捕吹胡子瞪眼,“我看这小姑娘神志清楚的很。”在这条街坊待了几十年,巡捕对街上乱窜的小偷小摸一清二楚。没闹出大事则罢,偶尔捉到训斥几句,放牢里待个一两天也就算了。
米若昧条理清楚,口齿伶俐地说了前因后果。巡捕揪住小偷耳朵,“小姑娘做的好!你还不把荷包还给人家?”小偷夸张地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大人轻点儿。不是我不想给,刚才我痛的没抓稳荷包,掉到墙那边去了。”
巡捕沉默片刻,“小姑娘,并非我包庇他,而是墙里的这户人家……实乃皇亲国戚,不好去要回荷包。这样吧,他身上有多少钱都给你。”小偷呜哇乱叫,“青天大老爷哎,我有个屁的钱啊!要是有钱我犯得着干这营生吗?”
看出巡捕并非偏帮小偷,而是真心害怕那户人家,米若昧抿唇,“您好好教育他不要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自己去取。”
“小姑娘,小姑娘啊!”巡捕喊了几声,“唉!怎么这么倔啊。”小偷冲他挤眉弄眼,“大人,可以放了小的了吧?”“放你个奶奶腿子!给我去牢里干活。”
沿着黛瓦白墙走了近一刻,米若昧才见到正门。两扇实榻大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红漆门上整齐排列着包金圆球,光滑的门环反射出米若昧的模样。她略有迟疑,而后扣响门环。
清晨起床,米若昧洗漱后盘发——她一向不喜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卢咸空边洗脸边说:“素言说山里风光极好,适合作画。你与我一同去罢。”
“不了,我要去拜访谈先生。”
“谈远不会见你的。”卢咸空站在她身后,将一根金钗插入发髻。
“风景随时可以看。”米若昧望着铜镜里模糊的人像,“听闻谈先生近来身体有恙。”
卢咸空温和的表情消失了,嘴唇动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得离开。
她摘下金钗放回妆奁。金茶花含苞欲放,澄金与翠绿的珠子交错,细细的流苏宛若弯曲溪流。钗身尖头的部分有抹不易察觉的暗红。
米若昧消失了。
谈远几乎找疯了,都没有找到她。他放下颜面去求旧友,得到的结果仍然是不知所踪,就好像米若昧从没来过京城一般。
一周后,他回庄子告知米长工,米长工操起锄头差点杀了他,被几人及时止住。而后谈远被庄子里的人赶了出去。米氏凄厉的哭声盘旋在庄子久久不散。
谈远再次回到京城,头破血流的模样让友人嘲笑不已。他却无法提起笑容,因为他晓得,京城太大了,也太深了,暗处隐藏着无数的罪恶。而他天真烂漫的学生,说不定正在那摊烂泥里渐渐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