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桓司马的幕僚郑信在书案上摊开一张云越国全境的地图,他身边站着数名秉烛的侍从,他手指地图,逐一讲述云越而今的乱象。
郑信道:而今云越贼寇蜂起,各地都有贼目,北部贼目是常贵,此人作乱多年,为害深远,此贼不除,后患无穷。东南有邝氏兄弟,汝县赵海等贼目,东南群贼相互攻打,难成气候。西部有风伯益,此贼常年在水道劫杀运粮船,手段残酷,使我国折损不少将士。近来,南地泽郡又冒出一名贼目,自称青王,此贼攻陷泽郡、南夷郡数县,屡次击败郡兵,不容小觑。
孟阳城的守将屈骏道:风伯益自称是云越旧将风司马的孙子,此贼颇能服众,强盛时有不少愚昧的越民受他蛊惑。去年冬时,末将率兵攻入风伯益位于城子岗的老巢,杀贼一千,俘获贼卒及其家眷三千,自此余孽四散,风伯益也不知下落。
郑信用手在西北圈出一个范围,包括紫铜山和孟阳城,他道:这些地方曾经是风伯益活动的区域,而今他遁逃深山,再不敢冒头。
听完两人的陈述,昭灵问道:以上这些贼目,我都有耳闻,南地泽郡的贼目,至今也不知道他名姓吗?
郑信回道:有传闻此贼目是越灵王之子,贼众最初称呼他为波那,这是云越语王子之意。
一直沉默的卫平皱了下眉头,以他对云越历史的熟悉,知道越灵王身死国灭,儿子几乎被杀戮殆尽,只有一个儿子不知死活越潜。
屈骏道:早先东南一带也有个贼目,自称是越灵王之子,哄骗越民,后来被县尉捕获,查明身份,只是个插秧的田夫。
假冒云越王子,假冒云越国的将军,丞相,召集云越遗民造反的贼目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假货。
一番交谈结束,屈骏离去,郑信慢悠悠收地图,卫平在旁帮忙,昭灵走至窗前,窗外是点点星火,那是冶炼场的铸火,黑夜里恍惚似星空。
昭灵回过头来,像似随口提起那般,问郑信:去年初秋,从寅都押运越人刑徒至孟阳城的那名将员董典,他如今何在?
卫平正在卷地图,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
董典办事不利,使押运的刑徒半道逃跑,而今还羁押在孟阳城狱中。郑信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么个人,事情有些久了,而且也不是件大事。
刑徒逃跑是常有的事,所以抓到逃跑的刑徒,一般都是处死,以此威吓其他刑徒。
很快,郑信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么个小人物,而且又是去年的事,灵公子怎么还会提及,忙问:公子,要提审他吗?
昭灵道:我有事问他。
郑信面露错愕之情,不知道这个董典是什么后台,怎么他下狱还会惊动公子灵;卫平的神色则是阴郁,董典确实是小角色,然而,董典押运的那批越奴中,就有越潜。
曾经有一道神秘的命令,让董典在路上杀掉越潜。
那道命令来自太子。
杀越潜这事,瞒着公子灵,但公子灵很可能早有预料。
卫平心想着,忙把卷好的一束地图放郑信怀里,他选择回避,退出房间,留下郑信与公子灵二人。
卫平不确定董典是不是真得杀了越潜,还是越潜就在那群逃跑的越奴里头。
连夜探监,昭灵见到牢中的董典,他独自一人,让郑信撤走身边所有人,包括郑信自己。
郑信不清楚公子灵和董典谈了什么,他们交谈的时间不长,当公子灵出来时,从他身上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无喜无悲。
牢门在身后关上,郑信陪伴公子灵走过长长的通道,他将公子灵毕恭毕敬送至孟阳城最舒适的一间房间,那里暂时做为公子灵的寝室。
黑夜里,四周是沉重的床帏,昭灵身处黑暗中,他静静回忆自己在牢中和董典的交谈。
昭灵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得可是句句属实?
董典道:回禀公子,罪臣句句属实。
昭灵说:那就重复一遍你的说辞。
董典道:那日船抵达越津渡口,天还没亮,我差遣两名亲信,叫他们将越潜从奴舱里带出来。一路缺水少粮,饶是壮汉,经过数日折磨,也已经不成样子,越潜没做任何抵抗,老老实实被押出奴船。
士兵听从我的命令,将越潜带到无人的角落,一刀了结他性命。尸体捆上石锚,推下河里,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
董典继续说道:罪臣做事向来谨慎,尽心尽职。还望公子搭救,让罪臣早日出狱,回寅都与家人团聚。
漆黑的寝室里,昭灵回想董典的话,想象越潜病恹恹地从奴舱里被带出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以越潜的性格,又怎么会束手就擒呢?
一刀子了结性命,捅的是心口吗?
以越潜的身手,即便被缚住双臂,他也能反抗。
尸体捆上石头,沉入河中。
越潜,他真得已经死了吗?
昭灵平静地想:就当他死了吧。
董典的话,漏洞百出,昭灵其实不信。
越潜
在黑夜里轻唤越潜的名字,昭灵闭上眼睛,想象如果他睁开眼睛,会见到这个人就卧在自己身边。
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昭灵轻轻叹息:你在哪?
南地泽郡的贼目青王,会是你吗?
越是靠近云越故地,昭灵越有种感觉:越潜还活着,尤其抵达孟阳城后,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在孟阳城的第一个夜晚,昭灵梦见和越潜昔日相伴的时光,梦见他的吻,他的拥抱。
梦见那些美妙的事。
浮现在越潜肩臂上的蛇纹,蛇纹旋动,化作一条青蛇,它盘绕在梧桐枝上。雾蒙蒙的南山,月色昏晦,水汽扑面,昭灵发现自己也化作一只凤鸟,在雾中飞舞。
梦是那么光怪陆离,梦中的昭灵不愿靠近梧桐树,他奋力翱翔,飞越一片片山林,不知疲惫。
他抵达云越故地,羽翅从孟阳城的星空掠过,那是冶炼场的铸火,火焰在炉中舞动,凤鸟鸣叫,展翅高飞。
昭灵在高空盘旋,他累极了,需要歇脚,他来到古台国的都城废墟台墟。
梦中,昭灵想起卫平说的那句话:台墟,云越人也称它紫台。
紫台,它一定是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于是台墟的残垣断壁之中,开出一簇簇紫花,凤鸟飞到废墟的最高处,落在一座小土台上,他在这里歇息,用鸟喙梳理羽毛。
夜风吹拂他头顶的五彩羽冠,他惬意地抖动羽毛,环视四周,忽然,他发现花丛中卧着一条巨大的青蛇。
一声凤鸣倏然响起,惊动山中的飞禽走兽,凤鸟腾飞上半空,扶风翱游。
在离去的瞬间,凤鸟看见青蛇睁开一对金色的眼瞳,夜风拂动它背部的鬣鬃,它的头上还长着角。
昭灵从梦中醒来,又沉沉睡去,他睡在孟阳城上。
孟阳城下,是成片的冶炼场,刑徒住的简陋木棚里,越潜卧在草铺的床上,身边是刑徒彼此起伏的鼾声。
越潜从梦中醒来,感到不可思议,细细回想梦中的遭遇。
他在梦中化作一条青蛇,在紫台上歇息,正是一声凤鸣声将他惊醒。
梦中的越潜,以青蛇的视角,他睁开金色眼瞳,看见一只腾空而去的凤鸟,只是一瞥,见到凤鸟五彩斑斓的羽冠,还有漂亮的长尾翼。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你潜入孟阳城,充当刑徒,想做什么?
越潜:你猜。
越潜:阿灵,那只凤鸟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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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晨曦照在孟阳城上空, 阳光明亮且清澈,昭灵站在城垛,往城下的冶炼场望去, 无数的炉火袅袅腾升,烟雾弥漫,冬日的阳光无力穿透厚厚的雾层, 照不见地面劳作的人群。
南方的冬日极少飘雪,草木欣欣向荣, 紫铜山的东麓铺上一层紫色,光照下瑰丽得近似邪魅。
当昭灵意识到这片紫色由花卉组成时, 心中不免惊叹。
卫平跟随在昭灵身后,他刚登上城垛,往东面一瞥, 反应很迅速, 立即判断出紫色来源:这是绵延数里的铜草花。以前的人们找铜,会先找寻山中的铜草花, 有铜草花的地方, 附近必然有铜矿。
紫铜山有数千的刑徒,在刑徒最为苦难的地方, 长出绵延数里的花卉,那么美丽,又那么冷漠, 冷冷地见证矿场长达数百年的过往。
昭灵喃喃道:确实令人难忘。
曾经,昭灵问越潜去过孟阳城吗?
越潜说去过,还告诉他站在孟阳城上,能远眺紫铜山,紫铜山上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当时越潜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 仿佛这么个人还在身旁。
卫平道:铜草花的花期在九月,盛花期在十月,若是早些时候来,这些野花开得更艳丽。
昭灵道:难怪当地的物都染上紫意,紫铜山,紫台,紫溪
流经孟阳城的那条溪,就叫紫溪。
沿溪有一座座冶炼作坊,无数的刑徒正在从事繁重的劳动,他们脚腕上的脚镣铛铛响,从溪南响至溪北。
昭灵离开城垛,从一个个弓兵身边经过,他步下城楼,刚走至城门处,就见桓司马的幕僚郑信迎面走来。
三人结伴出城门,往山脚的冶炼场走去,他们身后紧随一支护卫队,那是昭灵的卫兵。
郑信边走边告诉昭灵孟阳城的情况,他说:孟阳城有冶炼作坊八座,另有石坊,漆坊,骨角作坊,木作坊,织坊各一座,刑徒总计四千八百人。
行走在平坦的主道,眼前还是烟雾氤氲,昭灵因为气味难闻,引起咳嗽,卫平递来一条布帕:冶炼场的烟雾对身体有害,请公子捂住口鼻。
昭灵摆手,示意不用。
郑信在前带路,说道:邻近的紫铜山矿场有刑徒七千人,近来还在增加。孟阳城和紫铜山的刑徒合计一万二千人,刑徒中融人占十分二,维人十分一,其余皆是云越人。
昭灵道:七成都是云越人,言语不通,平日里如何管理他们?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道前,小道向下倾斜,他们即将进入烟雾弥漫之地,郑信恭恭敬敬说道:请公子留步,下方土路尘土飞扬,冶场又脏又乱,何况冶炼的气味呛鼻,即便是臣在孟阳城多年,也还闻不习惯。
公子灵身份如此尊贵,他的双脚不应该踏上冶炼场,就是为桓司马管理孟阳城的郑信,也很少涉足孟阳城下方的冶炼场所
带路吧。昭灵做出请的手势。
他前往云越,可不是过来公费游玩,而是为了解当地百姓的真实生活。
公子灵的命令,郑信哪敢忤逆,他继续在前带路,踏入小道,身影渐渐为烟雾吞没。
咳咳。
昭灵跟随郑信向冶炼场的方向走去,他时不时发出咳嗽声,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捂住口鼻。
鞋子和衣袍的下摆沾染尘土,风夹带来烟雾中的细小粉尘,扬在身上,脸上,昭灵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哪曾遭过这样的罪。
众人抵达溪岸第一座冶炼作坊,此时无不是灰头土脸,昭灵和卫平用手帕捂嘴,郑信则用衣袖遮脸,唯有护卫像似没受到影响,只是皱下眉头。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护卫神情严肃,手握住剑柄,时刻警惕四周,烟雾使视线受阻,也许在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危险。
他们无论身处何地,都必须确保公子灵万无一失。
四周的物品全是灰蒙蒙的,无论物是人,这样的坏境,使每呼吸上一口气,都感到费力。
昭灵见到数十个光着膀子,脏兮兮如同泥人的刑徒,他们要么在搬运矿料,要么在照看炉火,要么在工棚外面,手握石头将大块的矿料砸碎,好让矿料能更快被火炼化。
冶炼作坊的气温很高,冬日里带给人的不是舒适,而是闷热,汗水很快渗出皮肤,空气中的粉尘又立即沾附在肌肤上。
这样的地方,光是待着就如同在受罪,何况还要从事繁重的劳动。
公子适才问臣如何治理这些云越人,确实不好治理。郑信说话时放下袖子,并向昭灵躬身行礼。
他继续说道:以前这帮刑徒时不时就造反,刚处理完一批,又有一批起来生事,越俗强悍,越民难驯啊。后来想了个法子,从云越刑徒中挑出几人,授予他们监工的职务,也他们发放俸禄。由云越监工管理云越人,很有成效,造反的事自此绝迹。
卫平道:但凡刑徒有谋反的意图,监工都会上报吧。不是谋反的意图不存在了,而是那些难驯服的刑徒,被揪出来一个个消灭掉。
郑信应道:人有口如同剑有刃,一个恶徒的话可以鼓动千人,万人,唯有死人再不会开口。这样的恶徒,一旦发现就必须枭首,挂在城墙上示众。
两人交谈间,昭灵已经独自一人靠近作坊,作坊外面有四五个佝偻的身影,是用大竹篓背负矿料的刑徒。
他们光着上身,打着赤脚,一身黑污,唯有一双眼睛亮着。
从这四五个人中,昭灵便认出里头有未成丁(成年)的孩子,长得瘦矮,有张稚气未脱的脸。再迈开步,往作坊一侧走去,那是矿料加工的地方,里头也有孩子与老人。
周身都是忙碌的刑徒,昭灵从一个挨到监工鞭笞的刑徒口中,听见求饶声,说得是融语。
一只大草篓斜卧,里头的矿料倾洒在地上,累瘫的刑徒再走不动路,躺在半道上向挥鞭驱赶的监工求饶。