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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未到,渔网已经全部拖上船,鱼获满满,奴人在士兵的监督下,将好鱼好虾挑选到一边,这些鱼虾会装上筐,经由水运,进入融国王宫。
    午时,士兵没收捕鱼的工具,奴人分得一些杂鱼杂虾,纷纷提着分量不多的食物返家。
    越潜用竹篓装上一些鱼虾,和常父结伴回草屋。
    从天未亮到午时,一刻不停歇的干活,累得像条老狗,一日过去半日,滴水未进,腹中早已饥渴难耐。
    常父在火塘前煮鱼,越潜猛灌下两口水,顾不得休息,急匆匆赶往屋后。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晒得越潜汗流浃背,他攀爬梧桐树,探看笼中的鸟儿。
    梧桐树有着茂盛的树盖能避荫,鸟儿躲在树叶下,会比在烈日下炙烤的越潜舒适许多。
    笼中的鸟儿羽毛仍是蓬起,两只鸟眼紧闭,它的状态不大好,无精打采。
    鸟笼上插的那支桑葚枝已经枯蔫,枝上的果实所剩无几,这些果子又小又青,个个完好。其余的果子像似被风扫落,滚进草地而消匿无踪(其实进了昭灵胃),熟透的桑葚总是很容易脱落。
    在鸟儿的脚边,有两颗杏果,没有被啄食的痕迹。
    如此炎热的天,半日未进食,未补充水分,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柔弱的幼鸟。
    也许是昨夜撞击鸟笼时受伤了,才没有食欲,也许是天气太热,给热坏了。
    越潜急忙把鸟笼从树枝上摘下,他抱着鸟笼快速滑到地面,跑到水边阴凉处。他摘下一片叶子,用叶子盛水,递到凤鸟的嘴边,想喂它。
    鸟儿睁开眼,见是越潜,当即又闭上眼。
    它不食野果,也不肯饮水。
    之前,凤鸟受伤,越潜曾经照顾过它两天,他曾救活受伤的鸟儿,但此时心里不免有点慌。
    鸟儿看起来病蔫蔫,竟是连以前总是翘起的五彩羽冠都耷拉着。
    越潜用溪边捡到的一个蚌壳盛水,把装水的蚌壳放进鸟笼,摆在鸟儿跟前。
    他用手指轻点鸟头,想叫它喝点水,凤鸟突然来劲,照着越潜的手背猛啄,带股怨意,下了狠嘴,手背挨啄,破皮带血丝。
    越潜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里却不由得生出恼意,少年的心性,反复无常。他把手掌伸出,笼门一关,再不去搭理。
    一人一鸟,待在溪边,鸟儿个头小,在阴影处躲着,越潜个高,阳光晒着大半个身子。
    午时的太阳毒辣,越潜唇皮开裂,鸟儿肯定也会口渴。
    不远处传来常父叫唤越潜的声音,看来陶釜中的鱼已经煮熟,越潜应上一声,把鸟笼兜怀里,带着走。
    走至屋后,越潜将鸟笼打开,鸟儿抓在手上,从鸟笼里拿出。
    鸟儿使劲扑腾,啼叫,猛啄越潜,啄得他满手伤。
    越潜一直没放开手,他抓鸟儿的力道恰到好处,能束缚住它,又不捏伤它。
    换是他人被鸟如此啄伤,多半会发怒捏牢,让它不能伤人。
    越潜如往常那般将鸟儿按在胸口,鸟儿突然安静下来,像似有几分以前的温顺。越潜轻轻抚摸鸟头,安抚它情绪,这才低头检查鸟儿,拉翅膀,摸肚子,看鸟喙和爪子。
    它似乎没有受伤。
    在做检查时,鸟儿蓬起羽毛,瞪圆鸟眼,一副斗鸡的样子,鸟喙更是逮哪啄哪,看它又来了精神,越潜用下巴蹭蹭鸟儿的羽冠。
    一缕喜爱之情,滋生一份占有欲。
    没多久,鸟儿像似疲倦了,不再有反抗举动。
    越潜把鸟儿重新放进鸟笼,它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虚弱的啼声,这声啼叫,使得越潜一怔,下一刻已经把笼门关上,不去看鸟。
    鸟笼放在屋后的柴草堆里,在一个遮荫清凉处。
    越潜进屋,和常父围着火塘坐,吃上他们一天中的第一餐。
    饿坏了的越潜,将碗中的鱼汤喝尽,汤多肉少,汤里放着很多野菜。
    常父吃完饭,没有多做歇息,就又出门去,他和其他奴人一同前往军营。早上士兵点名十几个奴隶,让他们回家吃过饭后,就到营中剖鱼,要制作鱼干。
    苑囿里的奴人经常受到守囿士兵的奴役,奴役去做的事五花八门,有时是修墙,有时是挖坑,有时制作鱼干鱼酱。
    越潜稍稍收拾屋子,拿着碗罐到河边清洗,他无心洗涤,在河畔摘得几颗鸟儿爱吃的野果,带到屋后。
    鸟笼里的凤鸟还是老样子,毫无生气,越潜将野果放到鸟儿跟前,鸟头一扭,连看也不看。
    笼中装水的蚌壳侧翻,水全洒了。
    其实水早被昭灵喝掉,并因心情不快而踹翻蚌壳。
    越潜把蚌壳取出,重新盛上清水,放在笼中。
    笼子里有几颗新鲜采摘的野果,还有清水供饮用。
    鸟笼这次被放在越潜的土床下方,那里寂静、阴凉,让笼中鸟安静待着,或许它就肯进食了。
    把屋门掩上,越潜出门,前往稻田,他将稻梗上疯长的杂草拔除,拿陶罐舀水灌溉稻田,这些事他做得很熟练。
    忙完农事,坐在田埂上,头上太阳酷热不减,越潜没有回屋,回想鸟儿再次被他关进笼中,那一声哀戚的啼鸣。
    它是只凤鸟,融国人信奉的神鸟,应当不会饿死,也不会渴死吧。
    越潜从屋后采摘一大把野菜和几颗野果(凤鸟食物),他进屋,着手准备晚饭。
    他煮上一大锅野菜鱼汤,等待常父回来。
    看着窗外的霞光,越潜再按捺不住,趴向床底,将鸟笼取出。
    鸟笼里的野果还是原先模样,破陶片里的清水不见减少,鸟儿头仍藏在翅膀里,身子缩成一团,越潜伸手碰它,它也不肯理睬。
    连啄手都懒得啄。
    陶釜里煮好的鱼汤逐渐放凉,越潜一口未喝。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没多久,天边还是布满晚霞,越潜已经把鸟笼提到屋后,他坐在地上,鸟笼就搁在他大腿上。他望向林间,听着林中鸟类翅膀扑棱的声音,喃喃道:你往后别再过来。
    这句话,越潜说得是融国语言,说得不那么标准。
    它如果真是只融国的神鸟,也许能听懂融语吧。
    越潜只是这般想,没有去瞧笼中鸟,否则他应该发现,原先对他不理不睬的鸟儿瞬间抬起头,像似很困惑的样子。
    林风沙沙作响,周边的鸟叫声不绝,如此喧嚣,如此寂静。天地间仿佛只有囿于苑囿中的一个小奴隶,和囿于笼中的一只小鸟。
    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句越潜用的还是融语,他说得很轻,像风般。
    越潜低下头,像似早已下定决心,他迅速推动门栓,打开笼门。
    笼中,头重新埋回翅膀里的鸟儿,只觉得一阵林风拂身,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越潜探出一根手指,把鸟身轻轻往前一推,鸟儿抬起头,目瞪口呆看向敞开的笼门,它没有片刻迟疑,一声凤鸣拔地而起,直达云霄,声未落,凤鸟已经夺门而出,一飞冲天。
    它没有像当初那样,在越潜头上做徘徊,它的身影神速消失在彩霞间。
    展翅高翔,逃出生天,一去不回头。
    越潜猛地站起身,仰头眺望天际,只是一刹那,再看不见凤鸟的身影。林风吹拂越潜褴褛的衣衫,轻拂他的脸庞,风很柔和,他的眉头舒展,想象着凤鸟飞越南山,飞出苑囿的范围,天地广阔,任它自由翱翔。
    第10章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军营亮起火光,黑漆漆的土道上,数名奴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营中走出,其中就有常父。
    奴人浑身污浊,远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腥臭味,他们各自手上都提着包东西,那是用叶子包的鱼肉。
    整整劳作一日,从天未亮至天黑,常父又累又饥,把携带回来那一大包东西塞给越潜,话都顾不上说,转身就往河畔的芦苇丛里钻。
    越潜打开叶子,里头是两条大鱼的尾巴,虽说是鱼尾,上头有不少肉。
    这是制作鱼干剩下的边角料,士兵不要,常父给捡回来了。
    常父在河里洗澡,顺便把一身脏衣物脱下,泡水里搓,即便饥饿且疲惫,他还是无法无视身上的恶臭味道。
    没多久,常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穿身湿衣服回到草屋,坐在火塘前烤火,他饿极了,舀起一碗鱼汤,大口猛喝。
    越潜正在料理鱼尾,用把小石刀把尾鳍去掉,再将鱼肉切块,两条鱼尾,切了一大盘肉。
    常父顾不上烫,从汤中捞出一条杂鱼,两手做箸,往嘴中塞食物。
    他吃下一条鱼,灌下一碗汤,饿得难受的胃才舒缓过来,抬头对越潜笑语:肉不少吧,我专门挑好的带回来,咱俩今儿敞开肚皮吃!
    陶釜再次支上火塘,常父往釜下加柴草,越潜将一大盘鱼肉往釜中倒,往釜里添水,又撒下一大把野菜。
    这一顿常父吃撑了,饱食的感觉真好。
    常父吃饱睡意浓,挨着席子就睡,很快打起呼噜。常父没发觉越潜今夜有些不对劲,话极少,很沉默。
    常父对越潜视如己出,但没有富余的精力去留意他是否开心,是否难过。
    身为奴人,活着最重要,其余的事,哪顾得上。
    火塘里的柴草烧完,火光自行熄灭,越潜卧在床上,睁着眼睛,眼前只有漆黑。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袭来,他进入梦乡。
    睡梦中,越潜又化作一条青蛇,盘绕在枝头,观察林中的猎物。
    青蛇有双极为敏锐的金瞳,即便是藏在黑暗中的活物,也能将它们从众多遮挡物中辨识。
    此时,树下有一只鬼鬼祟祟出来觅食的野鼠;不远处的水池边,数十只青蛙聚集;在青蛇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树洞,五只鸳鸯幼鸟挤在树洞中。
    青蛇今夜不饿,不像以往经常饥肠辘辘,四处捕食,它只是懒懒地沐浴月光,习惯性地观察四周。
    在青蛇的视野里,山林是它来去自如的领地,它不惧怕豺狼虎豹,不惧怕林中的任何生灵,它如同山林之王。
    树洞里的幼鸟察觉到危险,一只只扯开喉咙大叫,呼唤母鸟。
    青蛇想:我又不吃你们,犯得着如临大敌吗。
    被吵得不耐烦,青蛇终于挪动身子,在纵横交错的树枝间滑行,爬向另一棵树。林中树木茂密,即便没有飞的本领,青蛇也能在半空中移动。
    它游荡一番,再次回到那棵鸳鸯做窝的大树上,只不过是换根树枝待着。越潜喜欢这棵树,四周视野广阔,又邻近水池,待着舒适。
    感觉到天敌它又来了,那窝鸳鸯幼鸟继续发出聒噪的叫声。
    林风吹拂青蛇背部的鬣鬃,它的舌尖尝到晨露的味道,它知道天快亮了。
    睡梦中的越潜仍不愿醒来,他真想留在山林之中,成为青蛇,不受世间万物的束缚,恣意自在;当白日到来,他又是苑囿里的奴人,受人奴役,毫无自由。
    天边微微亮起,归巢的母鸳鸯发觉鸟窝上头正趴着条青蛇,它火急火燎跳进巢穴,将幼鸟往洞外赶。
    一只只幼鸟被母鸟赶出洞穴,树洞的位置很高,幼鸟之前还没尝试过飞翔,但它们已经到了离开树洞,到水池里生活的年纪。
    从树洞跳向地面的过程颇为惊险,它们要么在坠地前成功飞翔,要么重重摔在地上,致伤致残。
    这是大自然对它们的考验,这样的考验它们的父母也经历过。
    越潜忽然忆起,云水城即将被融军攻陷前,父亲带兵突围,临走时从腰间拔出一把象牙柄的青铜匕首递给他。父亲对他说:一旦城池失守,谁也顾不了谁,你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阿潜!
    耳边是常父的喊叫声,门外传来士兵催促奴人起床的斥骂声。
    越潜立即从睡梦中醒来,他翻身下床,跟着常父出门。
    天还没亮,负责捕鱼的奴隶就已经聚集在河畔,等待士兵发放小船、船桨还有渔网等生产工具。在士兵的监督下,奴隶划着小船,前往捕鱼的地点。
    越潜乘坐的小船上,一名划桨的奴人生病,病恹恹无法干活,随船的士兵十分不满,从腰间取出鞭子,将病奴鞭打泄愤。
    奴人被打得趴在地上,双手护住脑袋,哀声求饶。
    眼看士兵举高手臂,鞭子又要落下,越潜突然站起身,挡在士兵跟前。
    他这番举动,看得常父心惊胆战。
    越潜仰起头大声说道:他病得重,没法划桨,我能划!
    士兵突然被人干扰,拿鞭子的手没有落下,僵在半空,他恶狠狠瞪向越潜,正欲破口大骂,常父赶紧将一根木桨递给越潜,对士兵和颜悦色道:我教过他,让他试试吧。
    就怕越潜年轻气盛,跟士兵起冲突,要吃苦头。
    他们的小船远远落后其他船只,再耽误下去,士兵也会被上级问责,士兵用鞭柄指向越潜,喝道:还不快划!
    越潜握住木桨,坐在桨手的位置,他双臂快速挥动,木桨扬起起水花,小船在两名桨手的配合之下,快速前进。
    越潜划桨的动作很熟练,与同是桨手的常父配合得很好。
    士兵一脸怒意,手执鞭子,站在越潜身旁监督,越潜腰背挺直,目视前方,面上平静,眼神坚定。
    一轮太阳从水中升起,金光万丈,常父稍稍放慢划桨的动作,看眼身边的越潜,发现他不知不觉间长大许多,似乎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即便他衣不蔽体,头发蓬乱似草,即便身为奴隶,身份卑贱,命如草芥,但在那个太阳从浍水升起的清晨,常父从他身上,依稀看到已故国君的身影。
    **
    景仲延到底还是又去南城门城楼跳了一回舞。
    那时天才黑,城楼上戍守的士兵正要换班,于是被一大帮士兵围观了。
    不得不说景大夫干什么都颇具天赋,他身穿巫袍,头戴羽冠,手拿梧桐枝,跳起巫舞像模像样。
    景仲延跳完一轮,停下歇息,正唉声叹气,想着灵公子不知道几时能醒来,难不成要跳到天亮?
    突然有位宫中的寺人(阉人),在城楼下大声喊话:景大夫不用跳了!不用跳了!灵公子醒来啰!
    景仲延把梧桐枝往地上一扔,抱怨:我早就说人能醒来,就是不听,主君硬是要我来招魂!
    他好歹官任守藏史,掌管国家图籍,堂堂正正的史官,被迫跳大神,那不是越俎代庖嘛。
    再说巫觋要真是具有贯通天地的法力,又何需他们这些掌史书的,管户册的官员来协助国君治理国家。
    景仲延巫袍都顾不上脱,急急忙忙赶回去探看灵公子。
    不想,他连灵公子的房门都进不去,候在门外,听房中纷乱,不只传出许姬夫人的哭泣声,还有国君暴躁训人的声音。
    药师、厨子、国君的侍从、许姬夫人的侍女进进出出,脚步声跫然,步伐凌乱。
    等房中逐渐平静下来,景仲延被国君叫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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